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趙璟琰果然被老太太的人催著回府了。

暮色中,下人們掌起了燈。

臨淵閣有五層樓高,既做書房,又做休息住所。趙璟琰但凡回府,多是待在臨淵閣。

趙璟琰循著逐漸暗下來的夜色,如往常一樣走到臨淵閣,走近了,才發現燈下立著一道修長秀美的身影。

秀秀身著一襲素淨的煙雨色天青羅裙,青絲綰了雲髻,薄施粉黛,清透的眼眸映著亮黃的點點火光,安靜地看著他緩步走來。

“老爺萬福,奴婢秀秀奉老太太之命來臨淵閣侍奉老爺。”女子清潤動聽的嗓音如一汪不急不徐的泉水,行禮十分標準,背脊挺直如鬆。

一個多月沒見,趙璟琰差點忘了府裏還有這麽一人,乍一相見,腦海中逐漸淡化的身形一下子明晰深刻了。

他不置可否,淡淡地瞟了一眼秀秀身側的管家李三華,李三華是前院管家之一,負責管理臨淵閣瑣事,他半弓著身子,臉上訕訕的。

誰不知道趙璟琰喜靜,不好女色,身邊常常隻有幾個伶俐的小廝辦些雜務。他的臨淵閣旁人進不得,往往隻有他一個人待在裏麵。

老太太態度強硬,要往臨淵閣塞人,還是現在府裏唯一的通房丫鬟,李三華心裏犯難,又不能拒絕,隻好趕在趙璟琰回府時領著人在門口守候,趙璟琰若不喜,也好直接打發了。

趙璟琰背著手,看了看秀秀,卻什麽也沒說,獨自進了臨淵閣。

秀秀和李三華對視一眼,李三華是個老狐狸,他見趙璟琰沒發話,自個趕緊退下了,臨走時給了秀秀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臨淵閣外人影寂寂,臨淵閣內燈火通明,兩邊同樣的安靜,不同的是外邊是沒人而安靜,裏邊是未知的猛獸而安靜。

秀秀吐出一口氣,端著銅盆硬著頭皮跟在趙璟琰身後,走進了臨淵閣。

一層是打通的書房,除了一方軟榻一麵長桌一把檀木椅子,高可觸頂的書架在周圍呈扇形擺開,書籍浩如煙海,看不完有多少列多少排。

堂正中掛著一副柳公學的真跡《墨碑臨帖》,筆走龍蛇,灑脫不羈。

秀秀頭一回進臨淵閣,一眼就看見這副當世名作,她一瞬間睜大了眼睛,曾經在畢家村,隻能透過殘缺的摹本體會柳大家的風采,秀秀已經暗自讚歎不已,如今直麵柳大家真跡,對她衝擊太大,以至於很是停頓了一刻。

趙璟琰手裏捧著一卷書,半臥在軟榻上,抬眼看見秀秀靈動的眼神呆愣愣的,順著視線望去,是掛在牆上的《墨碑臨帖》。

他挑眉:“你會識字?”

秀秀回神,將目光不舍地從那副字上移開,端著銅盆快步走到趙璟琰跟前,半蹲著浸透熱水擰著帕子。

水聲淅瀝,熱氣升騰,秀秀低眉順眼回道:“隻讀過《三字經》《千字文》,略識得幾個字。”

“沒想到一個村婦也會識字。”趙璟琰真是病了,嗓音沙啞低沉,聽起來沒什麽精神,就連嘲諷的話都聽不出幾分嘲諷意味。

秀秀擰幹帕子,輕柔地為趙璟琰敷臉,水溫正合適,熱氣瞬間衝去了夜裏走路的寒氣,淩厲的側臉看起來柔和許多。

白色的霧氣淡淡升起,環繞這一方軟榻,雖然很快就散去了,室內一時多了幾分溫存,也靜了下來。

趙璟琰半闔上眼,一手甩開書卷,輕輕磕在榻邊黃梨木上,“既如此,你來給爺念書。”

