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字底蘊藏

1.字底意義,一義多義。字非有意義不可。上麵雖然沒有說有意義的就是字,然而沒有意義的的確不是字。我們並且要說,從意念上的意義說,理想的辦法是隻給一個字一個意義。照此說法,一個字隻有一個意義。事實上我們現在有同樣型而不同意義的字。有時我們說同樣型而不同意義的不是一個字。我們的確可以說,“人其人”這一句話裏麵的兩個人字,不是一個字,“道其所道”這句話中間的兩道字,也不是一個字。研究學問的人,大都意識到,普通所謂一字數義底情形,所謂一字數義就是樣型同而意義不同。如果我們堅持一字一義底看法,我們似乎要堅持樣型同而意義不同的,不是一個字,而是好些個字。

2.意義之外的蘊藏。以上是就字底意念上的意義而說的。字不隻有意義而已,它還有我們在這裏叫作蘊藏的種種等等。就字說,字有蘊藏,就用字者說,我們也許要說,我們有情感上的寄托。字在情感上起作用是毫無疑義的。情感上的寄托有好幾種,這在以下三段裏提出討論。最無關緊要的是對樣型發生情感,而不是對於字底意義連帶地發生的情感。在中文有好些字使人喜歡,我個人就相當的喜歡某某字。也許在寫的方麵我們對於某字感覺到快感,或在看的方麵我對於某字能夠得到美感,無論如何,有時我們對於樣型有情感,而此情感也左右我們底用字法。有時有兩個字在某種情形下都可以引用,然而因為我們對於某一字底樣型有好感,我們用某一字而舍另一字,例如佳與好有時可以同樣地用,然而喜歡佳字樣型的人也許取佳而舍好,喜歡好字樣型的人也許取好而舍佳。這隻是就喜歡樣型而說,至於其它的情感上的問題,現在都不必談到。

3.對於樣型的情感。上條雖從字的樣型著想,然而沒有分別形態與聲音,或者說沒有分別視覺樣型與聽覺樣型。樣型既然可以引起情感,當然有意味。從樣型所引起的意味說,聽覺樣型也許比視覺樣型更為豐富。從一方麵著想,這是顯而易見的。從交換說,視覺樣型可以說是“間接”的,聽覺樣型可以說是直接的;前者可以利用紙筆墨那樣的中立工具,而後者直接地附帶著說話者底情感。通信不如麵談,除詳細外,還有直接引起情感底好處或壞處。我們在這裏所注意的,尚隻在這一點而已。有些字底寫出來的樣型,尚不如說出來的樣型來得動人。從研究哲學的人們著想,Logos這字寫出來的樣型,似乎不如說出來的樣型,來得高崇優越。對於崇拜民主政治的人,Democracy這一字,寫出來不如說出來得動人情感。其所以如此的理由也許很多,本條所說的直接間接底分別也是理由之一。

4.時間地點所給的意味不同。除此之外,尚有時間與地點底問題。時間與地點底不同,對於字可以產生一介乎樣型與情感之間的意味上的不同。從時間說,所謂父子兄弟夫婦底意念上的意義和從前一樣,可是它們底意味和從前大不一樣。這些字底意味和從前的不同,籠統地說,當然是因為現在和從前的生活不同,更籠統一點地說,就是時代不同。可見時代不同字底意味也可以不同。不但時代不同,字底意味可以不同,地點不同,字底意味也可以不同。Lunch與Tiffin這兩字底引用,似乎是以蘇伊士運河或太平洋為界。從樣型說,它們是兩樣型,從意念上的意義說,它們表示一意義,可是,從意味說,它們完全不同。這樣的例子很多,我們不必一一提出討論。

B.情感上的寄托(甲)

1.各種情感的寄托。上段表示字有蘊藏,並且把一部分的蘊藏提出。這方麵的蘊藏,我們不預備從長討論。本節所注重的蘊藏是情感上的寄托。有語言文字者不但有語言文字而已,也有曆史,環境,風俗,習慣……等等,而這些東西致使用語言文字者把情感寄托到語言文字上去。這種情感上的寄托,我們可以暫時分作三種,一種是哲意的,一種是詩意的,一種是普通的。本段討論第一種,就哲學說,哲意的情感當然重要,情感上的寄托有公有私。公是一語言社會之所共有,私是一語言團體中某某之所獨有。雖然談情感我們不易談公,然而本節我們論不及私。

