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大軍開拔,那天清早,趙璟琰披著夜色直往北方去。秀秀再次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門前守衛臨走前被換了一波,她一推開門,看見了幾個麵生的年輕侍衛。

為首那個她認得,正是清芳的夫君順義,順義長相堅毅,沉穩可靠,是順字侍衛中的老大,沒想到趙璟琰此次出征竟然沒有帶上他,而是把順義調來她這邊。

順義身後跟著的年輕男子背著一把長弓,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目光炯炯有神,顯然不如順義穩重,看見她扶著肚子出來,那人自以為不留痕跡地瞥了一眼她的肚子,眼神從她臉上一晃而過。

“秀夫人,這是順德,老爺回府前,他和我一同負責臨淵閣的安全。”順義拱手道。

秀秀頷首:“有勞二位了。”

到了孕晚期,秀秀的身子越發不便,一直聽從眾多醫女和有經驗的婦人安排,秀秀麵色紅潤,肚子大小控製適宜,想來順產的概率很大。

臨近臨盆,秀秀心情放鬆,神態自如,吃好睡好,倒是周圍的人一個個慌的不得了,就連老太太都有些失眠了。

這孩子不鬧騰,總是安安靜靜的,動靜很少,秀秀懷他時沒受多少罪,他出來時,也是選在一個安逸平靜的午後,秀秀半靠在榻上假寐,突然腹中一陣悶痛,緊接著就破了水。

她一臉鎮定地告訴身邊的婆子,那婆子臉色一變,急急喚人,把秀秀推入早就準備好的產房。

再怎麽乖巧的孩子,從母體分離出來時,母親依然痛得像死了一回似的。生孩子就像在鬼門關走了一回,秀秀終於清楚體會到了到底有多痛。

即使萬般都準備好,孩子發出第一聲啼哭時,她還是又痛又累地昏死了過去,閉眼前,依稀看見婆子們喜氣洋洋抱著嬰兒,一人高聲喊著“是個小公子!是個小公子!”

終於,完成任務了。秀秀臉上全是汗,蒼白的臉一絲血色都無,唇色發白,閉眼時嘴角掛上了微笑。

翌日,她醒來時,身上已經恢複了幹爽,從隔出來的產房移回了臨淵閣。

秀秀坐起身,發現室內格外安靜,往常轉來轉去忙活的婆子丫鬟都不見人影了,她開口喊人,才發現喉嚨幹得像刮痧紙,嘶啞的聲音發不出多高的音調,一用力就有血腥味。

“咳咳,有人嗎?楊婆婆?樂樂?何醫女?”秀秀喊了幾聲,無人應答,空曠的屋子隻有她的回聲。

秀秀掀開被子,剛一下床腿就一軟,眼看著就要撲到地上,一雙勁瘦的手臂從一旁橫過,半抱住她,左手三指綁著粗布繃帶。

是順德。

順德把秀秀半抱著,待她坐到床邊後立刻鬆了手,皺眉問道:“你下床幹什麽?伺候你的人呢?”

秀秀低低喘著氣,沒想到剛生產完的身子如此虛弱,連下床拿個水都做不到,緩過來後,她平靜地回道:“我想喝點水,那些婆子丫鬟不知道忙什麽去了。”

秀秀懷著歉意對順德道謝:“多謝你,順德,不然我剛才就倒地上起不來了。”

說著,秀秀還笑了,虛弱的眉眼彎彎,像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

順德見她沒鬱鬱也沒發怒,心裏鬆了一口氣,隨即很不滿:“那些婆子丫鬟忙什麽,能忙到主子醒來身邊一個伺候的都沒有?實在該罰。”

秀秀笑著搖搖頭,“我就是個奴婢,哪裏算得上主子,那些人都是老爺和老太太請的,要罰她們我還不夠格呢,這話別再說了。”

“你們這些後宅的女人就是規矩多。”順德小聲嘟囔。

他轉身倒了一杯溫熱的茶遞給秀秀,待秀秀喝完後,順德仍然一臉不平:“這些個狗奴才,之前把你當個寶貝,生怕哪裏沒照顧好,現在生完才第二天,一個個影兒都沒了!”

順德為秀秀抱不平,他見過那些下人是如何誠惶誠恐地照料秀秀,一天七八頓小食,每盤菜都想破了腦袋,就連入口茶水都是試過溫度的,出門走兩步恨不得十幾個人扶著。

就是皇太後就沒有這般金貴的看護,如今生產完,轉頭就撇下秀秀,順德這個外人都替秀秀心寒。

秀秀喝完茶後好了很多,她佯裝驚訝,笑眯眯地問:“你怎麽知道她們之前如何如何寶貝我,我怎麽不記得在巡邏的侍衛中見過你?”

