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家門前,六兒娘送葛娘子出門,一張樹皮樣的老臉笑成一朵**,“葛娘子慢些走!”

“哎,不必送了。”葛娘子一甩帕子,擺擺手,越過六兒娘的肩頭囑咐後麵的六兒,“六兒,人家催得急,明日一大早我就來接你上江寧府!”

“好好好,我一定三更就給六兒收拾妥當,專等娘子來!”不待六兒回應,六兒娘忙應聲。

葛娘子頷首,往村頭去了。

六兒娘張望一番門口,見無人,把家門關嚴實了,喜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旁觀六兒,早已淡定坐下斟茶,鵝蛋臉縈繞幾分愁意。

“六兒,那可是王府啊,聽說王府門前石獅子都是純金做的,裏邊庭院一株草就值二兩黃金,潑天的富貴!”六兒娘邊說邊猛灌一壺茶,好容易平靜下來,見六兒半晌不說話,臉上也沒個笑意。

六兒娘沉下臉,一手指猛戳六兒額頭,戳出幾個紅印子,“娘跟你說,你可要好好表現,爭取被選上做妾,就是當不了妾當個端茶倒水的也行,去了江寧府就莫再回畢家村了。”

六兒捂著額頭,低眉順眼應聲。

六兒娘一瞥大門,揪著六兒的耳朵,壓低了嗓音道:“我給你這副好相貌可不是讓你上趕著給那窮教書的糟蹋的,這次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已跟葛娘子簽了賣身契蓋了官戳兒。你要是不能在王府謀到事做,以後就聽任葛娘子發落吧!”

什麽糟蹋不糟蹋,六兒和教書先生清清白白,被她娘說的如此難聽。六兒習慣了她娘用詞粗俗,眉頭都不皺一下,卻在聽見“賣身契”時猛然抬頭,一雙桃花眼閃過冷光,冰凍三尺的寒。

六兒娘被六兒眼神一刺,不自覺鬆開手,拿起茶杯,梗著脖子:“怎麽?你是我生的,我養你十八年,我還安排不了你了?”

六兒心潮起伏,她嘴角抿得平直,低聲道:“娘,你何時和葛娘子簽的賣身契,女兒怎麽不曉得?”

“就在老柳樹底下簽的,”六兒娘得意道:“這麽好的事當然得趕緊簽了,可不能被別個搶了先!葛娘子在縣尉府裏有人,拿來的賣身契已經蓋了戳兒,隻用我按個拇指印就行。”

六兒娘環顧家徒四壁的土屋,歎息一聲,語氣怨毒:“要不是你這災星非要投生到我肚子裏,也不至於克死了前麵五個兄姐,我們家這麽窮,都是你這災星害的!”

話頭一轉,六兒娘又笑開了懷,“不過,以後若能搭上王府的船,好好幫扶你三個弟弟,也不枉我生養你十八年!”

埋怨的話聽了十八年,六兒早就左耳進右耳出,她咬著後槽牙,不甘心就這樣輕易簽了賣身契,身家性命從此不由自己。

六兒壓下起伏的思緒,輕聲問道:“娘,我的賣身契寫的多少錢?”

“二十兩銀子。”六兒娘脫口而出,拍了拍腰包,“先給了十兩,明兒葛娘子來接你,再給剩下十兩。”

二十兩銀子,可抵一家六口農民的兩年收入。二十兩銀子,六兒的身家性命係於一張紙。

見六兒沉默下來,六兒娘不以為意,暢想起美好未來,“趕明兒送走了你,就把你三個弟弟送到縣學去念書,說不定過幾年還能出個秀才!”

