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字底配合法
1.不同的用法的字。以上論字。可是,字不就是語言文字。無論在甚麽語言文字裏,字總有不同種類的用法。這裏說的是種種不同的用法,而不隻是空泛的不同而已。從不同的用法著想,我們很容易想到名詞底用法,動詞底用法,形容詞底用法……等等。用法不同而樣型相同的字,有時我們說是一字數義,嚴格地說,我們似乎隻能說它們是不同的字。各語言文字不必有同樣的用法底分類法,有些分類法也許複雜,有些也許簡單。無論簡單與複雜,用法底種類總是有的。談字底用法,也就是談字底配合法。字底配合法不僅是一個字和另一個字底配合法而已,也是不同用法的字底配合法。
2.配合法底不同。字底用法和字底配合法可以說是一件事。我們可以從配合法說起,表示配合法不同,某字在某配合之下,有某職責,這當然也就是說有某種用法。我們從用法說起,因為用法兩字比較地近乎常識。字底用法不同也就是它底職責不同,這也就是說種類不同,而配合法也就是種類不同的字底配合法。字與字間底配合法可以無量,但事實上隻有少數的配合法有用處,大多數的配合法毫無用處。我們可以舉英文字母為例,字母底配合顯而易見可以無量,可是有許多配合完全無用,例如aaa與aaaa彼此雖然不同,然而彼此都無用。大致說來,隻有極少數的配合有用。從有用與無用著想,配合法大受限製。配合法不僅受有用無用底限製,可以有用的配合,也不必都用。除有用無用底限製外,還有別的限製。
3.配合法底約俗成分。不但理論上的配合法可以無量,理論上有用的配合法也非常之多。配合法不是理論所決定的。每一語言文字中底配合法都有約定俗成的成分。不但字是約定俗成的,配合法也是。這也是說,用法也是約定俗成的。這也就是說,在許多有用的配合法之中,隻有一部分為約俗所選擇。這不是說配合法是無理性的。它有理性底根據,它是可以理解的。它雖然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它不是必然的如邏輯,也不是固然的如自然律,也不是普通所謂“本來”就是那樣的,如所與中的形形色色這這那那;而是這裏所謂的約定俗成的。約定俗成的配合法就是普通所謂一語言文字底文法。
4.字底第四條件。我們現在到了字底第四必要條件。以前我們提到三個必要條件。必要條件雖然都各必要,然而聯合起來還不足以形成字。國旗是官覺呈現,有type與token底分別,有意義與情感上的寄托,然而國旗不是字,它所缺乏的必要條件是字與字之間的配合法中的職責,或地位或功用。這就是說,它不是語言文字中的份子。字底第四條件就是它是語言文字中的份子。這樣的說法也許是繞圈子的,但是繞圈子是非常之難免的,也不一定是有害的。這一點前此已經談到。
B.文法
1.可以理解的約定俗成的配合法。文法就是可以理解的約定俗成的字底配合法。如果我們不願意繞圈子,我們可以說是符號底配合法,如此說法,在文法中的符號才是字。文法底重要於此可見。文法有簡單,有複雜,有時由簡單發展到複雜,有時由複雜回轉到簡單。有習慣成分比較多而規律成分比較少的,有習慣成分比較地少而規律成分比較地多的;有守法的成分比較地多而例外的成分比較地少的,也有守法的成分比較地少而例外的成分比較地多的。凡此種種都是語言文字學家底問題,我們不能討論也不必討論。
2.約定俗成而又可以理解。每種語言文字都有它底文法。一方麵文法是有理性的,可以理解的,另一方麵它不是理論所決定的,它是約定俗成的。文法一方麵是科學所研究的對象,另一麵是曆史或記載學所研究的對象。有人提出所謂普遍的文法底文法。這樣的文法也許有,可是即令有,一直到現在我們似乎還沒有發現。我們所發現的似乎隻是各種語言文字底特別的文法。如果我們注重約定俗成的成分,這似乎是我們意料之中的事。約與俗雖各有原因和來由上的理解,然而不必有共同的法則。無論如何,我們不必從長討論這問題。
