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醫生:“什麽手術?”

“右腿膝蓋部以下粉碎性骨折,創麵潰損嚴重,截肢!”

截肢?不,不可能!她在心裏狡辯,不是“右髕骨骨折”嗎?還施行了“右髕骨骨折切開複位內固定術”,並且打了三顆鋼釘。

她把目光投向醫生的臉,醫生表情嚴肅,這一刻她的心慌亂不堪,一股強烈的恐懼感讓她手足無措。突然,她發瘋似的伸出手去摸右腿,膝蓋以下完好無損……

醫生不再做解釋,笑了笑,“你男朋友一直等在外麵,我叫他進來!”

男朋友?是麥田嗎?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相識啊?那天腦海中最希望出現在眼前的人應該是林雨昂啊!心,瞬間從慌亂變到狂跳;手,情不自禁地開始顫抖起來。這一刻,她的腦子裏居然閃過了一管口紅,自己麵無血色的臉上是否需要特意的潤色?然而,一秒鍾後,隻需深呼吸一下的安慰,高傲徹底擊碎了卑微。

門開了,Frank微笑著走進病房,“感覺怎麽樣?”

“嗬,你怎麽也來了?我是在做夢嗎?”

“你不是在做夢,那天我本來就等在你的病房外!哦,你父母也來了……”

“怎麽可以把我父母也叫來呢?他們年歲大了,哪能經受這樣的刺激?這些年我一直對他們隱瞞我的不快樂啊!”

“我隻想告訴你,那一天,站在你病房外最焦急等待的人是你的父母。”

小西突然掀開被子從**下來,踉踉蹌蹌地跑到門口,推開Frank,沒有看到她的父母。

Frank說:“火車票作廢了!他打過電話,是我替你接的,你的事兒,他都知道了!如果他當時就動身,現在應該到了。”

“哦……”她神情恍惚地回到病**,把頭縮進被子裏,牙齒用力地咬著手臂,她心裏清楚,今天是2014年7月2日,如果那天他能來,哪還有今天這一場悲情大戲?

她試圖回憶那天躺在ICU病房裏時的心境:那天她心裏無數次地發問,為什麽他還不來?她無數次地為他做辯解,他一定在車站等到深夜,他一定失望至極,因為是Frank接的電話,他一定誤會了。

她輕蔑一笑,那樣地鄙視自己,忽然想起麥田的話,“謊言從來都是說給別人聽,然後用來欺騙自己的。”

門又開了,Wendy拎著一大摞快餐盒走進來。

小西看見Wendy滿麵驚喜,“親愛的,你也來了嗎?”

Wendy放下手裏的餐盒,不停地擦拭額頭的汗珠,“當然要來啊,我最愛湊熱鬧了。”

小西指著餐盒問:“怎麽買那麽多啊?”

Wendy悄聲說:“這些都是‘你想要的愛情’啊!——是不是躺在病**不知死活、絕望無助的時候你想過,哪怕一碗白粥的施舍對你也叫愛情啊?說實話,有沒有這樣想過?”

小西點頭默認。

“那好,我們就用最廉價的方式來計算你要的愛情,一日三餐頓頓一元錢的白米粥加一元錢的饅頭加一元的鹹水小菜,餓不死的保障是一日九元。按再活四十年計,不過十三萬一千四。你以為的愛情其實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而且如此的廉價!”

Wendy逐一打開餐盒,按盒上的小票介紹每碗粥的名稱:“龍蝦崽粥、海參小米粥、生滾花蟹粥、鮮蝦粥、皮蛋瘦肉粥、魚片花蛤粥、雞絲幹貝粥、核桃蓮子粥、五穀八寶粥,當然還有一碗白米粥……沒人隻願意天天吃一碗白米粥過活,吃完飯都是要排泄的,排泄需要衛生紙,衛生紙也是要用錢買的!夏小西,你要的那種愛情,有!少之又少,找到的概率無異於中五百萬大獎。既然你沒命中得大獎,那就自己去賺取那個十三萬一千四,這遠比中大獎容易得多。”Wendy再問,“那天之前的許久你為什麽不去找他?那時候不是還沒有許菲瓊!那天之後的許久你為什麽不去找他?你不是還沒死,不是還有一口氣?你不是一直追求愛情至上嗎?”

小西支支吾吾:“我……我……”

“你一直在找借口,你一直在撒謊!都說,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是一種遺憾,這世上除了死別,其他的都不能算作活著、依然愛著卻不能在一起的借口!你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是你自己選擇的放手,你好好想一想,你到底放不下什麽?你自己冷靜一下,我去外麵待會兒!”

