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要求秀秀給他讀書後,趙璟琰就像在枯燥的病中找到了樂子似的,也不要其他人進臨淵閣伺候,天天使喚秀秀。

秀秀進府後頭一回這麽忙碌,每天四更天趙璟琰就起身了,他一起,秀秀就要跟著起。

病人不適合在寒露霜重的清晨打拳練劍了,但趙璟琰早起已成習慣,起來後不能打拳練劍,常常渾身怨氣地又坐下,這時在他方圓十尺內唯一的活物秀秀就要遭殃了。

一會吩咐秀秀為他磨墨,一會讓秀秀給他捶腿,沒一會又指揮秀秀打掃屋子。

幾日來,臨淵閣內一派詭異的和諧。趙璟琰悠閑地躺著或坐著,時而從書卷書帖中抬頭看一眼忙得團團轉的倩影,神情越發悠然。

“爺餓了。”趙璟琰擱下筆,淡淡地說道。

秀秀正擦著書桌正對著的軒窗,她一抬眼皮,窗外太陽剛剛從中央落下,處於微微偏西的方位,午後陽光透過窗格射進來,空氣中無數塵埃無所遁形。

沒估摸錯的話,現在最多申時,遠不到吃晚飯的時候。

主子爺餓了,不講時辰。秀秀放下帕子,心下歎氣,趙璟琰這幾日餓得越來越早了。

她轉身回話:“奴婢這就去做飯。”

是了,現在趙璟琰的飯食也要她來掌勺。

來的第二日,秀秀特意下廚做了道鮮人參燕窩粥,做法是從李嬤嬤那學的,這道粥是她學得最好的一道,她特地做給趙璟琰,不無逢迎之意。

可能是人病了,體虛,沒有之前那麽挑剔。總之,趙璟琰沒有拒絕這碗粥,之後便由秀秀承包每日大半飯菜了。

秀秀的本意是討好趙璟琰,好讓他看她順眼些,說不定一時高興,就準她多多讀書了。

沒想到趙璟琰這人十分難討好,明明喜歡她做的菜,每日讓她做菜不說,還讓她幹更多的活。

原先負責打掃的林安林全那幾個小廝,現在日日在院子裏澆水掃地,幾個人幹一個人的活,而秀秀是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一天到晚在臨淵閣裏麵忙上忙下的。

現在不到飯點,秀秀還得去變著花樣做飯。

“去吧,早點回來,爺的肚子等不起。”趙璟琰矜持道,悠悠翻了一頁書。

秀秀無聲歎氣,理理袖角走了出去。

走到臨淵閣的小廚房時,廚房的王師傅正躺在柳樹下的搖椅裏打盹。

聽到腳步聲,王師傅睜開眼,一看是秀秀,他樂嗬嗬道:“今天這麽早?”

秀秀笑了笑:“還要勞煩王師傅了。”

“不敢不敢,何談勞煩?你來了這幾天,我可是清閑多了。”王師傅心寬體胖,常常笑眯眯的,沒什麽煩惱的樣子。

說著話,陳大娘腋下夾著簸箕從院子外走了進來,她是王師傅的娘子,在廚房幫忙,比起王師傅她要嚴肅許多。

“秀秀啊,莫嫌大娘多嘴,你是主子爺房裏人,天天做廚房這些活計作甚,還是趁著年輕受寵要個孩子才是硬道理。”陳大娘規勸道。

陳大娘是好心,她一輩子在富貴人家後廚做事,見多了後宅女人的事,那些出身不高的妾室通房,若受寵的幾年沒有孩子,年老色衰後大多下場淒涼。

秀秀笑著說:“我是簽了賣身契進來的,就是個奴婢罷了,不是正經納的妾,日後贖到賣身契後可以出府找個活計。”

陳大娘嘟囔道:“哪有主子爺天天盯著一個奴婢做事的?”

秀秀沒聽清,她看了看今天廚房的菜,挽起袖子準備開幹。

-

日頭偏西,秀秀和幾個下人端著飯菜回到臨淵閣時,臨淵閣的氣氛卻有些緊繃。

多日不見的李三華束著手弓著腰在閣內立著,額頭冒著虛汗,聽見秀秀等人的腳步聲,斜著眼瞟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鬆了口氣的意味。

顯然已經獨自直麵了一波趙璟琰的低氣壓。

趙璟琰端坐在書桌旁,麵前擺著一封信。

他麵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垂著眼落在那封信上。

注意到秀秀來了,趙璟琰突然勾唇一笑,周身的低氣壓散了,“皇上十日後到江寧府,爺要提前出城迎聖駕,你也一起去。”

矛頭突然對準秀秀,凝滯的氣氛轉了方向。

秀秀動作一頓,看向趙璟琰。趙璟琰身子放鬆,一手撐著頭,深黑的眼睛辨不清情緒,好像是把秀秀當作不想去又不能拒絕的任務途中一個別樣的調劑。

“是。”秀秀有些驚訝,尋常百姓一輩子能遠遠見一回天顏都是燒了高香了,秀秀居然有幸能恭迎聖駕。

轉念一想,趙璟琰現在才是握著她的生殺大權的那個人,她的賣身契可還掛在安王府名下。

混跡王府一個多月,從日常的蛛絲馬跡中,秀秀聰穎地猜出安王與殿下關係不睦。比起遙遠尊貴的天子,還是近在眼前的主子更緊要。

心中**起的絲絲不平靜很快平息了,不管趙璟琰在恭迎聖駕這麽大的事上帶上她這個小小通房是打的什麽主意,秀秀隻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出錯即可。

陪趙璟琰用完飯後,秀秀安靜而有條不紊地跟著其他人收拾,收拾完正欲同旁人一道退下時,被一直盯著書卷的趙璟琰叫住了。

“今夜你不必守夜了。”趙璟琰沒有抬頭,視線依然落在微微泛黃的紙張上,飽餐後,他慵懶道:“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廚娘,沒忘記自己的頭道身份吧?”