3.句子與字底分別。不遵守文法的連串的字不成為句子。遵守文法的字也許仍不成為句子。這表示句子之為句子必須遵守文法。字與句子底分別,從一方麵著想,非常之清楚。另一方麵似乎有意念和命題底分別所有的問題。我們討論意念的時候,曾經提出意念與命題底分別。那分別的確是非常之不容易說明的,二者糾纏在一塊,無此無彼,無彼也就無此。字與句子似乎有類似的問題。但字與句子底分別似乎容易說多了。字無論說出來或寫出來,總是在視覺上或聽覺上的簡單的單位,而句子總是混合物。這從官覺著想,似乎沒有多大的問題。有的時候,一個字也同時是一句句子,這就是說,有時一個字表示一命題,然而嚴格地說,表示命題的不隻是一個字而已,從上下文著想,表示命題的是那一個字和未說出或寫出的字聯合起來的句子,而不隻是字而已。字是在官覺上可以抓住的東西,它不至於在我們去抓的時候就分散了,它是官覺中的呈現。此所以我們特別提出它是官覺呈現那一點。意念不是官覺中的呈現,如果我們抓得太猛,它會分散成許多意思或命題。我們討論意念與命題的時候,我們利用字與句子以為分別,其所以如此辦者,也就是因為字與句子底分別比較地容易抓住。
4.要表達意思非句子不行。無論如何,依照文法去組織底集團而又能表示意思或命題的才是句子。如果從表示意義著想,字底用處大,句子底用處可以說是更大。根據上條,句子不隻是一大堆的字而已。不照文法集起來的字不是句子。有不能表示命題的陳述句子,例如遵守文法而不遵守邏輯的句子就不能表示命題。我們現在不特別地注重命題,不是命題的意思,我們也得顧慮到。句子雖有時不能表示命題,然而大致說來,它總可以表示意思。我們所注重的就在句子表示意思。普通一個字是不能表示意思的。字當然有意義,可是,我們所謂意思是意念底關聯而不止於一意念。意思不是字所能表達的,要表達它非有句子不行。
C.句子
1.說出或寫出的句子是所與。本段提出一些重複的問題。字與句子有同樣的問題,對於字我們既然提出,對於句子也許不必提出。但是為避免讀者忽略這些問題起見,本段特別重行提出一下。句子和字一樣有官覺問題。不能說出來的句子不是交通工具,說出來或寫出來的句子是官覺所與,前者是聽覺所與,後者是視覺所與。意思底交換要靠句子,而句子底傳達要靠它是官覺所與。不言而喻的情形當然有,但這總是利用形色狀態,以為句子或意思底媒介。在這情形下,形色狀態是符號,是官覺所與。要交換意思總得要利用官覺所與。我們用句子交換意思也要它是官覺所與。
2.也有樣型與憑借底分別。句子也有憑借與樣型底問題。我們也可以寫出“這是桌子”,“這是桌子”,“這是桌子”。有些人,例如抄書的人,也許會說這裏有三句句子,而另外的人也許隻說這裏隻有一句句子。這話也對。在習慣上我們也會說有三句句子,可是,隻有一句話。意思也許和我們所要說的不同。我們是從憑借與樣型說的。說這裏有三句句子是就憑借說的,說這裏隻有一句句子是就樣型說的。在這一點上句子與字一樣,憑借是樣型底憑借,樣型是憑借底樣型。認識底對象是樣型,官能底對象是憑借。寫出來的中國字或中文句子,對於不懂中文的人,雖視而無所見,說出來的中國字或中文句子,對於不懂中文的人雖聽而無所聞。
3.句子也有意義。句子和字一樣也有意義。意義也是句子底必要條件。無意義的一串字,即令遵守文法,仍不是句子,好象無意義的樣型不是字一樣。在論字的時候,我們曾說有意義的不是或不直接地是憑借而是樣型。這話也許有毛病。意思是說,隻是官能呈現中的不能有意義,是樣型的憑借才有意義。這當然就是說,要是樣型才有意義。字是這樣,句子也是這樣。字和句子底必要條件之一是有意義,可是從有意義這一方麵著想,它底必要條件之一是樣型。句子底意義是意思或命題。字底意義是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題都是意念或概念底關聯。關於這二者底分別,有困難問題,前此已經提到它,此處不贅。
