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停, 陳太敬急急上前幾步候著,臉上掛著諂笑。他年紀三十多,身材已經有些發福, 五官中還能依稀辨出年輕時是個俊朗的後生。

趙璟琰下了馬車, 不經意瞥了一眼前方的街角, 一串紅燈籠掛在屋簷下,不知被何處的一陣微風吹得輕輕晃動了一下。

陳太敬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積極介紹道:“臨近年關,家家都掛上了紅燈籠, 喜慶。”

這麽快就又到年關了, 還記得上一次過年時,秀秀挺著六個多月的肚子剪燈花,燭光籠罩著燈下珠圓玉潤的孕婦, 美得像夢幻一樣。

趙璟琰收緊下頜,不冷不熱地頷首示意,邁步走進了縣尉府。

席上管弦絲竹樂聲悠揚,舞女衣袖翩翩, 身姿曼妙。陳太敬眯著眼賞歌舞, 還不忘向趙璟琰獻媚。

一曲舞罷, 台上帷幕徐徐拉開。

“殿下, 咱寧河縣雖不比江寧繁華,本縣的戲班子春苑可是一絕,尤其是《楊門虎將》這出戲啊,鄰近幾個縣都曾特意派人請去唱過。”陳太敬不無得意地說道。

趙璟琰神色淡淡, 並沒有提起多少興趣來, 隻是有一杯沒一杯地飲酒。

這邊戲台子開幕, “楊門虎將”輪番上場, 今夜縣尉府但凡有頭有臉的主子們奴才們,都圍到前院湊熱鬧了。

-

秀秀回到惜字閣後,徑直去裏間放書的庫房翻找關於胭脂水粉研製的書籍。

今日小夢的話讓她腦海靈光一現,做胭脂也是個不錯的方向,時下女子哪個不愛美,她在江寧上街時,沿街的胭脂鋪生意紅火,顏色式樣一個比一個新鮮好看。

哪家鋪子出了新顏色,第二日就有姑娘太太們結伴登門。若哪家小姐抹的顏色好看亮眼,保管沒多久這個色就售罄了。

而寧河縣胭脂鋪子卻不多,街上的姑娘們抹的胭脂遠不如江寧時髦,這裏的胭脂市場還是一片青黃不接的土壤。

秀秀眼珠發亮,隱隱興奮,點亮一盞燭燈,打算徹夜翻閱相關的書。

她剛尋到一本《百花妝》,就聽見門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接著是許為安焦急的聲音,“六兒,你睡下了嗎?”

“還沒睡。”秀秀護著燭火打開門,門外許為安一身青衫,渾身除了頭上一根青木發冠再無半分裝飾,一臉著急。

“許大哥,出了何事?”秀秀問道。

“這麽晚還來打擾你實在不該,可我實在找不到別人幫忙了。”許為安赧然地說道。

“你還記得小夢嗎,我在學堂撿到了她的香盒。”

許為安攤開手,手心放著一隻小小的香盒,蓋上是折枝牡丹,花瓣褪了漆,露出黑色的胚,年歲久遠,依然可以嗅到香甜的胭脂香氣。

而此時邊緣卻赫然有一塊拇指大小的新鮮血跡,一條血線劃過枝頭。

秀秀接過香盒,蹙眉觀察著。

許為安有些懊惱:“我下學前無意瞥見小夢和陳縣尉的三兒子陳期說話,手裏舉著這個香盒玩,當時縣尉府的仆人已經在門前催促,我便沒有在意。

回房放完書後,我在學堂門邊發現了這個沾血的香盒。小夢看起來對這個香盒很寶貝,可是卻被隨意丟在門前,還沾著新鮮的血跡……”

秀秀將香盒合在掌心,略一思索說道:“我下午曾見過小夢,她一身汙水打著哆嗦,我把她帶進來換了身衣裳又送回縣尉府,似乎看不出哪裏受過傷。”

許為安有些急:“六兒,你聽我說,小夢性格安靜,有什麽事不會主動說的。怪我敏感多思也好,我心中實在有些擔心,你可否幫我去縣尉府後院看一看?在後院牆邊問一句罷。”

