A.想像中的關係與想像底時間關係

1.兩重關係。在第四章談收容與應付底工具底時候,我們曾討論想像。在那時候,我們隻把想像視為收容與應付底工具,在本節我們要提出另外的問題。本節底討論雖然難免有重複的地方,可是,我們仍盼望不至於有重複的地方。本節底討論是抽象的討論。我們是在綜合的思想活動中,提出想像,我們底討論當然也是分析的討論。我們不分析想像活動,而分析想像活動底內容。此內容可以分為關係者及其關係。我們以A,B,C,D,E代表關係者。這些關係者究竟是怎樣的東西,我們暫且不論。上麵已經提到,思想有兩重關係,想像當然也有兩重關係。以下兩條先提出這兩重關係。

2.曆程中底時間關係。動的想像我們可以用A→B→C→D→E表示。此中“→”當然表示關係,可是甚麽關係呢?第一,“→”表示方向,我們很容易想到由A到B,由B到C……等等,因為我們所談的是動的想像。第二,A,B,C,D,E……等等,也許成一有圖案的想像,而在此圖案中,不必有所謂方向。第三,我們會想到,“→”雖是曆程中的關係,然而不必是圖案中的關係。由此想下去,我們很容易想到“→”表示時間。以上的符號即表示A過去,B才來,B過去,C才來……,或者說,想像者由A想到B,由B想到C,……而此由此到表示A,B,C,D,E在時間上是相繼的。上節已經表示,這時間上的先後關係,雖是曆程中的關係,可不是想像中的關係。假如我們底想像是一所房子,A也許代表客廳,B代表書房,C代表臥房,D代表飯廳……,我們可以先想像A,次想像B,又次想像C……,然而在想像的整個的房子中,雖然有空間的關係,然而沒有時間上的關係,所想像的房子,雖有A,B,C,D,E……,然而不是“A→B→C→D→E……”。時間隻在想像底曆程中,而不在想像中,我們雖先“想A”而不先想“先想A”。

3.內容中的關係。靜的想像,我們可以用A—B—C— D—E表示。此中“—”表示想像中的關係。這關係麻煩得多,可是我們也會注意以下幾點。第一,“—”沒有方向問題,這符號本身就是不表示方向的。第二,“—”所能代表的關係非常之多,我們不大容易說它代表甚麽關係。第三,我們雖不能說“—”代表甚麽關係,然而它代表意像結構中的關係。假如上條所想像的房子中,客廳在當中,臥房在東,飯廳在西……,那麽“在中”、“在東”、“在西”都是“—”所代表的關係。假如我們所想像的是一群學生進入教室,在想像中的也許有門,有窗,有椅子,有一群學生,整個的意像依然有左右前後……等等,而這些也是“—”所代表的關係。不同的關係者有不同的關係,同樣的關係者也可以有不同的關係,官覺底呈現如此,意像也是如此。從關係者著想,有甚麽樣的關係者就有某相當的結構,有某相當的結構,有些關係就相幹,有些就不相幹。這就是說,我們雖不能決定“—”所代表的關係是甚麽樣的關係,然而隻要我們知道A,B,C,D,E代表甚麽樣的關係者,“—”所能代表的關係也有一範圍。

4.內容中的時間和曆程底時間。照以上說法,時間關係也可以是“—”所代表的關係。假如我想像先到銀行去取錢,取了錢之後再到正義路去買東西,買了東西之後,經華山南路,華山西路,沿翠湖回到寄宿舍。這想像和以上對於房子的想像不一樣,這想像本身中間就有時間。這時間和以上“→”所代表的時間不一樣,這裏所想像的時間在想像中,而“→”所代表的時間不在想像中。顯而易見,前者可以在次一思想中修正,後者無法更改,後者就是曆史。我可以更改我底辦法,我想像先回到宿舍去洗臉,次到銀行去取錢,取了錢之後,就去吃飯……。想像中的時間不是“→”所代表的關係,而是“—”所代表的關係。總而言之,想像中的時間不是想像底時間。顯而易見,我們可以在一分鍾內想像到一萬年。所想像的時間是一萬年,而想像底時間隻有一分鍾。想像中的時間可以倒過來,我們可以在想像中由十二點回想到八點,想像底時間無法倒過來。想像中的時間當然是想像結構中的關係,是“—”所代表的,而不是“→”所代表的。

