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秀秀離開王府時,老太太不僅依諾銷毀了賣身契,給秀秀換了新身份,私下還送了她五百兩銀子。

官文上喚作“越秀”,是江寧府某屠夫獨女,父母雙亡,變賣全部家產離開江寧府投奔表親。

秀秀懷中揣著五百兩,這對普通百姓來說,幾乎是家有薄底的人家,奮鬥一輩子的全部家財了,這些錢足夠她買下一處小小的農莊,再聘一二管家打理。

秀秀離了府,租了一輛牛車搖搖晃晃出了城,臨近城郊時,秀秀遠遠看見一麵黑色的旗子,上麵繡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安”字。

她坐直了身子,原來是到了祁山圍場了。

想起了上次偶遇一麵的許為安,秀秀叫停了牛車,徑直往山腳走去。

正是黃昏時分,山腳幾戶居民點起了爐灶生火,炊煙嫋嫋,飯菜的香氣從門扉中悠悠飄出。

秀秀敲了一戶人家,問明許為安家所在。

許為安姨媽家住在末尾,秀秀快到門口時,正聽見嫋嫋讀書聲。

“一去二三裏,煙村四五家。

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盼盼,你來背,背完正好開飯。”是許為安含笑的聲音。

“一去二三裏,四五家……嗯……六七……九十一枝花。”一道俏生生的童聲磕磕絆絆的,引得旁邊一個小男孩撲哧一聲沒忍住笑。

“我看盼盼是光記著下午摘的花了,有九十一枝哈哈哈!”

被哥哥嘲笑,小姑娘聲音帶上了哭腔,蹬開椅子就往許為安懷裏鑽,嗚嗚告狀:“表哥,哥哥取笑我!”

許為安溫柔地安慰道:“盼盼不哭,盼盼能背這麽多已經很棒了!承承四歲時連一二三都還不會數呢。”

“我現在會數到二百九十九了!”小男孩大聲說道。

小姑娘破涕為笑,兄妹二人又笑鬧起來。

“開飯了開飯了!趕緊吃飯小祖宗們!”一個中年女聲從稍遠的後廚傳過來。

秀秀敲門時,屋內幾人正在擺碗筷,是許為安開的門。

“六兒!”許為安驚喜萬分。

“安安,誰呀?”許為安身後,一個身形偏胖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她看見秀秀,眼睛一亮,熱情招呼道:“哎喲好俊俏一個姑娘!來找安安的吧,快進來快進來!”

秀秀進了門,屋內兩個可愛的小孩好奇地打量她,大的那個男孩大概六七歲的樣子,小的女孩不過四歲。

許為安姨媽夫家姓鄭,丈夫和大兒子去巡山了,不久後就回來。

鄭姨媽熱情好客,拉著秀秀一起坐下吃飯。

席間幾人交談,得知秀秀欲尋一處山清水秀遠離繁華的地方,鄭姨媽一拍手,提議去丈夫的老家寧河縣。

寧河縣是江寧周邊六縣中,離江寧府最遠的,民風淳樸,風景也好。

“巧了,安安也正準備動身去別處謀個營生,不如你們結個伴,一同去寧河縣吧。”鄭姨媽揶揄地笑道。

“姨媽……”許為安臊了臉,“這孤男寡女的,結伴同行……”

“以表兄妹相稱即可。”秀秀笑著說道,神情坦坦****。

就這麽說定了,第二日,兩人一同往南走,走了七八日,才到寧河縣。

比起熱鬧繁華的江寧府,寧河縣幾乎可以說得上一句“地廣人稀”了。

背靠幾座連綿的青山,幾條小河蜿蜒其中,縣裏隻有幾支主幹街道,天一黑,街上就沒多少行人走動了。

寧河縣縣學正缺教書先生,許為安一去便上了任,重操舊業。而秀秀仔細看了幾日,買下一處小院,前麵帶著兩間舊書鋪。

秀秀一時想不到別的好營生,就著原來的書鋪繼續經營。書鋪名“惜字閣”,已經開了多年,舊書新書多如牛毛,這也是秀秀看中這裏的原因之一。

從很久以前,給畢家弟弟們送飯那時起,秀秀心中就期待著有一天可以自由徜徉書海,那時書卷是她壓抑生活中唯一可以放鬆片刻的東西。

也是從書中,她才知道世上千萬,能有那麽多種活法,她頭一回起了真正的叛逆之心,她不想接受娘的安排,賣身為奴供蠢材弟弟讀書。

入王府的經曆,就像一場夢一樣,農家女在那個奢靡的府邸格格不入,更別提那位高傲睥睨的王爺,從始至終就把她當作玩物,妾位隨手賞而已。

秀秀還是喜歡簡單充實的生活,沒那麽多主子爺奴婢奴才的,她決意在寧河縣開啟嶄新的人生,不再是家裏的災星,也不是能生育的命硬奴婢,她就是個普通老百姓而已。

惜字閣的生意不溫不火,寧河縣的日子平靜如水。下學後,許為安經常有意無意繞到惜字閣,和秀秀聊聊天,幫忙理理書。

有時,一群學童成群結隊走過,他們認得許先生,久而久之,也認識了書鋪那個漂亮可親的姐姐。

其中有個叫小夢的女孩,她父親是寧河縣縣尉陳太敬,生母是陳太敬一個不受寵的妾,母女倆在府中得看旁人臉色過日子,小夢在縣學也常常受到兄弟姐妹排擠。

時下女子不興讀書,講究無才便是德,往往在學裏開了蒙,七八歲就回家學女紅,念《女戒》《女訓》。

像秀秀的村裏,女孩甚至都沒有念過書認過字的,在家做女兒就幫著幹活,十四五歲就挑個好人家嫁出去。

小夢如今八歲了,性子老實不愛說話,她爹不喜歡她,兄弟姐妹也欺負她,讀書上有些遲鈍不開竅,有時碰上府裏的孩子夥同奴仆欺負她,丟下她一個人先行回府,小夢晃到惜字閣會停留好一會再走。