小西捧起一碗“生滾花蟹粥”,嗅著粥香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落在碗裏,她不停地問自己:“我到底放不下什麽?那天之前的許久,我放不下工作。生死邊緣時,活下來,哪怕隻是對父母的陪伴,比愛情更重要;漫長的康複階段,工作和醫療保險比愛情更重要。是我啊,是我先認定了那些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我早就做了選擇啊。”

Frank推門而入,喘著粗氣,大聲說:“他來了——”

這一回,他真的來了!

他,臉上罩一張灰白色的麵具,隻露出兩隻眼睛、兩個鼻孔、一張嘴,沒了五官的輪廓,像極了瓊瑤故事裏的“鬼丈夫”。他上身穿一件Adidas的白色棉柔T恤,下身穿一條米黃色的七分休閑短褲,腳踏一雙人字拖,手腕上套著一個胡桃木的圓珠手鏈。

這身裝束為什麽這麽熟悉?小西突然想起許菲瓊空間裏的那張照片,是他,林雨昂!

“唰”地一下子,小西淚崩了。她起身,走到他麵前,聲音顫抖地問道:“是你嗎?”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不語。

“你說話啊!是你嗎?——你說話啊!”他還是不語,像個作秀的木偶。隻是,麵具後麵藏著的那雙眼睛,含著淚光。

小西歇斯底裏地去捶打他的身體,所有的怨恨頃刻而出:“如果我再也站不起來了,如果我殘了,如果我悲慘到連說出今天的抱怨都不能,你不會內疚嗎?你是撒旦嗎?你在千裏之外導演了一場生死大戲,我傻等著,以為你是戲的主角,你來了,一直在人群外做圍觀的看客,發現劇情不好的時候,轉頭撤場了,然後你再到別處重新開始一場以幸福為主旋律的大戲。難道你不是我這一場戲的導演者嗎?你說話啊,你親口對我說出來那些為什麽,明明不是你愛不起了,是你不想愛了啊!”小西的嗓音愈發嘶啞,“你說啊,我隻要一句對不起,這輩子你都欠我一個對不起啊!——”然後,她伸出手,用力地去抓他臉上的麵具。

他伸出大手,製止住小西,大喊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夏小西,我不愛你!”他的聲音顫抖卻洪亮。

小西終於安靜下來,前所未有的從容:“早說啊,我最能原諒你的,就是你不愛我!”

他突然轉身向門口走去,“砰”地一聲,摔門而出,小西沒有再追。

突然,牆上懸掛的液晶顯示屏有了顯示,信號像是來自遙遠的外太空,伴隨著《This I Promise You》舒緩而優美的旋律,一幅幅震撼的畫麵觸碰靈魂——

畫麵上,入伍前年輕英俊的美國小夥和漂亮的女友甜蜜相愛,他們依偎在一起,舊照片裏滿是幸福甜蜜的時刻。

戰爭開始了,小夥子失去了雙手和雙腳……

小夥子躺在病**,女友給小夥深情的親吻與擁抱,從此,她就做了他的手和腳,他們甜蜜如初,她陪著他共渡難關、笑對人生。

後來,他安上了假肢,再後來,他們結婚了,並且有了愛情的結晶。

現在,他們在平淡如水的日子裏一起慢慢變老,他們想用一生,演繹一場不離不棄的愛情。

看到這些,小西咬緊嘴唇,擦幹眼淚。是誰想告訴她,這個世界分明有不離不棄的愛情啊?她向門口走去,推開門——

Wendy和Frank對小西投來溫暖的笑容,他們身後是摘下麵具的他——麥田!

他們不約而同地向小西張開懷抱,小西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下子紮進他們的懷抱裏,四個年輕人激動地相擁而泣。

她哭著說:“那一年,我最虔誠的信念是活下來,於是我活下來了,但一直為放下的東西痛苦糾結;那一年,許菲瓊已設定了愛情的條件,於是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並努力地去證明著她的愛情;那一年,林雨昂最想要的是一份健康的愛情,於是他得到了,並堅定地愛著他的選擇。最終,大家都如願了,因為上帝在當班!既然每個人當初的選擇都是靈魂的由衷,又豈能在如願後再計較失去的東西?我忽略了身邊所有的愛,原來我一直被愛包圍著,是我不好——”

Wendy拍拍小西的肩膀,說:“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吧!”

Frank說:“我們都是獨立的人,呼吸是自主呼吸,心跳也是自主心跳,快樂是你自己的,悲傷也是你自己的。”

麥田說:“擦幹眼淚,收拾好心情,你還在糾結自己的鞋子丟了,有些人已經沒了腿。”

小西笑著點頭說:“謝謝你們!”

男醫生推門進來,嚴肅地對夏小西說:“你的血液檢測報告出來了,CEA、CA50和CA199等多項腫瘤標誌物指標升高,臨床懷疑有消化道腫瘤,建議做進一步檢查。”麵對這樣的檢查結果,大家的表情瞬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