2.字底哲意的情感。中國人對於道德仁義禮義廉恥,英國人對於Lord,God大都有各自相應的情感。這裏說的是對於字的情感,不是對於字所表示的意義的情感。假若隻是後一方麵的情感,則換一套字或樣型之後,情感不受影響。換一套字之後,意義仍舊,而所寄托的情感可不一樣。這些字——現在說的不是具這些字的句子隻是這些字本身——因為宗教,因為曆史,因為先聖遺說深中於人心,人們對於它們總有景仰之心。這種情感隱微地或強烈地動於中,其結果或者是怡然自得,或者是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為己任。說一時代世衰道微,也許隻是一看法,也許有別的方麵的事實上的象征,使人感覺到世衰道微,可是,世果衰道果微,至少有一情形,而這情形就是人們對於這些字減少了景仰之心。

3.這種感情也是推動力或原動力。(2)條所說的情感是宗教式的,哲意的,精神的。這一方麵的情感上的寄托是一種原動力或推動力。所謂原動力或推動力,是說有這種情感的人,如果有這種情感動於中,他們總難免不有形於外的行為或動作,因而影響到生活底各方麵。社會上立德立功立言的人底成功,一部分要靠這些情感底幫助;他們底失敗,一部分也是受這些情感底阻礙。別的理由當然非常之多;事實上的壓迫,心理上別的方麵的要求……等等也是原動力推動力,這我們並不否認;我們所要表示的,隻是(2)條所說的情感也是原動力推動力而已。

4.大致說來意義愈清楚的字這種情感愈少。這種情感雖然不隻是寄托於意念上的意義,然而靠意念上的意義,雖然不隻是寄托於樣型然而也要靠樣型。大致說來,樣型同而意義不一的字,所蘊藏的情感多;一樣型一意義的字,所蘊藏的情感少。意義愈清楚,情感的寄托愈貧乏,情感上的寄托愈豐富,意義愈不清楚。我們可以用近乎科學的方法去研究聖經,可是,用這種方法研究之後,聖經底麵目改了;從研究者底眼光說,聖經就不是教義了。我們也可以用近乎科學的方法去研究中國底經學,可是研究了之後,經學的麵目也改變了,它也許成為史料而不複是教義了。從知識說,中國底國學現在比任何以前時代都有進步,我們可以說,學者“懂”的比從前多得多。可是從原動力或推動力著想,居今之世而欲行古之道的人們,的確可以說世衰道微,國學式微,因為以經學為立身行道的工具的人們,或者以經學為教義的人們,的確比從前少了。好些的書,經過嚴格的理智上的整理後,意義清楚了;意義清楚之後,情感上的蘊藏就減少了。這是就書說,若就字說,情形同樣。“道”字底情感上的蘊藏非常之豐富,“四方”這兩字沒有多少情感上的蘊藏。

C.情感上的寄托(乙)

1.個人底經驗為根據。上段所談的是哲意的寄托,本段所要提出討論的是詩意的寄托。作者是毫無詩意的人,更不是詩人,對於詩人底經驗,我根本就不敢說半個字。我不能由創作者底經驗去談詩底創作;我隻能由個人偶然念念詩時底情形,去談談情感上的寄托。我不敢以個人底經驗概別人,但我也的確盼望我所說的不限於我個人而已。

2.詩歌底情感上的蘊藏或寄托。我個人有時因憂愁,有時因快樂,有時因孤單,有時因情緒沒有著落,有時因四周環境底美景,使我脫離日常生活,……等等使我感覺到一種逼迫我找出路的情形。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有時要念念詩或者唱唱歌,就是沒有詞的調子,也可以哼哼。詩歌和調子都可以讓我把積下來而化不了的情緒發泄出來。這實在是把詩歌和調子當作電線看,把情緒寄托在上麵,讓它流走。有的時候,這情緒是倒過來的;我可以因先念詩或唱歌,或哼調子,而引起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感。詩歌能發泄情感,也能引起情感;就既成事實說,而不就創作說,它們本身已經有情感上的蘊藏,或者是對於它們,我們已經有情感上的寄托。

3.整社會的人底情感上的寄托。大多數的人念詩,總是念別人底詩。作者的詩意,讀者不一定能得到,大致說來,讀者得不到。讀者得不到作者底詩意,並不見得他念詩的時候,沒有他自己所寄托的詩意,即令他自己沒有詩意寄托到他所念的詩上去,詩對於他也不因此就沒有用處。就我個人說,我未嚐不想“懂”一兩首詩。所謂懂一兩首詩,就是要明白這一兩首詩底作者所要傳達的詩意。我個人實在不懂詩。可是,我依然念詩,而且把一時的感覺或一時的情緒寄托到別人的詩上去,因念別人底詩而把感覺與情緒都發泄出來。大家所念的詩,都是經過多少人底賞鑒,多少年底淘汰,而仍能保存的,它們不但是個人而且是一社會的人底情感之所寄托的詩。假如這些詩沒有情感上的蘊藏,或對於它們我們沒有情感上的寄托,我們根本不能利用它們以為滿足或發泄情感底工具。對於不懂詩的人,念新詩不如念舊詩,念不能唱或不能誦的詩,不如念能唱或能誦的詩。