“我一個男人,夜深人靜的在縣尉府後宅牆下徘徊,別人看見了,有礙陳縣尉家眷名聲。”許為安聲音低了下去,難以啟齒的樣子。

書生對於聲名確實更為看重,秀秀握著香盒,心中也增添了幾分擔憂,陳府對小夢幾乎不管不問,若小夢真的被那陳期打傷了且傷在暗處……

小夢打著輕顫渾身汙水的樣子浮現出來,她沒有多猶豫,點頭應了下來,血跡刺眼,總歸要確認一番才能放心。

秀秀將燭燈遞給許為安,讓他進鋪子等,臨走時,許為安囑咐道:“保護自身安全緊要,若實在探不到也隻能明日再看了,三刻鍾後就是宵禁了,早點回來。”

-

陳府大門緊閉,府中人聲喧沸。秀秀從陳府大門繞到後宅的院牆下,聽著院內從唱念做打絲竹之聲的熱鬧吵嚷,逐漸變成冷清寂靜,她也就到了後宅的偏僻處了。

這處角門閉著,秀秀貼近門縫,裏麵安靜無聲,她試探地扣了扣門,低聲喚道:“小夢!小夢!”

門內無人應答,她輕輕一推門,門竟然開了,這處院子應當是陳府最偏的地方罷,就連貴客入府,都無人過來查看。

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院中荒僻,石磚路兩側長著一茬茬雜草,越過一棵蒼老的歪脖子槐樹,秀秀總算望見亮著燈的房屋。

秀秀小心翼翼地走近,聽見斷斷續續的女子低泣聲,那聲音哀弱無助,十分可憐。

走到窗下時,秀秀聽見了小夢悶悶的聲音,“娘,我不疼,你別哭了。”

是小夢!秀秀透過窗戶看見裏麵隻有小夢母女二人,她走快幾步推開門,裏麵燃著一盞昏暗的燈,小夢頭朝下躺在**,一個麵容清秀的婦人坐在床邊擰著帕子。

聽見門被人打開,小夢娘驚惶的轉過頭,“你是誰?進這裏作甚?”

秀秀示意她噤聲,小夢聽見動靜,偏頭看見了她,忙拉住小夢娘的衣角,“是書鋪的越姐姐!”

秀秀上前查看小夢的情況,小夢的發髻被散開,大半攤到枕頭上,露出後腦處最內側的幾縷黑發被血糊糊地黏在一起,黑血已經幹了,那一小塊頭發凝結成一小撮一小撮的。

“這是怎麽回事?誰做的?”秀秀又驚又怒,她下午隻注意到衣裙上的大片水汙,竟然忽視了微亂的頭發。

“我自己不慎摔的。”小夢重新埋進枕頭裏,低低地回答。

小夢娘抹著眼角,顯然猜到了幾分內情,“是娘無用,害你又被三少爺五小姐他們欺負了。”

小夢不說話了,不一會兒,**傳來低低的哽咽聲。

秀秀無聲歎了口氣,示意小夢娘借一步說話。

二人走到窗前,秀秀將那隻香盒遞給小夢娘,小夢娘看見沾血的香盒,不住地撫摸著,眼中淚光閃閃。

“這是縣學的許先生托我送來的,順便看看小夢。西南角門沒鎖,我從那溜進來的。”

小夢娘平複了一會,複抬起頭,不過三十,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皺紋,她對秀秀感激道:“謝謝你,越姑娘。那處角門許是下人又忘了鎖罷,待前院席散後應當會有人來。”

秀秀來時聽見前院的熱鬧,也不知來的是哪方貴人,幾乎整個陳府的下人都去了前邊,留下這對母女在淒冷的後院互相舔舐傷口。

“小夢的傷嚴重嗎?”秀秀問道。

小夢娘搖了搖頭,“應是香盒劃破了一道口子,幸好傷口不深。”

秀秀一蹙眉,“雖是小傷,卻傷在後腦,需要小心護理才是。”

她頓了頓,這對母女在陳府不受寵更受欺,推來推去的想來也無人請醫官來看,“若你不介意,明日小夢下學後,我悄悄帶她去看看大夫。”

“怎可勞煩越姑娘……”小夢娘惶然地連連擺手。

秀秀拉住她的手,聲音低而堅定:“無礙,我那書鋪清閑,廢不了多大功夫。”

“你若實在過意不去,”秀秀轉了轉眼珠,黑褐色的眼珠有幾分狡黠,“就教我怎麽做胭脂吧。”

二人正在低聲交談時,門外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人聲喧嚷,小夢娘和秀秀皆是一驚,秀秀立刻矮下身子。