秀秀注意到她,好幾次招呼她進來給她糖丸吃,小夢總是怯生生的跑遠了。

後來還是從許為安那裏,才知道小夢的身世。秀秀知道後想起鳴鳴,久違地生出些複雜酸澀的情緒來。

不過趙鳴幹是破局的斷言下出生的,本來就懷著祥瑞之兆,老太太盼孫子盼了許久,自會疼他疼到骨子裏。他生母低微又早逝,爭不了世子的位置,後來入門的主母為著麵子,也會對他多加照拂。

若她這個妾還在王府,若受寵,母子自會成為王妃眼中釘,若不受寵,估計就會和小夢母女一樣,成為花團錦簇中一粒過期的飯粒子。

秀秀之後便對小夢上了心,有一回看見小夢眼圈紅紅,衣裙上都是汙水,秀秀直接攔住了她,把小姑娘牽進鋪子裏,用溫水給她擦了臉,還找隔壁借來幹燥的舊衣給她換上。

小夢在溫柔的安撫之下總算不再發抖,她抹了抹眼睛,兩隻小手緊張地攥緊衣服下擺,聲音低弱的向秀秀道了謝。

秀秀心中越發愛憐,她沒問小夢這樣是誰做的,而是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小夢,你為何每次經過我這裏都會停下來看一會呢?”

小夢緩緩鬆開手,稍稍放鬆下來,“聽我娘說,這裏很久以前是姥姥姥爺家的胭脂鋪子,娘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秀秀好奇地問道:“那你娘會做胭脂咯?”

小夢點點頭,抿著嘴露出一個害羞的微笑,語氣有點小驕傲,“娘曾經是寧河縣最有名的胭脂娘子,她做的胭脂顏色最豔最好看。”

“那……她後來嫁了縣尉老爺,就沒再做胭脂了嗎?”秀秀這麽問著,其實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小夢垂下頭,聲音再次低了下去,“爹不準,母親笑話娘身上臭。娘嫁人後,胭脂鋪子關了門,姥姥姥爺回了鄉裏。”

秀秀心中惋惜,若是小夢娘沒給縣尉老爺做妾,而是好生經營胭脂鋪子,如今的光景必不會如此淒涼,小夢也不會老是受別的兄弟姐妹欺淩。

如今隻能在深宅裏,懷著憧憬懷念之意,對幼女訴說曾經的快意自在。

“我不喜歡讀書,我念一個字,哥哥們就笑話我,我不想再去縣學了。”小夢低著頭,膝頭的灰布被一滴一滴浸濕了。

“我也想像娘一樣做胭脂娘子,胭脂好看又香香的,一點也不臭,比他們香多了!”

小夢的童言童語逗樂了秀秀,她搖搖頭,抽出帕子給小夢擦了擦淚水,佯裝嚴肅地問道:“如今隻要求開蒙認幾個字罷了,你若是不念書,以後開胭脂鋪子該起個什麽名?你可會寫自己鋪子的名字?”

小夢抬起淚汪汪的眼睛,似是被秀秀的問話問呆了,愣愣的。

“不會有人開胭脂鋪子,連自家名字都不會寫吧?”秀秀拉長了聲音。

“會寫會寫!小夢一定會學會的!”小夢急急說道,連眼中淚珠都憋了回去,她揩了揩臉蛋上的淚痕,一臉嚴肅認真。

秀秀眉眼彎彎,沒留她多久,把人送回了陳縣尉府上。

天還沒全黑,縣尉府已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就連門房都穿上了整齊氣派的新衣,一臉緊張地向外張望。

秀秀牽著小夢回來時,門前守衛瞪了一眼穿著寒酸的秀秀和小夢,連忙上來把小夢拉進門,怪聲怪氣道:“七小姐怎麽現在才回來?還穿著這麽舊的一身衣裳?趕緊回你的院子去,府上今日要來貴客,別衝撞了貴人。”

動作稍急,拉拉扯扯的,小夢安安靜靜的也不吭氣,想來也不是第一回 被奴仆粗魯推搡了。

縣尉府門前職位高的守衛,隻怕比小夢母女還在縣尉麵前得臉些。

秀秀沒忍住上前一步,聲音清淩淩的,“七小姐怎麽說也是縣尉老爺的女兒,府上的半個主子,還是輕些拉扯,免得貴人撞見,倒要說縣尉府不知禮數,奴大欺主。”

“你!”那守衛回頭惡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忙左右看了一眼,長街上還沒見著貴人的氣派馬車,他鬆了一口氣,手下動作到底是輕了一些,把小夢推入門後,轉身來趕秀秀。

“誒誒,知道這是哪嗎?陳縣尉府大門口!趕緊走遠些,你那髒鞋別汙了門前石磚,還要煩我再潑水清掃!”

秀秀目送小夢進了門,一個眼神都欠奉給這守衛,施施然轉身走了。

她剛拐過街角,高頭駿馬拉著華麗的馬車踢踢踏踏停在了縣尉府門前的石磚上。

為首的馬格外神氣,通身漆黑,四蹄踏雪,停下來後,馬蹄還稍顯煩亂的來回踢踏,黑溜溜的眼珠看著前方空無一人的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