4.不成為推動力的情感。沒有字的調子除外,詩歌底情感上的蘊藏同時是字底情感上的蘊藏,它們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也是字底情感上的寄托。我們在這裏不討論究竟是因為句子引起情感所以字也引起情感,還是因為字引起情感所以句子也引起情感;無論如何,字能引起情感。中文中有大江、大地、青山、綠水、春雨、秋風、江南、塞北、他鄉、故國……等等。這些字所引起的情感,也許有人叫它作字底意義,可是,顯而易見,它不是意念上的意義;試把這些字翻譯出來,也許它們底情感上的寄托都沒有了。同時這裏所說的情感,也不是上段所說的情感。情感總難免有動於中即要求形於外的問題,可是所形於外者,不必求懂也不必有力行問題。這種情感不是立德立言立功底推動力量。我們叫它作詩意的情感,以別於上段所說的情感。要這樣的情感能寄托到字上去,當然要靠曆史習慣風俗……等等。可是這種情感不是習慣風俗上的情感,後者下段討論。

D.情感上的寄托(丙)

1.另一種雜的情感上的寄托。以上兩種也許是大多數人所注重的情感上的寄托,但是除以上之外,尚有一種雜的情感上的寄托。這種雜的情感上的寄托我們叫作風俗習慣上的情感寄托。中國人在喪事用白,我們對於白至少在從前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其結果是我們對於“白馬素車”有一種情感,這幾個字本身似乎就能夠引起一種憂愁或可惜底情感。辦喜事用紅,紅字因此也能夠給我們以歡欣底意味。至於“酒綠燈紅”幾個字,它們簡直給我們以十足的繁華熱鬧底意味。

2.生活方式底影響。在農業社會,聚族而居,自給自足底情形下,離別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其結果是“別矣”兩個字,給我們底意味,不止於在工業社會離別時所有的情感。因為離別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體,就有“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那樣的話,而“他鄉故鄉”這幾個字,也使我們底情感油然而生。如果就字麵上的意義,把“十裏長亭”幾個字翻譯成英文,其結果一定是索然無味。社會製度當然也給字以各種不同的情感上的寄托。中國人對於“父子”兩字所有的情感,決不是英美人對於“Father and Son”這幾個字所有的。從前的中國人對於“君”字所有的情感,現在的中國人已經沒有了,英國人對於“King”這一字的情感,美國人早就沒有了,或者說,美國人根本就沒有。製度不同,字所引起的情感上的意味有時也不同。可舉的例子非常之多,我們不必再舉。

3.節令底影響。節令在人生是非常之重要的事。日常生活,一方麵為禮教(普遍的用法,不止於中國底禮教)所拘,有些情感不能自然流露;另一方麵為事務所束,也不能隨時發泄。社會之有節令,可以說是給人民以解放底機會。各種各色的情感,得因節令而解放,所以人民對於節令本身也有情感。不但對於節令有情感,而且這情感也轉移到表示節令的字上去。別的不說,“中秋”兩字就給我們以一種美底感覺。中國留學生回到中國之後,產生許多奇怪的情形,這些我們都不必談到。就本段底題目說,留學生對“耶穌聖誕節”,和對Christmas,這兩名稱底感覺就大不一樣,對於前者沒有情感,對於後者有情感,而這情感與相信耶穌教與否毫不相幹。這情感仍是風俗習慣方麵的情感。

4.就表示命題說,字或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不相幹。以上論字底情感上的寄托。也許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更富,這一點我們不必顧慮到,我們所注重的,隻是字與句子,都有種種不同的情感上的寄托而已。情感上的寄托,無論從字說或從句子說,都不是意念上的意義。我們在這裏,對於語言文字的興趣,在它表示命題,而就表示命題這一方麵著想,字與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都不相幹。“大江”兩字富有情感上的寄托,在“大江東去……”這幾句話裏,這情感非常之重要;可是,在“丁先生住在大江北岸”這一命題裏,或這句子所表示的命題裏,這情感不相幹。小孩子念“二加二等於四”有時也有情感,並且某一種情感和命題底斷定相幹,例如“得到真理”底情感,可是,對於這類的命題,我們已經習慣於把不相幹的情感撇開,所以很容易隻見其在意念上表示命題而已。對於別的命題,情形也許複雜得多,也許我們不容易把不相幹的情感撇開;雖然如此,我們仍得把它撇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