5.關係者底可分性。以上是分別兩種不同的關係。我們先討論關係,因為如果分析關係者,我們也會牽扯到以上所討論的關係。即以前所說的A而論,它可以是客廳,客廳底意像中也有大小問題,東西底牆相隔多少尺,南北底牆相隔多少尺,有陳設問題,桌子如何擺法,椅子如何擺法……,在想底時候,我們也許先想大小,後想陳設……,A可以分成X,Y,Z……成分或關係者。這些成分或關係者也有兩套關係,一即X→Y→Z……,一即X—Y—Z……。以上(2)條所說的即X→Y→Z……這一曆程,而(3)(4)兩條所說的即X—Y—Z……這一結構。如果我們把X分析一下我們也許發現有S,t,u,……成分或關係者。而這些關係者又有 S→t→u ……與S—t—u……。這一分析程序沒有無量的推延。想像底內容是意像,意像是類似具體的。以上的分析決不能分析到無量小的成分或關係者,因為無量小的關係者不是具體的,不能有像。這分析曆程總有打住的時候,這當然就是說,沒有無量的推延。所謂打住的時候,就是關係者在事實上不能再加分析的時候,或者在想像時,關係者是整體,而不是能夠再分別想像的關係者。這一點非常之重要。單就想像說,我們底想像的確不是可以無量分析的,而我們對於無量,或無量小,或無量大,的確沒有意像。

B.想像與記憶底分別及想像底原料

1.想像與記憶。想像底原料當然是我們從所與中所收容的所得。但是收容底工具多,想像與它們底關係,不是同樣的密切。想像本身雖是一收容工具,然而它底運用,一方麵靠官能,另一方麵靠記憶。想像靠官能,和別的工具靠官能一樣。想像靠記憶,和別的工具靠記憶不一樣。想像雖靠記憶,然而與記憶底分別很大。有一很容易發生誤會底說法,是說記憶遵照以往的經驗底秩序,而想像不遵照以往的經驗底秩序。記憶底內容不在已往而在現在,如果說已往的秩序,已往似乎是從對象說的,所謂遵照已往的秩序,似乎是說記憶底內容,遵照對象底秩序。從想像說對象根本不必是已往的。它很可以是未來的,從這一方麵說,它根本沒有遵照已往底秩序與否底問題。這一方麵的問題,暫且不提。所謂內容遵照對象底秩序,一方麵牽扯到關係,另一方麵牽扯到關係者。如果我們暫且把關係者底問題撇開,單就關係著想,遵照秩序與否底問題,隻是“—”所代表的關係底問題,而不是“→”底問題。“→”所代表的關係既不在想像中,也不在記憶中,它是現在記憶底時間而不是所記憶的時間。這一點,照前麵的討論,應該明白,不必再事討論。所謂內容遵照對象底秩序,隻能有一意義,這就是,記憶底內容A—B—C……是已往所經驗過的對象。A— B—C……,代表已往所經驗過的事體或情形。這是說如果記憶沒有錯的話。如果記憶有錯誤,根本沒有以上所說的遵照。

2.關係者與經驗。在想像中的關係者——現在暫不分內容與對象——不必是已往所經驗的,也可以是已往所經驗的。關係者底關係集合,則不是已往所經驗的,假如想像底曆程是A→B→C……,而想像底結構是A—B—C……,A,B,C關係者不必是已往所經驗的,我可以想像一客廳,而我所想像的客廳我從來沒有經驗過;可是A,B,C……關係者也可以是已往所經驗的,我可以想像到一隻狗,而這隻狗是我從前所看見過的。就想像說,關係者是否為從前所經驗過的,與想像之為想像,沒有相幹的關係,想像所要求的,是A—B—C……這一關係集合底結構不是從前所曾經驗過的。如果它是從前所經驗過的事體或情形,則它不是想像底內容,而是記憶底內容。假如這整個的關係集合是從前所經驗過的,則A,B,C,……也是,它當然隻是記憶底內容。所謂記憶遵照已往的秩序,隻有(1)條底說法,所謂想像不遵照已往的秩序,似乎隻有本條底說法。對的記憶底內容A—B—C……,是遵照已往所經驗過的事體或情形的,而想像中的A—B—C……,不是遵照已往所經驗的事體或情形的。