她蹲下去沒多久,響起了敲門聲,一個婢子推開門,手裏端著托盤,托盤上是一碟糕點,那婢子道:“秦姨娘安,老爺賞每房一碟珍珠糕。”

小夢娘忙邁著小碎步上前接過,口中謝恩。

那婢子微抬下巴,“夫人吩咐,前院來客,夜間勿隨意走動,清晨請安暫停。”

小夢娘點頭應是,她目送那婢子走遠。

秀秀攀著窗沿,眼睜睜地看著那婢子繞過老槐樹,往西南角門方向走了,過一會又從那裏出來,看方向又往房間這邊來。

秀秀心中一涼,那婢子莫不是去鎖門了?

小夢娘側過身,轉頭與秀秀對視,她急忙催促道:“宴席提前結束了,鈴兒方才去鎖了門,現下應是要回來歇息了。越姑娘,你快從後窗翻出去!莫讓鈴兒看見你。”

秀秀趕緊弓著身子溜去了後窗,利落地翻出了窗子。

時運不濟,明明是來了貴客,不應該徹夜歡鬧嗎?怎麽還有提前這麽早就結束的?

秀秀心裏叫苦,本來想趁著人都去前麵了正好來看看小夢,打好的算盤落了空,現在隻能期盼別的院子回的慢些,讓她好尋到空隙溜出府。

秀秀扶著牆快步出了小夢娘的院子,心想就算再不濟,被陳府巡夜的抓住,也不至於白白給小夢母女添麻煩。

她這廂一鼓作氣離開了這處院子,還沒鬆口氣,就看見四周陌生複雜的景色,幾條路四通八達,根本分不清哪條是向外的。

秀秀無奈扶額,遠遠看見右側路上隱約有燈光,她一驚,無暇多想,隻好一咬牙,走最左邊那條路。

沿著石子路,秀秀越過一道垂花門,看見一片荷塘,閣樓安靜,一路上無人,她不由得猜測自己走對了,再走走就能到另一處偏僻的地方尋隙出去。

秀秀眉眼鬆快,步子越走越快,拐過這處閣樓,眼前卻出現了一條荒廢的小路,雜草叢生,隻能容人側身通過。

她皺緊眉關,身後又傳來遠遠的人聲,她隻好分開半人高的草叢,鑽入草叢中,走了許久,周遭越來越安靜,那種靜不是沒有人的荒郊野外之靜,而是一切聲音被刻意壓製的死寂。

秀秀的心跳越來越急,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她緊張地潤了潤唇,硬著頭皮一步步往前走,明明周圍根本沒人,她卻瘮得慌,總覺得有什麽極其可怕的事會發生。

驀地,她的小腿刮到了一處斜伸出來的荊棘枝條,倒刺瞬間刮破了衣褲,勾著皮肉不放。

秀秀低嘶了一聲,突然感覺周圍都靜止了一瞬,她警覺地環顧四周,風靜樹止,無月無星,四下一片安靜。

她複低下頭,忍著痛,半蹲下來把那枝條勾了出來,簡單利落撕了裙擺上的一條布綁住小腿暫時止血。

秀秀扒開草叢,又走了一段,接下來這段路寬些,雜草少,好走得多。很快,她就看見了一處空曠無人的氣派院落,東邊的側門恰好沒被鎖,一把大銅鎖鬆鬆地掛在上麵。

秀秀心中一喜,快步取下鎖走了出去。外麵是一條寬闊的長街,行人寥寥無幾,秀秀順著路走回家。

不知為何,明明出了陳縣尉府,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更加明顯了。秀秀幾次在拐角處猛地回頭看,或放輕腳步,或特意繞到掛燈籠的酒樓等處,身後空無一人。

難道是想多了?秀秀抱緊雙臂,愈發加快腳步,似乎走得再快一點,就能擺脫身後瘮人的暗影。

終於,她望見了自家惜字閣的匾額,門下一個修長偏瘦的男子提著燈籠張望,青衫在漆黑的夜裏溫潤如玉。

“六兒。”看見她,許為安露出笑容迎了上來。

“許大哥。”秀秀含笑道,或許是錯覺罷,她開口後背脊一涼,像是被某種野獸舔舐過一樣悚然。

秀秀道止住了許為安欲交談的勢頭,“我們還是進去說吧,夜風怪涼的。”

“是是,進去說,六兒快些進屋。”許為安也覺得今夜外麵格外冷,空氣快要結冰似的,他護在秀秀身後,若有所思地喃喃:“莫非明日會下雪?”

