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本然的時空

1.本然的根據。本然與自然上章已經表示清楚。有無觀的世界,有有觀的世界。本然界當然有時空。假如本然界沒有時空,而自然界有時空,則時空隻是相對於官覺類的,它們或者隻是特殊的,不是普遍的,或者是官覺類所加入的。時空既不是官覺類底作品,也不隻是特殊的時空。本然的時空之有毫無問題。本然的時空,可談的就是自然的時空,除此之外,還有不可談的。本然的時空,就其為本然說,是無觀的。這樣的時空在知識論也許是不應該談的,我們以後討論別的問題底時候也不引用這辦法。知識底大本營是所與,但是無論我們所談的是甚麽,它不僅是所與而已,它總有本然的根據。時空有這樣的根據,以下諸章所討論的也有本然的根據。在以後諸章我們不提出本然方麵底根據,在時空我們提出這根據討論,以為以後諸章底例。

2.本然的時空。本然有洪流,論道書中所謂無極而太極,個體底變動,現實底曆程,都是表示這本然的洪流的。道無始,道無終,就表示這洪流是沒有終始的。我們從本然的洪流說起,因為這洪流一下子就可以表示本然界是有時間的。並且不但本然界有時間,而且這洪流本身就是時間。在本然界時間底重要如此可見。我們在論道書中也說現實並行不悖,並行不費。所以現實一定會個體化的。本然世界有無量數的個體,當然有容納這些個體底能力。我們現在不管本然世界底這許多個體是擠得水泄不通,還是稀疏地擺在那裏。無論如何,本然世界非有容納這些個體底容量不可。這本然的容量就是本然的空間。

3.本然世界有個體的時空。論道書中曾有所謂相對的時空與絕對的時空,這名詞也許發生誤會,我們現在不用這名詞,前此所謂相對的時空我們稱為個體的時空,前此所謂絕對的時空我們稱為非個體的時空。本然世界之有個體的時空,毫無問題。我們雖不能談本然的個體的時空,然如間接地可以談它。自然界之有個體的時空是毫無問題。本然世界之有個體的時空當然也毫無問題。個體的時空是受個體底影響的。個體底影響不止於官覺者底影響。官覺者底影響也許是主觀的影響,個體底影響無分於主觀與客觀,客觀的影響仍是影響。個體底影響也無分於官覺者與非官覺者,非官覺者底影響仍是個體底影響。個體與個體之間所顯示的時間空間總有個體底影響。本然世界之有個體的時空毫無問題。

4.亦有非個體的時空。問題是在非個體的時間空間。非個體的時空是不受個體底影響的時空,它們不隨個體而有所伸縮,或有所變更。本然世界有這樣的時空與否頗有問題,自然世界有這樣的時空與否有很困難的問題。從求知識底工具或方法著想,我們難免以所與形容所與,以個體為標準去比較個體,把這樣的工具或方法去求時空,我們隻能得到個體的時空。以這樣的標準為標準,合乎這樣的標準為實在,那麽隻有個體的時空實在而非個體的時空不實在。我們現在暫且不提這問題。以下討論手術論就是討論這一問題的。我們現在隻表示非個體的時空雖然牽扯到困難問題,然而非個體的時空底實在我們不能不承認。我們果然不承認非個體的時空,則有些我們認為可以說得通的話,根本說不通。我們以下所說的也許不足以建立非個體的時空,即令如此,非個體的時空底建立有待於高明之士而已,它底實在似乎仍不成問題。

B.手術論

1.以上的分別牽扯到手術論。在這裏加入手術論也許使人感覺不稱,因為本節所談的是本然的時空,本然世界根本就不是手術論底世界。但是因為我們把個體的與非個體的時空提出,我們在這裏不能不提出手術論。我們談本然是間接的,直接所談的仍是自然。在自然界非個體的時空不能從度量方式去發現,度量方式總離不了以個體比較個體,以具體形容具體。以這樣的方式找出來的時空,總是個體的時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應付時空,非利用度量不可,在研究科學中,我們也隻好利用度量去應付時空。引用度量底結果雖比感覺底結果靠得住,然而所得的時空仍是個體的時空。手術論是一種科學方法底理論。如果我們把我們的意念限製到手術論底意念,我們不能承認有非個體的時空,因為手術論把意念限製到手術,這就是說把意思限製到以個體比較個體,以具體形容具體而得的意念。此所以我們要拉出手術論。