4.情感上的寄托和意義有時相幹有時不相幹。句子和字一樣也有情感上的意味,不止於有意念上的意義而已。句子和字一樣要遵守文法。有各種不同的用處的字,也有各種用處不同的句子。有些是表情的句子,有些是問話的句子,有些是達意的句子,有些是表示命題的句子。在某一點上,字與句子不一樣。單就字說,意念上的意義,和情感上的寄托,無所謂相幹不相幹。例如“秋”字有意義也有情感上的寄托,單就字說,這二者彼此無所謂相幹與否的問題。它們相幹與否,要看包含“秋”字的句子是怎麽樣的句子。在“秋色冷瀟湘煙雨”這“句子”裏,情感上的意味和意念上的意義相幹;而在“秋天從七月起”這句句子裏,情感上的寄托和意念上的意義不相幹。由此可以知道句子雖有情感上的寄托,然而對於某種句子,情感上的寄托與意念上的意義不相幹。對於另外一些句子,也許情感上的寄托是主要因素。
D.表示命題的句子
1.語言與命題底關係。命題是思議底內容之一。它不是思議底對象,也不是語言。它底組合成分是意念或概念。從一方麵說,它總是普遍的。對於特殊的命題,以後討論命題時會特別地提出討論,此處不提。普遍的意念上的組合不是情感,而組合底工具也不是情感;也許有情感寄托在這組合身上,這組合本身決不是情感。命題既是思議內容之一,當然不是想像底內容,也許有時我們須把命題寄托在想像上,我們才能思議到它。我們以後專章討論命題,此處不多談。本段底題材仍是語言,不過在這裏我們要注重語言與命題底關係而已。
2.表示命題的句子不是它底情感上的寄托。上麵曾說到句子有好幾種。有表情的句子,有問話的句子,有達意的句子。在達意的句子之中,有陳述事實或理論的句子。這些句子也許都有情感上的寄托,有的也許寄托多,有的也許寄托少。但根據(1)條底討論,命題既不是情感,它當然不是表示它的句子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這裏不是說表示命題的句子沒有情感上的寄托,我們在前麵已經說過,即小孩念“二加二等於四”,似乎也有情感上的寄托,我們隻說表示命題的句子所表示的命題,不是這句子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命題既不是想像底內容,它也不是表示命題的句子所能引起的想像。結果是命題隻能是表示命題的句子所有的意念上的意義。或者說,隻有句子底意念上的意義才能是命題,雖然它不一定是命題。
3.表示命題的是陳述句子。句子底種類雖多,隻有陳述句子可以表示命題。顯而易見表示情感的句子不足以表示命題,問話的句子也不能表示命題,表示意誌的句子也不能。前二者不必再談到。表示意誌的句子則因其所表示的是意誌,當然不表示命題,命題根本不是意誌。隻有陳述句子表示命題。就對象說,這些句子表示事實或共相底關聯,就思議底內容說,它們表示意思或命題。也許我們可以說,陳述句子間接地表示事實或共相底關聯,直接地表示意思或命題。但是我們不如此說,我們隻說陳述句子表示意思或命題,而它所表示的命題斷定事實或者理論。
4.表示命題的句子底主要點就在該命題底表示。句子因種類不同不必表示命題,它雖然不必表示命題,然而它可以表示命題,而表示命題的句子其主要點即在所表示的命題。字底主要成分在意義,句子底主要成分在它所表示的意思。這句話無分於意念上的意義與情感上的寄托。表示情感的句子其主要點在所表示的情感,表示命題的句子其主要點就在所表示的命題。有的時候為行文起見,人們用某一句子表示某一命題而不用某另一句子,這表示人們對於句子有所選擇。人們對於句子雖有所選擇,對於語言文字雖注重,然而從表示命題這一點著想,主要點仍在命題。表示情感的句子主要點也在情感。在本書我們不注重情感,我們也不注重表示情感的句子;我們所注重的是命題,其所以論及語言,無非是我們對於命題有興趣而已。
5.本章底興趣完全在語言文字為表示命題底工具。既然如此,本章雖論語言文字,然而興趣不在語言文字本身。此所以語言文字學家所研究的對象不隻是我們這裏所提出的這點點子的問題。也許我們這裏所提出的問題對於他們毫無興趣。我們底興趣差不多完全把語言文字視為表示意思或命題底工具。就從這一方麵著想,我們也不注重語言如何表示命題或意思,表示得恰當與否……等等問題。我們根本沒有提到任何某一種語言文字。我們對於某某語言文字底曆史發展,結構……等等也都沒有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