3.關係者底分析成分與經驗。現在我們可以從比較具體方麵著想。我們可以想像到一條血河,北有金山,南有銀山,山上與岸邊都有黃色的樹,樹上有藍色的葉子,動物顏色都是綠的……;這總算奇離古怪,這不過是從顏色著想,其實從形式方麵,我們也可以想到同樣奇怪的世界。可是對於這樣的想像,我們一下子就會想到以下諸點。第一,整個的想像圖案我們沒有經驗過,或者說在已往的官覺上,我們沒有官覺過這樣的情形。第二,不但整個的圖案我們沒有經驗過,即圖案中的關係者,我們也不一定經驗過。這裏所謂關係者,所指的是金山、銀山、血河……,其中也許有為人所經驗過的,但大致都是我們沒有經驗過的。第三,我們雖沒有經驗過整個的圖案,或此圖案中的關係者,然而如果我們把圖案中的關係及關係者底成分,提出來研究一下,它們都是我們經驗過的。我們雖沒有經驗金山,然而經驗過金色,經驗過山,我們雖沒有經驗血河,然而經驗過血,經驗過河。其餘也莫不如此。想像底內容,從一方麵說,不是已經經驗過的,可是從另一方麵說,都是經驗過的。已經經驗過成分,就是想像底原料。

4.意念底根據。想像底原料當然是經驗所供給的,不過說經驗供給原料,話說得稍微籠統一點。仍以上麵所說的金山血河而論,在想像中,它們都是意像,都是內容,說金、山、血、河都是經驗供給底原料,不是從意像說的,而是從意像底根據說的。意像底根據照以上所說,差不多可以限製到記憶所保留的所與,或記憶所保留的官能底所與。我們看見過金色,在記憶中保存了金色,看見過山,在記憶中保存了山形,看見過血色……等等。這當然還是從形、色著想,如果我們從關係著想,情形同樣;在南、在北、在中……就原料說,關係也是記憶所保留的所與。我們隻說記憶所保留的所與,而不說記憶底所與,因為我們不一定記得這些所與。記憶和記憶之所得是兩件事體,記憶是活動,因此活動而保留的所得,不必老在記憶活動中。想像底原料雖為記憶所保留,然而不必老在記憶活動中。既然如此,想像與記憶底關係仍為密切。它們底關係雖密切,然而它們底分別仍大,此所以在(1)(2)兩條,我們費了一點時間,討論它們底分別。

C.想像底內容

1.內容不限製到視覺意像。所謂內容如以上第二節A段(3)條所說。想像底內容可以有(一)整個的“A—B—C……”意像,(二)有A,B,C……意像,(三)有“—”所代表的關係集合意像。內容是在想像中的,在想像中的關係者意像,及連帶的關係集合意像,都可以有各式各種各形各色。顯而易見,這是沒有限製的。可是想像的像字,也許使人想到想像底原料,完全來自視覺。視覺底原料,限製到形、色。如果想像底原料限製到視覺,想像中的意像,當然也限製到形、色。其實不然,我們可以想像黃油的味,我們可以想像到蓋叫天底聲音,可以想像到蘭花底香氣。也許我們底想像大都是視覺方麵的想像,也許想像到別的方麵底意像的時候,我們依然要利用視覺方麵的意像,也許視覺方麵的想像比別的來得重要,但是無論如何,想像底原料決不限製到視覺。藝術的創作離不了想像,如果想像果然限製到視覺,音樂、文學等都不會有創作,也都不成其為藝術了。“像”字也許不若“相”字,但是我們既把相字用到共相上去,似乎還是保留像字為宜,本條表示它不限於視覺底像而已。

2.內容中的性質類似具體,類似特殊。想像底內容可以從整個的圖案著想,此即以上所說的A—B—C……,也可以從部分著想,此即以上所說的A,B,C……。有思想能力,就可以使經驗所得的像,重現於思想中。重現底方式無法決定。甚麽樣的像為想像者所保留,甚麽樣的像與另外甚麽樣的像發生關係,關係是甚麽,都沒有法子預定。現在所注意的是,意像是就整體說,或部分說,或關係說,都是類似具體的,類似個體的,類似特殊的。上條已經說過,我們把像字限製到特殊的,性質與關係都在內,特殊的性質我們叫像,特殊的關係我們也叫像。我們請讀者想像一金山,我們不知道他如何想法。作者個人所想像底金山,金是黃色的,不是紫色的,山底形式與麗江所看見的雪山相似的,不是與峨嵋山相似的。沒有到過麗江的人大致不會有作者所想像的金山,這也表示作者所想像的金山,是類似特殊的。這形容詞也許發生誤會,也許會使人想到意像無以異於日常所謂實在的東西。其實類似特殊,類似具體,類似個體,一方麵表示意像類似日常生活所謂實物而不是實物,另一方麵表示意像不是普遍的、抽象的。在以上所說的金山意像中,金不是普遍的金之為金,山也不是普遍的山之為山。