2.手術論底主要看法。我們雖提出手術論問題,然而並不預備從詳討論。作者個人在清華學報曾討論過這問題,一部分的理論我們在這裏不預備提出。手術論說任何意念都是一套相當的手術。舉例來說也許容易清楚一點,所謂圓是以一點為中心而用離此中心同一的距離的直線以一端占據此中心,另一端環繞此中心而得的平麵圖案。圓就是這一套手術。所謂“長”、“寬”、“厚”是如何量法,所謂“輕”、“重”是如何衡法。手術不同意念也不同。量布的長短和量星與星之間的距離,手術根本不同,所以所謂布底長短和兩星之間底距離底長短根本不是同一的所謂長或所謂短,因為二者底手術根本不同。任何意念既都是一套相當的手術,沒有相當手術的“意念”當然就不是意念,或不是手術論所承認的意念了。這樣一來,一部分我們認為是意念的意念都不是手術論所能承認的,而非個體的時空意念也不是手術論之所能承認的了。

3.以個體比較個體以具體“形容”具體。手術論完全是以個體比較個體,以具體形容具體,嚴格地說,當然也是要求以特殊“摹狀”特殊。用我們底名詞,這就是以呈現或所與比較呈現或所與,以呈現或所與“形容”呈現或所與,以呈現或所與“摹狀”呈現或所與,而比較、形容、摹狀都是特殊的。我們的手術當然也是呈現或所與,我們實在是以我們自己動作方麵的呈現或所與去應付另一方麵的呈現或所與。這辦法視為研究底方法的確有它底好處,胡思亂想可以免掉,玄而又玄的意念也許不至於成為思議底內容。研究學問利用此方法也許可以免去意念不著邊際底毛病,也許在自然科學方麵我們要盡量地接受這方法,但是這並沒有表示在任何方麵我們都要接受這看法。在以通為目標的學問方麵,我們就不能接受這看法。這一點下一段討論。

4.與本書底說法底不同點。手術論實在是以呈現或所與比較、形容或摹狀呈現或所與。我們在本書也要求以呈現或所與去摹狀呈現或所與。本書底主張不是手術論底主張。分別在哪裏呢?本書雖要求以呈現或所與去摹狀呈現或所與,然而摹狀是抽象地摹狀或普遍地摹狀。我們所堅持的是所有的意念都是普遍的、抽象的、類型的、標準的。這樣的抽象的意念決不能就是某具體的東西或事體或行動,無論該東西或事體或行動如何地細密精巧。不但“人”這一意念不是任何的具體的人,即“尺”這一意念也不是任何具體的尺,後者無論若何的精巧隻代表一尺而已,決不就是所謂“尺”。手術論底意念是否如此就難說了。顯而易見,手術論者一定會承認我們底手術有時有錯誤,錯誤的手術,他們大約會不承認其為意念。但是手術有錯誤與否,標準仍為手術。意念不僅是一套手術而已,一定是一套標準的手術,可是雖然是一套標準的手術,然而仍是一套手術。從這一點著想,本書的意見雖有與手術論底說法相似的地方,也有不相同的地方。手術論雖是以呈現或所與摹狀呈現或所與,然而照我們底說法,它仍是特殊地“摹狀”,不是普遍地、抽象地摹狀。

C.對於手術論底批評

1.別的問題撇開。在科學範圍之內,手術論是否應該為治科學的人所接受,不是我們治哲學的人所能批評,所應批評。我們很可以想到手術論在科學上有好處,並且我們可以承認科學家有許多的治學方法,在接受手術論這一條件之下,我們可以理解這些方法,手術論可以說是這些方法底理論。可是習科學的人是否一致地接受手術論我們不知道,也許一部分的科學家根本不讚成手術論,也許他們有方法上的理由,或理論上的理由,使他們不能接受手術論。我們底問題不在這方麵,我們在本段所注意的是手術論是否為普遍的學說,是否能夠成為一普遍的學說,或者視為一普遍的學說,它是否說得通。

2.手術論不能普遍地引用。別的批評點我們在這裏可以忽略,假如我們問手術論是否能夠普遍地引用於任何學問?我們的答案無疑地是它不能夠。在哲學上我們就不能承認所有的意念都是一套手術。原則不都是一樣的。分門別類也是很麻煩的事。原則底種類也許很多,但是我們可以舉出兩大類:一是表示實在的原則,我們可以簡單地稱為實在原則;一是表示方法的原則,我們可以簡單地稱為方法原則。手術論視為原則,是實在原則呢?還是方法原則?有些原則也許是既表示實在也表示方法,說一原則是方法原則並不因此表示它不是實在原則,歸納原則是方法原則,可是,照我們底說法,它也是一實在原則。我們對於實在原則所注重的是真,對於方法原則所注重的是用。一方法原則不能普遍地引用,它或者不是一實在原則,或者至少它是否同時為一實在原則就發生問題。我們可以先從手術論底普遍地引用著想,我們不能不說手術論不是一普遍地能夠引用的原則。從哲學門中的玄學或元學著想,手術論就不能夠引用。現在有些人對於玄學深惡痛恨,如果手術論對於玄學不能引用,這對於他們隻表示玄學本身不能成立而已,並不表示手術論底用處有限製。其實把玄學除外,邏輯與算學都是手術論之所不能引用的。別的不說,我們隻就一非常之簡單的命題著想,例如“與同一東西底長短相等者彼此底長短也相等”。從純邏輯說,這一命題就沒有手術上的意義。這一命題所要求的相等是絕對的相等,而絕對的相等在手術上或在我們底行動上是沒有法表示的。無論手術如何的精,它所能表示的相等隻是差不多的相等,而差不多的相等沒有絕對相等底傳遞性,所以從手術著想,與同一東西底長短相等者彼此底長短不必同樣的相等,很可以不相等。可是在邏輯或純算學上我們所談的相等是絕對的相等,而絕對的相等沒有手術上的意義,這當然就是說手術論不能引用到純邏輯或純算學。