六兒扯扯嘴角,自家三個弟弟毫無讀書天賦,村裏的教書先生許為安教了他們幾年,就連日日送飯的六兒都耳濡目染,學會了不少字,大體能通讀《三字經》《千字文》,三個弟弟坐在學堂裏學,連《三字經》的前四句還念不順,可謂榆木腦袋。

隻有六兒父母當兒子們是文曲星下凡,學不會定是許先生不會教。六兒娘攢了幾年錢,想把兒子們送去縣學讀書,縣學入學要上交五兩紙墨費。這下好了,六兒“賣”了個好價錢,兒子們入學不用愁了。

六兒娘仿佛見著畢家三個兒子騎著高頭大馬,風風光光從村頭走過,美了半天,斜眼瞥見看不清表情的六兒,六兒娘重咳一聲,告誡道:“六兒,賣身契可是蓋了官戳的,任你跑到哪裏官府都能抓到你。

你老老實實在家呆一天,明兒進了王府大院,千萬要抓住機會,把貴人死死勾住,在王府做妾不比嫁個莊稼漢子強多了!要是肚子爭氣,生個娃娃,嗬嗬,那才是真發達!”

“都聽娘的。”六兒淡淡的應下。

六兒娘揮揮手,讓六兒進屋收拾。

六兒的房間是後院搭的一個茅草屋,夏天悶熱蚊蟲多,冬天雨夾雪寒風呼嘯。

她回了房,掩上門,輕輕拉開木板子床,摸索靠床腳的土牆,一個泥巴角落鬆動,六兒小心扒開,裏麵是個老舊的荷包,長久藏在泥牆裏,已經看不出花樣紋繡。

六兒卻十分珍惜地打開,裏麵是幾張皺巴巴的紙錢和幾顆碎銀子,無數個日夜裏,她數過千遍萬遍,一共不到二兩銀子,是她千辛萬苦攢的。

自打畢家三個兒子開始上學,六兒就負責每日做飯後給弟弟們送飯。

那年六兒十四歲,村裏學堂來了個跛腳的教書先生,姓許,未及弱冠考中秀才,不知犯了什麽事被打殘了,殘廢自然參加不了科舉。

許為安在畢家村找了個教書的工作,他性格溫和包容,第一個注意到六兒送飯時偷學,卻沒有趕她,有意無意縱容下,六兒時常在送飯後流連在學堂附近,聽書念書。

直到有一回,六兒沒忍住偷溜進學堂拿筆寫字,被許為安抓了個正著。

六兒難得臊紅了臉,許為安卻疏朗一笑,拿出學子們不要的廢紙墨筆,之後時不時指點六兒看書寫字。

沒練幾個月,許為安已經對六兒的進步讚歎不已,“六兒,你真是被耽誤了的柳大家啊!”

柳大家柳公學是有名的書法大家,筆下龍蛇騰躍,筆勢雄健灑脫,不驕不躁,灑脫而不失秀麗,飄逸而穩如泰山。

許為安隻是偶然拿了幾張拓寫的柳公學書法讓六兒練字,六兒卻頗得幾分柳大家的風骨。

之後,又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許為安不慎把六兒的練習夾帶書中帶到朋友聚會上,被一個兼賣書法摹本的書鋪老板瞧見了。

老板驚歎不已,拍拍許為安肩膀,“許老弟何時習得一手柳大家的書法啊?有這筆力,何不早與我說?害我浪費時間求別人臨摹,忒不地道啊!”

許為安但笑不語,之後便給六兒介紹了個摹本的活,當然,是以他的名義。畢竟若說是一沒上過學的村婦臨摹的,也不會有人信,更會給六兒招致不必要的閑話。

六兒感激不已,本想接私活攢錢,無奈平日裏要幹的活太多了,洗全家人的衣物,做飯送飯,下地插秧,辛辛苦苦幾個月才在縫隙裏擠出時間接了三四次臨摹的活。

每次寫得手酸,才攢下不到二兩銀子。

六兒攥緊手中的銀子,想到那二十兩的賣身契,若去了江寧府,這邊臨摹的活計勢必斷了,何年何月才能攢下二十兩贖身?

若幸運進了王府服侍,每月月錢穩定,加上年節賞賜,總有一天能攢夠錢贖身。若不幸沒被選上,還不知道葛娘子會把她發賣到哪裏去。

六兒正思量著,忽然聽見有人敲門,規律的節奏中難掩焦急。

六兒連忙熟練地收拾荷包,把屋子恢複原樣,她在屋內應了聲:“誰呀?”