3.內容中的關係。從性質方麵著想,以上所說的,也許不至於發生問題,說我們想像中的性質都類似殊象,似乎不至於有人反對。關係問題麻煩得多。想像中的關係有兩方麵的問題。一方麵的前此已經討論過,這就是想像中的關係和想像底關係。這分別前此已討論過。不必再提。可是就特殊這一點著想,想像中的關係是類似特殊的,而想像底關係是特殊的,想像中的時間是類似特殊的時間,想像底時間是特殊的時間。我們可以在中華民國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九點鍾到九點十分,想像到從前住在北平底時候,從九點十分到九點二十分,想到將來回到北平底時候,所想像的時候是類似特殊的意像,可是前一想像和後一想像底相繼,是特殊的時間上的關係。另一方麵的問題是,有些人以為關係沒有共殊底分別。一部分的理由也許是這樣的特殊的關係總實現於一關係集合,例如這一包煙在這張桌子上。這“在上”與這一關係集合分不開,我們把這一包煙動一下,這在上關係就不等於從前的在上了。這很容易使人想到特殊的“在上”就是特殊的關係集合,因此也沒有特殊的關係,隻有特殊的關係集合,特殊的關係,的確與特殊的關係集合分不開,但是特殊的性質與有此特殊性質的個體,也分不開。如果對於性質,我們不因此抹殺共相與殊相底分別,對於關係,我們也不能抹殺共相與殊相底分別。關係同樣地有共有殊。在想像中的關係集合意像,是類似特殊的,不是普遍的。在想像中的“在上”,是某x在某y上的“在上”,不是普遍的“在上”之為在上。

4.對錯及相幹與否問題。想像底內容,就整個的圖案或結構說,有以下兩點應注意:(一)想像有時有錯誤問題。這要看我們底想像是創作的想像還是非創作的想像。前一種想像沒有錯誤問題。後一種想像有錯誤問題。這一種想像仍不是記憶,它底對象可以說是懸空的,不一定是已經經驗過的,也沒有已往的時空限製。我可以形容芒果底味道給一沒有吃過芒果底人聽,使他想像到芒果底味道。他以後也許會吃芒果,吃的時候,也許會感覺到他底想像對或者錯了。我們看文學作品,很容易對於不相識的作者,得一意像,這意像也許對也許不對。這裏的對錯問題,是想像底內容,與想像底對象,符合與否底問題,合就對,不合就錯。(二)想像有成分相幹與否底問題。假如就整個的圖案或結構說,我們底意像是A—B—C ……,然而在想像曆程中,我們想到E,這E意像也許和這圖案相幹,也許不相幹。假如我們所想像的圖案是一所房子,這房子是某甲所要蓋的,可是在想像底曆程中,我們想到同和居底幹蒸鯽魚;這幹蒸鯽魚意像與那房子底圖案不相幹;如果我們把所想像的房子畫出來,我們決不把幹蒸鯽魚包括在內。相幹與否底問題,不是對象與內容符合與否底問題,而是內容與內容之間的問題。不僅創作的想像有這一問題,非創作的想像也有這問題。所謂“心猿意馬”,從想像說,都是不相幹的意像。

D.想像底對象

1.對象與內容底分別。在第二節我們已經分別想像底內容與對象。內容是隨想像活動底生滅而生滅的,對象不是。以這一標準為在中與否底標準,內容是在想像活動中的,對象不是。我們也可以說,內容是想像底工具,對象是想像底目標。可是這一說法,也許有毛病。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想像北平底玉泉山,從對象說,我們所想的是北平西郊頤和園附近的,許多人可以去遊的,有一高塔的那一座山;就內容說,所想的是玉泉山意像,這意像的玉泉山,雖是意像中的人可以去遊的,然而不是人所能遊的。意像的玉泉山雖在意像的北平西郊,可是我們不能說它在甚麽地方,如果它在想像者所在的地方,它應該在四川李莊。這例子也許不好,因為想像底對象是一實在的地方,有些想像底對象不是實在的。可是我們現在所注重的不在例子底好壞,而在對象與內容底分別,這分別最容易用這樣的例子表示。上段所論的是內容,本段所討論的是對象。