說完,他揉了揉太陽穴,臉色有些蒼白,很是疲累的樣子。

秀秀收好毛巾熱水,揩淨手指,拿起那本書。

本以為趙璟琰會看一些軍事政治之類的書,再不濟也會看些名人雜談,可當秀秀把書拿到手中,翻開第一頁,入目幾個大字《寧國公主靜安寺遺事》。

聽起來像部野史?秀秀看了一眼軟榻上閉眼假寐的趙璟琰,往後翻,開始一字字讀起來。

輕柔和緩的女聲如潺潺清泉,在清靜疏朗的山林間不徐不緩流淌,掠過泉底長著青苔的沉默黑石,撫過穿梭其中的自在遊魚。

沉靜的女聲就像秀秀本人的氣質一般,出自不染浮華的地方,長自最平凡普通的土壤,卻自有一番淡然溫柔的氣派,再加之秀秀經曆寵愛灌溉,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媚之色。

秀秀讀了半章,感覺不大對勁。

書上說寧國公主是前朝最後一個公主,自幼受寵,行事放浪荒唐。有一天借宿靜安寺,遇見了三個和尚,初見便眉目傳情,春情**漾。

前朝公主和三個和尚?秀秀麵上保持淡定,眼神微微發亮,原來是本豔情野史。沒想到喜怒無常自成威嚴的趙璟琰私下裏居然愛看這種書。

秀秀繼續往後讀,果然,後文基本圍繞這四個人展開,風流多情的寧國公主和各有千秋的三個和尚,間或夾雜婢女和侍衛的私情、藝妓和將軍的纏綿等等。

劇情寫得妙趣橫生,跌宕起伏,背景卻在無邊豔情中走向黑暗末路。

前朝的覆滅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秀秀越讀越深入,一開始被公主和和尚們的情/事吸引,耳垂染上薄粉,後來卻被轉折處寥寥幾筆勾勒出的黑暗世道奪去心神,與書中人同喜同憂。

秀秀讀得入神,兩眼粘在書頁上,神情隨著劇情發展發生生動而細微的變幻,沒有發現軟榻上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

趙璟琰昏沉了好幾天,一直精神不佳。他一向身強體健,偶然受了風寒,本以為可以靠強健的體質扛過去,沒想到竟然病來如山倒似的,連著幾日腦袋都昏昏沉沉的。

與旁人交談理事也像隔著濃霧,霧蒙蒙的沒有實感。

叫秀秀念書,單純是因為頭疼看不進字,書也是隨手從書架上抽的。

讓他意外的是,秀秀這個農村丫頭居然會認不少字不說,念起話本子來頗生動入情,聲音像一湖清水流入心田,拂去一身塵埃。

在女子悅耳的聲音中,趙璟琰的神思清明不少。

他睜開眼睛,就看見秀秀完全沉入書中世界裏去了,或喜或憂,亦怒亦悲,臉蛋在跳動的燭光下,就像蒙上了一層珠紗,珠光淩淩,煞是動人。

趙璟琰恍然發現,秀秀的五官其實生得極為漂亮,眼睛像工筆畫勾勒的,線條柔軟,落筆利落,眼珠偏褐色,卻明亮,像燃著一盞長明燈。

鼻子秀挺,鼻頭圓潤,嘴唇不厚不薄,恰到好處,微紅潤澤的菱唇彎著小小的弧度。

最後是兩道彎彎的柳月眉,給這張芙蓉美人麵落上最濃墨重彩的兩筆,青黛如山巒起伏。

清豔的容顏勾人心魂,臉頰卻肉肉的,叫人疑心是不是比嫩豆腐還要軟滑。

對著他,秀秀的臉總是隻有一種神情,恭敬有餘,時時掛著一張僵硬的假麵,於是把姣好的五官也給掩埋在假麵之下。

隻是給了她一本有些趣味的話本子,她便露出這麽多靈動的神色,神采飛揚,假麵不自覺脫落,五分的豔色顯出十分的姝容,竟叫人移不開眼。

耳邊流淌的女聲將故事情節送入腦海,趙璟琰記起最後結局,似乎並不好,主人公結局悲慘。

故事到了尾聲,秀秀蹙眉的次數越來越多。

突然,眼前閃過一隻彎曲有力的男人的手,從她手裏抽走了書卷,趙璟琰似乎恢複了些精神,“行了。”