門外傳來低低的男聲,“六兒,是我。”

是許為安。六兒莫名鼻酸。

許為安是個翩翩君子,一向講究禮度。六兒娘決不許他來,這回肯定是偷偷摸到六兒家裏。

六兒作勢取了門閂要開門,門外的許為安聽見動靜,忙製止:“別開門,六兒,我們隔著門說話。”

六兒破涕為笑,“你真是個老古板,都摸到我家裏來了還要隔著門說話。”

許為安被取笑,手足無措,他呐呐半晌,記起正事來:“六兒,我聽說你被你娘賣給王府做妾了?”

“是啊,賣身契都簽了,明日一早就走。”六兒歎道,背靠著門滑下。

“六兒……”許為安有些哽咽,“多少錢?我替你贖身。”

許為安就是個教書的,工錢還常常拿出來救濟孤老,兜裏隻怕比六兒幹淨不了多少,更別提二十兩銀子的巨款了。

六兒搖搖頭,“許大哥,謝謝你,不過,你別替我操心了。聽說王府金玉鋪地,我做幾年總能湊到賣身契的銀子的。你……你別等我了,娶個清白姑娘過日子吧。”

“你這是什麽話?”許為安又心疼她又忍不住生氣,結結巴巴表白:“六兒,我心悅你。不管幾年,就算你在王府做了妾生了孩子,就算你成了個老婆婆,我也會等你的。”

“傻子……”六兒無聲說道,她知道,許為安看著溫和好欺負,骨子裏特別固執死板,認定了的事打死也不會變。

她也知道許為安喜歡她,但她專注攢錢沒有戳破。六兒午夜夢回曾幻想過,有一天攢夠了銀錢嫁給這個書呆子,兩人清貧卻簡單快樂過一生也是極好。

沒想到世事多變,她才攢了一點點錢,連離開清河縣的路費都不夠,就被一紙賣身契推向另一個深淵。

“你知道,我是個殘廢。其實那一棍子,不僅打殘了我的腿,也叫我再無法生育。”許為安語氣平淡地吐露自己最不為人知的私密。

六兒驚訝,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我之前不敢對你表露心意,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自卑。你成了王府的妾,倒是好事,以後可以生育自己的孩子,老來有所依靠。你若願意在王府生活,我會默默祝願你過得好,你若過得不開心,我會一直在畢家村等你。我是個……殘廢,哪裏舍得禍害什麽清白女子呢?”

聽完許為安的這番話,六兒眼圈悄悄紅了,她何其有幸,遇上許為安,既是良師益友,教她讀書寫字,又懷有一顆赤子之心,是真正的豁達君子。

“許大哥,我從不願意做妾,等著心血**的臨幸,等到年老色衰時老死深宅,就算是皇帝的妾我也不願做。我隻想和知心人一生一雙人,自由簡單足矣。”

六兒緩緩說道,語氣輕柔卻堅定,“不管怎樣,我都會贖回自己的賣身契,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六兒的話若叫六兒娘聽了,隻怕會指著六兒鼻子罵她不知好歹,能給富戶做妾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好事,何況那還是王府。

許為安聽了,卻連聲道好,“六兒,你是個堅韌的女子,我相信你肯定有一天能過上自由快樂的生活。等到你自由那天,方便的話,給我來信叫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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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三更天,六兒娘就起身去喊六兒,畢六兒一夜未眠,早就收拾好包袱等候。

清晨的冷是滲入骨頭縫的冷,六兒三個弟弟起不來床,還躺在被窩裏呼呼大睡。六兒娘在門前連聲恭維葛娘子,把葛娘子哄得腰杆子都直幾分。

六兒扶著小小的青蓬轎子,回頭看了自己住了十八年的畢家土屋最後一眼,眼神一絲留戀不舍也無,隨即轉身毫不猶豫上了轎子。

轎夫轉頭,紮進鄉間彌漫的濃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