秀秀的頭道身份,自然是趙璟琰的通房丫鬟。

趙璟琰這是提醒她,今夜該暖床了。

好不容易安分過了幾天,終究還是躲不過。秀秀輕聲回道:“奴婢怎敢忘記,奴婢這就去準備。”

趙璟琰低聲“嗯”了一聲。

秀秀剛出了門就被幾個婆子丫頭迎著去了偏房,又是一番精心洗沐,換上幹淨中衣,外罩熏了香的輕紗。

那衣服上的熏香和趙璟琰身上的如出一轍,秀秀這幾日近身服侍,對這香味已經熟悉,乍一貼身聞到,才聞出來有些像薄辛杜鬆子與某種沉香的混合。

輕紗繞身,仿佛被這種香氣的主人無縫環抱。

-

這一夜,趙璟琰顯然已從病中恢複了精神,許是斷斷續續病了十日,病後初愈,要把前幾日失去的精神頭都賺回來似的,氣力比初次還大。

深沉的喘息夾雜柔媚的泣音,在臨淵閣響了徹夜。

秀秀被折騰得一根手指也不想抬,這次事後,她的眼皮疲乏地半闔,尚存清醒神智。

初次後,趙璟琰一個多月沒有搭理她,本以為她應該是就此失寵了,秀秀暗地裏偷偷慶幸過。

孰料趙璟琰看起來冷冷淡淡不辨情緒,一入夜直接化身惡狼,不把她叼下一塊肉來不罷休。這個折騰人的勁頭,簡直讓秀秀苦不堪言。

僅僅是第二回 ,秀秀就在想,這府中怎麽隻有她一個通房?她漫無邊際地期待,若是有人來幫她分擔分擔就好了。

趙璟琰滿身汗意,一臉魘足,他摸到秀秀的滴溜溜顫動個不停的白淨眼皮,大掌蓋上,低聲道:“還不睡?”

秀秀眼前一黑,眼珠不轉了,清脆鶯啼般的嗓音此時啞啞的,她低低回道:“回老爺的話,奴婢這就睡了。”

趙璟琰不滿:“我很老麽?”

老太太不愛遵循京城的規矩,遠在江寧,她吩咐就按江寧官宦家的規矩來,喚她“老太太”,喚趙璟琰“老爺”。

趙璟琰被叫了七八年“老爺”,頭一回覺得這個稱呼刺耳。他盯著秀秀後頸的細白,心裏估摸著或許是之前叫他“老爺”的,都是低著頭遠遠恭敬地喚。

而床榻間是世上最親密的距離,“老爺”二字太疏遠、太尊敬。

秀秀遲疑了:“主子爺不老。”

其實她並不知道趙璟琰真實年紀,看體格外貌似乎也就是二十多,不過老太太瞧著應是知天命之年了。

趙璟琰對她的回答不滿意,他沉吟半晌:“爺特許你床榻間喚我表字璟琰。”

秀秀一驚,尚未回應,趙璟琰又蠻橫地補充道:“也不許自稱奴婢,爺賞你的名字多好聽。”

趙璟琰拍板決定了,秀秀無法,順著他改了口:“璟……琰,秀秀這就睡了。”

世上直呼安王殿下的表字的人十個指頭能數齊,在暖熱的錦被裏,被秀秀喚這二字,趙璟琰身上一陣酥麻,好像透過舌尖吐出的名字,觸到了濕熱疲倦的骨頭,有春情纏綿在紅潤的舌尖,距離感一下子消失了,兩人肉貼著肉。

沉沉的氣息突然湊到耳邊,趙璟琰壞笑道:“你若是不累,爺還能再戰幾回。”

聽出趙璟琰聲音中透出的隱隱興奮,秀秀渾身輕輕一顫,連忙柔聲道:“璟琰,我真的承受不住了,日後秀秀再伺候,今夜先休息吧。”

感受到掌中女子強忍著的羞意,趙璟琰終於心滿意足。

這個秀秀,就是個村女罷了,平時在他麵前,偏偏比大家閨秀還文氣,就像書房窗棱上停留的麻雀。

灰撲撲的物種,卻像被書房的墨香吸引,眼珠閃著好奇的光芒打量,偶然停留,最終都會振翅遠飛。似乎有一個不凡的靈魂寄居其中,總有一天會衝出弱小平凡的身軀化作明月清風。

隻有在床帳裏,她才會露出羞意與膽怯。

趙璟琰以往見過的女子,都像套在了軀殼裏靈魂黯淡的木偶。秀秀給他的第一眼,他想不出來那種不一樣的感覺到底是什麽。

這幾日微恙養病,趙璟琰坐在臨淵閣,明媚的日光射進暖閣,他一抬眼,嘰嘰喳喳的聲音歡快,某一瞬間認真擦窗的麗影與什麽重合。

他想,他似乎捉到了一隻灰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