秀秀順著手臂看向趙璟琰,眼裏閃著水光,還沉浸在書裏,星眸落在趙璟琰臉上。

趙璟琰和秀秀對視上,看著秀秀眼裏閃爍著的璀璨的水光,被這樣一雙星星般的眼眸專注地注視著,仿佛自己是她在世上最在意的人。

心尖被輕輕撓了一下,趙璟琰一時啞聲,連將要說出口的話都忘了。

“咳,聽累了,上來陪爺躺會。”趙璟琰先移開視線,視線下移,一把圈住盈盈一握的纖腰,臂膀一用力,就把人抱上了榻。

秀秀眨了眨眼,從書裏的悲歡脫離出來,注意力回到麵前的主子身上時,半邊身子已經被摟上了榻,腰肢被一雙大手牢牢把握。

這似曾相識的動作讓她警覺,秀秀輕輕推拒著,柔聲道:“老爺,你還病著,先休息養好身子吧。”

趙璟琰劍眉一挑,一把包住秀秀阻在胸前的拳頭,促狹道:“就是休息而已,你慌什麽?爺難道會吃了你不成?”

“奴婢尚未洗漱,不敢與老爺同榻。”秀秀還是側著身子。

趙璟琰不耐煩:“爺不嫌棄你,行了吧。老實躺著,等爺醒了讓你繼續把那書讀完。”

讀書,在這之前,對秀秀是個稀罕事,她喜歡摸書,村裏的書卻少得可憐,幾片殘缺的書法摹本已是珍貴的東西,她賞析百千遍,陰差陽錯練成了一手好書法。

可在秀秀的心裏,她還是想讀書喜歡讀書的,即使是三流話本,她也能輕易共情。

她確實記掛著還差結局的《寧國公主》,不知道趙璟琰是怎麽看出來的,既然他許諾了,秀秀自然眼睛一亮,她軟下身子,乖乖鑽入趙璟琰胸膛躺好,溫熱的身子主動貼近他。

趙璟琰輕哼一聲,抱著溫香軟玉,嚴絲合縫。

他低眸,懷中女子蒲扇般的長睫撲閃著,甜膩的聲音貼著心口,“老爺,讀完這本,秀秀以後還能為老爺讀其他的書嗎?”

一本書讓她終於暴露對他的心思了?趙璟琰心想,這女子看著循規蹈矩小心守禮的,其實給個杆子就往上爬,他賞臉,讓她讀了一本,竟還想著天天纏在他身邊為他念書麽?

趙璟琰半眯著眼,大掌精準拍了一下秀秀的臀,藏在裙擺下肉滾滾的兩瓣渾圓波浪微顫,慢悠悠地說道:“別撒嬌,爺就是現在病了不舒坦,才破格讓你進臨淵閣念書解悶兒。等爺病好了,你就哪來的回哪裏去。”

趙璟琰這話毫不留情,秀秀想繼續看書的念想破滅了,她失望地垂眼,看來隻能許願趙璟琰多病幾天,她能在臨淵閣多待幾日,閑暇時能偷摸看會書。

秀秀聞著空氣中淡淡的墨香,想起方才進屋時那望不到盡頭的高高的書架,心裏癢癢的。

她不自覺地攥著趙璟琰胸前的一顆盤扣,心下思量著,要想個法子能長久待在趙璟琰的書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