二人進了屋,窗紗外可以看見屋內點起了暖融融的燈光,一男一女對坐窗下,雖有禮有度地隔著一張長到能容一人躺下的桌子,言談舉止間的親昵與熟悉卻令人目眥欲裂。

秀秀坐下後,下意識看了一眼未合上的窗戶,窗外長街寂靜無人,今夜沒有星子也沒有風,一切如常,並沒有什麽不對,但她心中莫名湧起了一股強烈的關窗欲/望。

許為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他克製地看了一眼窗外,低聲道:“六兒,你快說說小夢如何,一會就宵禁了,我們……”

他目光落在秀秀臉上,眼神中的喜歡誰都看得出來,他語含催促之意,顴骨有三分羞出來的微紅,身體姿勢板板正正,君子有禮。

我們這樣獨處一室不太好,我得快些走……

話還沒說完,隻聽“啪”地一聲,一根閃著寒芒的利箭直直射入窗棱,正好插入窗戶正中間的木棱上,似挾裹著滔天怒意,用力之猛,以至於窗棱的木屑都被掀飛出一小片雪花。

落下後許久,箭身還在微微搖晃。

秀秀悚然一驚,來不及在意許為安的未盡之語,她蹭的一下站起來。

許為安也被嚇了一跳,他緊跟著站了起來,探身伸手扶住窗沿,把秀秀護在身後。

“誰?!”

“唰唰”幾聲,空曠安靜的長街迅速出現了幾列身穿黑甲的侍衛,他們訓練有素,除了兵甲摩擦,幾乎無聲無息,就占滿了這條街,在黑夜中呈包圍之勢,徹底圍住了這處燈光,秀秀的窗戶如同一座毫無退路的孤島。

“嗒、嗒——”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隊伍中間響起,在靜夜裏,猶如貼著耳骨震動。

自從看見那支淩空飛來的箭開始,秀秀的臉色就白了下去,接著又看見那隊憑空出現的頗為眼熟的黑甲衛兵,直到聽見這陣踩在心尖上的腳步聲。

秀秀的臉已經毫無血色,她用力揪緊手指,細瘦的指骨幾乎泛白。

黑玉束冠,玄色錦袍,寬肩窄腰,烏黑長發有些隨意地披在肩頭,襯得厚實的肩背越發寬闊,腰間五指寬的玉龍扣矜貴不凡,顯得人身形修長比例極好,那勁腰看著窄,秀秀可是體會過那有多麽可怕的爆發力。

來人麵黑如閻王,壓低的眉骨滿是煞氣,冰冷的眼神像看著死人。

秀秀確實在他這裏是“死”過一回了。

許為安陡然看見上一刻空曠寧靜的街道下一刻出現這麽多高大的男子,個個都看起來不好惹,尤其是中間那個,氣勢不凡,手裏還握著一把長弓,看著他的眼神像恨不得撕碎了他似的。

許為安驚慌了一瞬,猛地想起身後的秀秀,咬著牙挺直了身子,完全擋住了那人冰冷的視線。

“你是誰?宵禁時分不許閑逛,速速離去!”

“嗬。”趙璟琰扯了扯嘴角,一刻也忍不了,舉起手中長弓,箭矢直接對準許為安的眉心,右手毫無停頓搭了上去拉開了弓。

他拉開弓的那一刻,很輕的一聲金玉淩淩,秀秀被許為安完全遮住,隻看到一小段豎立的弓,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想也沒想,猛然扯開許為安,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震開了。

“小心!”

幾乎同時,“咻”的一聲,又是一箭劃破夜空。

這一箭正好落在許為安剛剛站穩的腳尖前一寸,箭矢直挺挺地深入地下三分。

若這一箭射中許為安,他必死無疑,立刻死透那種。

“你……”許為安張口結舌,指著趙璟琰道:“狂徒!狂徒!”