2.分別底重要。以上的分別非常之重要。有時我們會說這樣的話,“我昨日想起玉泉山,玉泉山如在目前”。說玉泉山“如”在目前當然有不在目前的意思。這就是說,是對象的玉泉山不在目前,它在北平底西郊。它即在北平底西郊,北平也許相隔很遠,何以又如在目前呢?想像中的意像,不容易說在任何地方,然而從意像者說,它在想像中非常之親切直接,他的確可以說,他底意像在他底目前。是意像的或內容的玉泉山,既的確在想像者底目前,何以又如在目前呢?對象與意像不分,或隻承認前者而不承認後者,或隻承認後者而不承認前者,這樣的小小問題,都會給人以一種困難。二者分別地承認之後,我們很容易解釋。說想到玉泉山而玉泉山如在目前者,因為意像的玉泉山在目前,而意像的玉泉山,差不多等於對象的玉泉山,對象的玉泉山雖不在目前,然而“如”在目前。也許有人以為這裏(1)(2)兩條所談的是記憶,其實不然,我根本沒有說,於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所看見的玉泉山,是我們所想像的玉泉山,也沒說我們看見過玉泉山。

3.創作的想像仍有對象。上麵曾分想像為兩種,一是創作想像,一是非創作想像。非創作想像有對錯問題,創作的想像沒有對錯問題,它隻有另外一套問題,我們可以叫美醜問題或好壞問題。非創作的想像底對象,或者是東西,或者是事體,或者是情形,或者是景致,大致說來是實在的。就想像之為想像說,這些實在也許是未曾經驗過的,或者是已經經驗過而不代表某一次的經驗的,所以想像總有創作成分。但是既有實在的對象,想像直接或間接地總有實物上的遵循。未吃過芒果的人,所想像的芒果,多少總要根據實物。這樣的想像內容與對象,很容易分別。創作的想像內容與對象,沒有這樣容易分別,想像既是創作的,它底對象不是實在的。可是我們不能因為對象不是實在的,就抹殺對象與內容底分別,或根本否認對象。事實上也許不容易有兩想像者想到同一的對象,然而在理論上,我們不能不承認,兩想像者有想到同一對象底可能。但是想像者既有兩個,他們底想像是兩件事體,想像既是兩件事體,或兩個活動,隨此活動而來的,當然是兩套內容。就內容說,這兩想像活動決不能同一,能同一的隻有不隨活動底生滅而生滅的對象。創作的想像仍有對象,不過對象不是實物而已。對象既不是實物,我們不容易捉摸它,可是雖不容易捉摸它,然而也不能抹殺它。

4.對象與作品。創作的想像底對象,不是想像者因此想像而創作的作品。作品是對象底具體的表現,它也許恰當地、差不多完全地表現對象,也許不完全地不恰當地表現對象,可是無論如何,它不是對象。如果它是對象,則沒有作品的創作想像就發生問題。這樣的創作想像,或者我們不承認它為創作想像,或者雖承認它為創作想像,然而因為它是沒有作品以相繼的想像,它也是沒有對象的創作想像。沒有對象的創作想像,有(3)條所說的困難。我們既然承認兩想像者有想到同一對象底可能,我們也得承認這可能不因無作品而取消。如果我們認作品為對象,那麽沒有作品就沒有對象,沒有對象的想像,當然無所謂同一的對象,結果是我們把同一對象的可能,限製到有作品的想像。這其實又是把想像限製到有作品的想像,而無作品的想像,就不成其為想像了,而問題又推回來了。在日常生活中,有些想像,也許大部分的想像,是沒有作品相繼產生的。想像者不限製到作家,而是作家底想像,也不限製到作品。從這一點著想,一時代底生活底豐富,有非該時代底作品所能表現的,而美的或好的想像,湮歿而無聞的,不知道多少。

5.對象底類似特殊與類似具體。在上段我們曾表示,想像底內容不是普遍的、抽象的。這當然就是說想像中的意像不是普遍的、抽象的,它是類似特殊的,類似具體的,或類似個體的。想像底對象也有相似的情形。非創作的想像底對象,是特殊的、具體的、個體的,不止於類似而已,創作的想像底對象,既不是實物,隻是類似特殊的,類似個體的,類似具體的,本條底注重點仍是消極的,想像底對象不是普遍的、抽象的。以任何普遍的命題為例,我們不能直接想像,它根本無像可想,我們至多隻能把它寄托到想像上去,以任何意念或概念以為例,我們同樣地不能直接地想像,它根本不是像,我們至多隻能把它寄托到想像上去而已。有些命題,有些意念,尚且需要符號以為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