順德一噎,不敢直視容色驚人的女子,小麥色的臉浮上微紅,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是暗衛,實際上,除了……洗浴時,我都在周圍,這些情景自然是見多了。”

秀秀輕輕笑了笑,不再逗這個青澀的暗衛。說實話,婆子丫鬟們這般態度,早在她意料之中,甚至醒來後看見她們都不在,心裏居然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實在受夠了。

與其表麵盡心盡力,暗地裏卻輕視甚至嫉妒她,還不如別湊她跟前來。如今,終於能解脫了。

“順德,我如今走不了,你能幫我去老太太那裏傳個話嗎?就說我醒了,之前承諾的事到時間了,老太太若得空,派個人來臨淵閣即可。”秀秀眼梢都是輕鬆。

順德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沒多問,應下後就離開了。

沒多久,大概就是一盞茶的時間,院外傳來吵嚷的人聲,偶爾還有哭叫哀求的聲音,老太太推開門走了進來,滿麵怒容。

秀秀撐著要起身,被清芳快步上前按下了。

“這是怎麽了?”秀秀越過門往外看,院外空地上跪了一大片丫鬟婆子,都是之前服侍秀秀的。

“一群沒規矩的奴才!”老太太坐在黃花梨木椅上,沉聲說道。

清芳忿忿道:“一個個圍著眼還沒睜的小主子,跑到老太太跟前邀功,房中剛生產的夫人竟一個照看的都沒有!無利不起早,一點規矩都沒有,真是丟了王府的臉!”

秀秀恍然,原來老太太這麽大陣仗,竟是為了給她撐腰。那些奴才可能也沒想到,懈怠了一個小小通房,竟會讓老太太大動肝火。

“老太太,奴婢本就身份不高,其他人稍有疏忽也在情理之中。”秀秀眼眶微潤,對老太太不是不感激的。

她們都知道,當初讓她進府就是為了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破除趙璟琰殺伐重而“克妻”困局。說難聽點,王府拿捏著她的賣身契,便是把她當成最下等的奴仆使喚也無人敢置喙。

可是相處這麽久,除了得到趙璟琰所謂的寵愛,老太太和身邊侍女對她極好,秀秀心中感激萬分。

老太太歎道:“府中做事踏實的,我哪一個輕易打罰過?這些人欺負你是個老實性子,沒有父母男人撐腰,你剛生產,身邊連個端茶倒水的都沒有。就是門房家那個寡婦生產,也沒有這樣淒涼的。”

“老太太……”秀秀眼睛濕了,心中湧過一股暖流。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說起正事,“您當初承諾的話,還算數嗎?毀了奴婢的賣身契,給奴婢官文身份離府。”

“自然是算數的。”老太太打量她,遲疑道:“你真的決定好了?”

秀秀的眼神一如從前那般堅定,“奴婢決定好了。”

“好吧,我兒留不住你。”老太太長歎一聲,“坐完月子,我就送你離府。”

秀秀嫣然一笑,黑褐色的眼珠閃著期盼的光。

老太太打發了一波惡奴,重新送來幾個老實的伺候秀秀坐月子。趙璟琰安排的幾個奶娘和心細的嬤嬤則專門照顧孩子。

坐月子期間,老太太把孩子抱來給她看了幾次,是個健康活潑的男孩,眉眼和趙璟琰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嘴唇像極了秀秀,連下唇那點小小的唇珠都一模一樣。

生產那日,老太太就派人快馬加鞭去邊境送信,告訴出征在外的趙璟琰,秀秀給他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

老太太問她孩子起什麽小名,秀秀想到趙璟琰有一回也問過她這個問題,當時乍暖還寒,冷寂了一冬的枝頭冒出點點嫩芽,生機勃勃,不知從哪飛來的麻雀落在枝頭,驚落嫩芽旁的雪,嘰嘰喳喳歡快報春。

秀秀望著窗外,不假思索的輕聲道:“就叫鳴鳴吧,鳥鳴的鳴。”

當時趙璟琰挑了挑眉,沒對這個簡陋的小名發表意見,秀秀回神後也覺得不太妥,“鳥鳴”之“鳴”,王爺之子怎麽取這麽個小名,好歹是個“龍鳳之鳴”還說得過去,以後便沒再提過了。

於是老太太問時,她想起這段,遲疑了一會未答,見狀,老太太就提議先喚作“寶兒”,秀秀點了點頭。

這個王府好不容易盼來的小主子,在出生後大半個月都被喚作“寶兒”,直到月子快結束的時候,趙璟琰的回信終於送到。

信不長,簡要說了說一路快馬將近一個月才到邊境雲雲,趙璟琰給孩子取名趙鳴幹,取河清社鳴、乾坤浩**之意,飽含期望,小名就喚鳴鳴。

信的末尾,趙璟琰說完諸多瑣事,才寥寥一筆提到秀秀,大意是秀秀送他的荷包破了,讓秀秀重新給他繡一個。

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

秀秀嘴角微抽,無可奈何地從收拾好的包袱裏重新翻出針線,本著送佛送到西的想法,重新給趙璟琰繡了一個荷包。

她孕中無事,針線功夫進步了不少,一些複雜的花鳥蟲魚也能繡了。

這回繡的是一隻仰著頭嘰喳的肥啾。

趙璟琰的信送到後的第三日,秀秀正式出了月子,老太太燒毀了她的賣身契,給了她官文和新身份,提前支使開侍衛,派人給秀秀帶路,悄無聲息地避開趙璟琰的眼線出了府。

秀秀脫下釵裙,換回粗布衣裳,背著包袱離開了臨淵閣。她穿著素淨的布裙,感覺格外輕鬆。

臨走時,她將那個荷包放在書桌上,笑意盈盈地無聲說道:“我走咯。”

憨態可掬的肥啾仰著頭,望著秀秀一腳踏出房門,頭也不回地奔向自由天地。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