秀秀見許為安無事,鬆了一口氣,抬眼看向窗外的趙璟琰,卻見方才渾身殺氣的冷麵夜叉此時怔怔的看著她,眼神中充斥著恍然、不可置信、懷疑、失落,最後轉為深深的憤懣壓抑。

他維持著張弓的姿勢,黑瞳深不見底,沉沉的聲音壓低了:“那日若是旁人,你也會擋那一箭的,是嗎?好秀秀。”

秀秀僵硬了身子,她微啟唇,卻無法否認,隻好啞然無語。

生死危機逼近朝夕相處的人,你就在身邊,可以推那一把、擋那一箭,即使自己可能會受點傷,但至少他人性命無虞。

秀秀就是那種會在生死瞬間幫一把的人,說到底,還是她心腸太善,沒辦法眼睜睜看認識的人死在眼前。

這隻是菩薩心而已,並非願命抵命的愛慕之深情。

趙璟琰見她沉默,還有什麽不懂。他放下弓,嘴角的笑意越發擴大,眼瞳寒涼如冰。

陌生男子深夜在秀秀家門前提燈等候、二人一起進屋、似含期待催促的未盡的“我們”……

好一個郎情妾意恩愛良宵,可惜遇上了他這尊煞神!

這些連串的細節讓趙璟琰像個狂怒的妒夫,忍不住射出一箭震懾,主動從陰影走到燈下來。

射出那一箭後,秀秀僵直著,並沒有多看那人一眼,也沒有下意識的依賴,全副心思都放在畏懼他。

趙璟琰稍稍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秀秀見過他這樣偉岸英俊的男子,哪裏會看上這等唧唧歪歪的瘦猴?

隻是偏要擋住秀秀,還聒噪不停,趙璟琰焦躁不耐,再次射了一箭,誰知道那書呆子那麽呆,躲都不知道躲一下。

他沒想一箭射死許為安,可是秀秀下意識地出手相幫,讓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想起了一副似曾相識之景。

那夜,秀秀突然衝出來擋箭,究竟是出於戀慕,還是僅僅的不忍心,又甚者,是害怕他沒死成,抓她質問離奇出現在書房之緣由?

-

人站滿了長街,周圍反倒靜得落針可聞。

秀秀不自覺屏息,見趙璟琰臉色陰晴不定,那張俊美的臉猙獰極了,像一麵完好無暇的白玉佛修,無聲出現了數不清的裂隙,露出底下發黑的毒胚。

哪裏是華麗高大的天神戰神?明明是一頭地獄惡鬼。

“老爺……”秀秀咽了咽口水,輕聲道:“我離開王府,是老太太準許的,我現在已是自由身。”

那張臉終於裂了一道縫隙,趙璟琰眯著眼看她,眸中情緒難辨,重複最後幾個字:“自由身。”

“是。”許為安在這令人頭皮發麻的氛圍中站在秀秀身側,替她答道:“六兒是自由身,沒有賣身給任何人。”

“滾!”趙璟琰暴怒,周圍侍衛齊齊抽刀對準許為安。

夜色中一片銀光閃過,秀秀把許為安拉到身後,她抬起下巴,聲音溫柔卻堅決,“安王殿下,現在是宵禁,您該回去歇息了。我朝律法嚴明規定,宵禁後任何人不得外出閑逛。”

“皇室犯禁,同庶民罰。”

趙璟琰冷冷勾唇,漫不經心道:“爺抓自家逃奴,誰敢罰?”

秀秀一震,脫口道:“我不是王府逃奴!我是良民!”

趙璟琰一揚手,身後侍衛快步上前捂住秀秀,把人拖到趙璟琰跟前,許為安剛泄了一聲就突的被人強行中斷了,秀秀隻聽見人軟綿綿倒下的聲音。

她睜大眼睛,掙紮起來,侍衛一手卡住她的後衣領,迫使她仰頭麵對趙璟琰。

陰沉俊美的臉黑壓壓地從上壓下來,遮天蔽日一般,秀秀的眼睛隻能看見他那雙瘋狂壓抑著的黑瞳。

趙璟琰微微偏頭,高挺的鼻梁親昵地貼著秀秀,啟唇間,吐息如蛇般陰冷,越纏越緊,幾乎勒得人無法呼吸。

“你不愛我,我不信。我會讓你求我,親口說出心悅我、離不開我、愛我到死。”

秀秀渾身打了個冷顫,她才發現,趙璟琰的眼神深情極了,像看著自己唯一的摯愛,偏執到可怕,又像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是要把秀秀吸進去糾纏到死的漩渦。