3.即從科學底理論上的結構說也有問題。不但從哲學著想,即從科學底理論底結構著想,手術論底引用也有問題。視為原則,手術論似乎是研究科學曆程中所用的方法原則,不是科學底理論底結構所蘊涵的原則。即在科學範圍之內,有些意念是在理論上求通的意念,而不是在經驗上求真的意念。也許大部分的意念既有在理論上求通的責任又有在經驗上求真的責任。即令如此,就思議底結構說,前一方麵的責任重,後一方麵的責任輕;就經驗說,前一方麵責任輕,後一方麵的責任重。即以所謂四方而論,就經驗底符合說,一東西差不多四方已經夠了,可是就理論底通說,我們非要求一四方底四邊完全相等,四角完全相等不可。普通所謂有算學意義而無物理意義的意念,有好些就是在理論上非它不通的意念。這些意念之中不但有些是沒有物理意義的,有些簡直是不會有物理意義的。所謂“無量”、“無量大”、“無量小”……都是不會有物理意義的意念。我們所需要的意念不都是有一套相應的手術的。我們知道手術論者會說,這種意念底相應手術是思議上(Mental)的手術,不是物理上的手術。可是所謂思議上的手術也許隻用“手術”兩字而已,所謂手術也已經大不相同了。

4.視為普遍的原則手術論有衝突。視為普遍原則,手術論是有衝突的。在B段(4)條我們已經提到手術也許有錯處。錯誤與否底標準似乎也應該是手術的,如果不是手術的,則所有的意念不都有相應的手術,而手術論就不是普遍的原則。如果這標準本身是手術的,則須有標準的手術。可是標準的手術如何決定呢?如何得到呢?實際的手術是具體的、特殊的事體或行動,每一手術就其為具體的、特殊的事體或行動說,都是一去不複返的,無法重複的,任何一實際的手術決不能成為標準的手術。“東西”和“事體”相比較,也許要占便宜一點。度量中的具體單位是普通所謂東西,在時間上的變更小,所以引用起來,我們可以感覺便利。可是,這些東西不是不變的。我們現在雖不預備討論度量方麵底問題,然而我們不能不表示,度量中的具體的單位,隻能是事實上的精確標準,而不能是理論上的絕對標準。手術既是事體或行動,問題更麻煩,它本身是無法重複的,所以它本身不能是標準的手術。標準的手術仍是最接近意念上的要求的手術,好象標準的四方是最接近四方之為四方或所謂四方的四方。果然如此,則標準的手術不是手術本身標準而是最合意念或最合理的手術,而標準是抽象的,不是具體的。果然如此,則意念雖可以有具體的表現,然而不就是具體的表現。手術論視為某一方麵的方法原則也許沒有問題。可是,視為普遍的原則它就難免有衝突。既然如此,它也不是普遍地表示實在的原則。手術論既然不是普遍的實在原則,則我們當然不必普遍地承認它,而在接受這一原則之下所不能承認的意念不一定就是不能承認的意念。也許有這原則所不許的意念而同時又是我們之所不能不承認的意念。

D.個體與非個體的時空

1.個體的時空不能滿足我們理論上的要求。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感覺到個體與個體底時間不夠,這不是說我們感覺到主觀的感覺中的時間不夠。我們知道有“度日如年”或“光陰似箭”的感覺,或一點鍾有時過得很快而有時又過得很慢的感覺。這種主觀感覺中的時間當然重要,在我們底喜怒哀樂中,這樣的時間感覺是一很重要的成分。但是這種主觀感覺中的時間與知識論沒有多大的關係,有關係的是普通所謂客觀的時間。在所謂客觀的時間中有個體的時間。我們這裏要表示的是客觀的、個體的時間,我們會感覺到不夠我們各方麵的要求。這裏所謂個體的時間是在任何地點,用任何工具,所表示的時間。我們叫這種客觀的時間為個體的時間,因為我們要利用特殊的、具體的事體或東西去表示,並且要在特殊的、具體的地點去表示,而其結果是,這種時間總有特殊的、具體的個體底影響,所以稱為個體的時間。我們說這樣個體的時間不夠我們底要求。