這一列黑甲凜然無聲,猖獗地穿過夜間長長的街道,秀秀被蒙住嘴拖行了一路,拐過街角時,她聽見更夫打更,悠長的聲音傳到千街萬巷,震不到這一隊人馬,趙璟琰根本視若無物。

被拖進陳縣尉府大門時,下午見過的守衛戰戰兢兢打開了門,那怕得抬不起頭來的窩囊樣,哪裏看得出下午的半分囂張。

他但凡敢稍微抬抬頭,就會發現王爺深夜親自抓的女人,正是他下午叉著腰翻白眼的窮酸百姓,而他現在兩腿戰戰,五體投地,給最看不起的窮人行最尊敬的大禮。

秀秀沒把他放在眼裏,她現在腦子空空,像什麽都沒想,又像想得太多太亂,以至於什麽都沒想明白。

為什麽?她明明銷毀了賣身契,她是自由人,她有惜字閣,那裏有很多書,她買了自己的小房子,一進一出方方正正。她在寧河縣,不是江寧府,不是安親王府,更不是臨淵閣。

寧河縣離江寧多遠啊,她走了好久才到。

為什麽?為什麽會被找到?為什麽沒了賣身契她依然飛不出權貴的掌心?

她不甘心啊。

秀秀被甩入柔軟蓬鬆的錦被中,高大的身影無情覆上,遮住了眼前所有的光時,她黑褐色的眼睛乍然射出明亮的光,生機勃勃,那是折不斷的不甘心,或許此刻還有恨。

那光亮了一瞬,趙璟琰沒有注意到。

他第一次把強製擺到明麵上。

或許之前每一次,他自以為是的合歡,都是秀秀假裝的迎合,他以為的半推半拒欲拒還迎,都是天衣無縫的排斥。

趙璟琰越想越可笑,自己堂堂親王,什麽絕色沒見過,居然會陷入一個農女最低級的逢迎,而他竟沒有看出來,甚至還樂在其中。

這個女人真會演,從進府那刻,她就在盤算著怎麽贖回賣身契吧?若不是他點中了她,隻怕現在已經和那書生過起小日子來了吧?

一旦想到那畫麵,趙璟琰恨得牙根滲血,他一把撕開布裙,密密的棉線盡數斷裂,白膩的肌膚在他目光下微微打顫。

趙璟琰怒然大勃,野獸般一寸寸巡視自己的領地,放任秀秀盡呈在燈光下,陰影處,他甚至還舉過燭燈來,秀秀不適地一動,就被趙璟琰死死按住,一會就發青了。

長久的凝視巡邏,讓秀秀錯覺自己好像是個價值連城的死物,一直赤身暴露於主人的視線下。

秀秀眨了眨幹澀的眼,受不了趙璟琰的手段,她柔若無骨地攀上趙璟琰的手臂,懇求他:“璟琰、璟琰,不要這樣……”

“太遲了。”趙璟琰眼含惋惜,冷酷地說道:“你犯了錯,你不該跑,更不該死遁。”

“你知道當我千裏趕回來時,人去樓空,我不信哪。”趙璟琰似悲似怒,漠然地告訴秀秀:“走水後蓋的那間新廂房,我一把火燒了幹淨。

要麽別挨我,惹了我,就算死了也得完完全全是我的。”

秀秀閉上眼,她知道老太太為了孫子好,會抹滅她的存在,也猜過會以意外死亡定論,走水是個很好的理由。

本以為趙璟琰再心愛她,知道她死後幾個月半年就會忘了她,萬萬沒想到趙璟琰不是一般的瘋子,這樣的硬茬兒偏偏被她撞上了。

“你是王爺,我隻是個農女,放過我吧。”秀秀低聲道。

趙璟琰從前瞧不起她是個農女,現在糾纏不放是何道理?

“我說了,不放。”趙璟琰貼著秀秀的耳朵,惡鬼低語。

他沉了身,秀秀逸出一聲悶喘,被惡鬼狠狠拖入地獄的迷情幻境中。

紅浪翻,胭脂泣血,鴛鴦交頸,抵死纏綿,鶯泣嬌啼聲聲攀。

秀秀成了趙璟琰口中之食,被抵喉深吻,被揉爛嚼碎,翻來覆去,趙璟琰咬著她,將忠誠的誓言一聲聲刻在她的心口。

“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和你、還有鳴鳴。”

“我們從前多好,你念書給我聽,你那麽乖,討好我的時候眼睛特別亮,你救了我。”

“你不會再跑的對嗎?你不會想知道再被抓回來會麵臨什麽的。”

從期盼到威脅,趙璟琰總是笑著的,他喂給秀秀最濃濁的情緒,被背叛的男人都是瘋魔的。

趙璟琰緊緊抱住秀秀,低聲道:“鳴鳴那麽小,他睡著了很像你。”

秀秀無力地垂下手,緊閉的眼角流出淚。

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她該做個遲鈍的木頭,和別人一樣無趣,不愛念書,不討好人,做事愚笨,不要多餘的善心。

可能這樣也不夠,注定的魔星總會找上門的,他會因為她笑了一聲抬頭瞥她一眼,因為她哭了心中泛起掠奪的欲望。

-

趙璟琰雖掛了個閑職,事不多,但官位大,兼之是親王殿下,在江寧這塊地方,誰都得恭恭敬敬待他。

這回來寧河縣,說是視察,實際上沒人敢天天拉著他去官衙看戶籍卷宗。

陳太敬以為好生伺候他幾天,把這尊大佛招待得舒舒服服的,再原樣把人送回江寧府就大功告成了。

誰曾想來的第二日一大早,這尊佛大馬金刀坐在正廳,五官刀刻般冷峻,脖子上還留著新鮮的紅痕。

陳太敬正暗暗咂舌,昨日趙璟琰提前許久退席,送去的女人一個沒收全給退回了,這又是誰那麽大膽留的印子,就聽見上邊人吩咐了,今日要去官衙查戶籍卷宗。

陳太敬臉一僵,趙璟琰眼神已經瞥過來了,陳太敬趕緊恢複笑臉哈著腰帶路。

他主管治安刑事,戶籍一事非他主管,縣令縣丞均已候在衙門。寧河縣地處較偏,背靠群山,地方廣,查的不嚴,許多從別處來的“黑戶”在此落腳,交麗嘉了保路費,也能成為寧河人。

這部分人若是被查出來,這事可大可小,端看上級態度。

陳太敬忐忑地把趙璟琰帶到官衙,看了多久,他的心就忐忑了多久。天黑時,趙璟琰終於出來了,背後跟著慘白著臉的縣令和縣丞。

過後一問,黑戶中有個殺人越貨的土匪,有個在逃的死刑犯,甚至還有匈奴人,懷疑是奸細,通通銷戶除名,遣出本縣。

這其中包括名喚“越秀”的,江寧某屠戶女兒,父母雙亡投奔表親,經查證,官文造假,私改時效。

秀秀再次成了黑戶,這一回,她連賣身契都沒了,明路上她這個人根本不存在。賣身為奴的畢六兒葬身火海,父母雙亡的越秀身份無效。

她能依靠的,徹底隻有趙璟琰,做攀附他而生的菟絲花。

秀秀被移入另一處大宅子,趙璟琰似乎想在寧河縣住一陣子,特地買下這院子,依山傍水,風景獨秀,遠離鬧市,最適合金屋藏嬌。

那日後,趙璟琰又恢複了冷硬的風格,隻是無人處手段多酷烈,白日下就多和顏悅色。

秀秀被告知身份無效後,倒像真的變成了一株柔軟攀附的菟絲花,似乎沒了指望,書也不看了字也不練了,整日坐在窗下麵無表情地賞花,趙璟琰回來時便低眉順眼的。

暗衛來報過幾次,趙璟琰心中不虞,回來後便逼著她縫製小孩穿的衣裳,從八個月大開始,一年四季季季要新,繈褓、兜肚、裲襠等等。

秀秀依言照做,不過提出了一個要求,要陳縣尉的女兒小夢帶著自己的舊衣來做例樣。

趙璟琰派人查了,沒什麽問題,八歲的小女孩要來陪陪她說說話解悶也好。

小夢每次帶的衣物都被人仔細檢查過,自然就是尋常的舊衣而已。

真正的關鍵在這個安靜乖巧的小女孩身上,她喜愛胭脂,對於胭脂的事記性極好,每回記下後口述給秀秀聽,如此過了幾個月,暮春時,秀秀對胭脂已算初入門了。

與此同時,趙鳴幹快到周歲生辰,趙璟琰準備帶著秀秀動身返回江寧。

作者有話說:

大家除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