2.以昆明與紐約相當的時間為例。即以昆明底十二點鍾而論,從意義方麵著想,它不是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五十九……,也不是十二點零一分或零一秒或零一……;然而我們用任何鍾表示它,它或者是十一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或十二點零一分或零一秒……。即令我們用最精確的工具,我們所得的也許比較地接近十二點鍾,然而我們無法表示它就是十二點鍾。不僅如此,我們的確說昆明底十二點鍾相當於紐約底某一點鍾,昆明底一點鍾相當於紐約底某另一點鍾,而昆明由十二點到一點鍾底這時間相當於紐約底某一時間。但是,何以相當呢?從意義方麵說,相當就是“就是”,說昆明底某時間相當於紐約底某時間,就是說它們是同一的時間。可是從以任何工具以為表示這一方麵說,我們隻能表示昆明底某一時間接近紐約底某一時間,而不能表示它們是同一的時間。無論我們用的工具如何精巧,我們沒有法子表示昆明底某一時間和紐約底某一時間是同一的時間。任何工具所能表示的隻是個體的時間,隻是相對於地點與工具的時間。昆明某日底十二點到一點(無論白天與晚上)橫切整個的宇宙。假如我們叫它為y時間,則y在上海是某時間,在北平是某時間,在紐約是某時間,在倫敦是某時間……等等。在昆明它就是某日底十二點到一點。從工具底表示說,各地點所用的工具所表示的時間隻接近y而已。如果我們稱y為非個體的時間,則個體的時間隻接近 y而已。y既橫切宇宙,當然是同一的,各地點所表示出來的時間不是同一的。可是我們不能在各地點任何工具所表示的時間上打住,因為如果我們在個體的時間上打住,則昆明底某時間就是紐約底某時間,這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這樣的話也許沒有手術上的意義,可是,它的確有意義。不但如此,它不能沒有意義,假如它沒有意義的話,則各地點隻有獨立的時間,沒有共同的時間。

3.有共同的非個體的時間。沒有共同的時間,許多的話也就跟著沒有意義了。中國人從前有這樣的話:“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這樣的話的確是過分一點,從實際著想,我們也要承認實際根本沒有這情形。我們所注意的不在這樣的話底真而在它們底通。這裏所談的七日和幾千年都不是主觀感覺中的時間,而是表示時間底相對。現在有一種說法也表示時間底相對。我們可以這樣地說:假如我們離開地球,帶著表走,可是,動的非常之快,離開之後,又用同樣的速度回到地球上來,我們底表也許會表示我們離開了地球一點鍾,然而坐在地球上的朋友們也許會說早就不止一點鍾了。假如地球上的人說是已經一點半鍾了;無論我們說在路上的一點鍾等於在地球上的一點半,或反過來說,我們總是表示這不同的時間實在是同一的綿延。我們要知道,我們不承認這同一的綿延,我們沒有法子表示這兩時間底分別,也沒有法子表示時間受動底速度底影響,當然也不能說在路上的一點鍾等於在地球上的一點半鍾。沒有共同的綿延,它們不相等。在這情形下,顯而易見,我們要承認兩套時間,一是共同的、非個體的,一是特別的、個體的。

4.非個體底時間不是手術方式所能表示的。以上(2)(3)兩條都表示,個體的時間不能滿足我們底意義上的要求。我們一方麵表示我們非承認非個體的時間不可,另一方麵也表示此非個體的時間是不能用手術表示出來的。說沒有手術論底方式所能表示出來,也就是說沒有事物界彼此底比率可以表示出來。說沒有事物界彼此底比率可以表示出來,當然也就是說沒有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係可以表示出來。這就是說,“這地方底這時間就是那地方底那時間”,這一命題中所說的就是不指個體的時間而指非個體的時間。此非個體的時間底有,我們既不能不承認,它一定有實在的根據。我們在自然界表示它有,也就是表示在本然界它也有。不僅自然界有個體的與非個體的時間,本然界也有個體的與非個體的時間。我們所說的非個體的時間不是普遍的,個體的時間不是特殊的。前者是沒有個體底影響的,後者是有個體的影響的,前者是無觀的,後者是有觀的,前者是橫切宇宙的,後者是分散在各地的,前者是共同的,後者是特別的。個體與非個體這名稱遠不如相對與絕對。可是,為避免與物理學所談的相對與絕對相混起見,我們不引用這不妥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