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貴看似已經蒼老的雙目中閃過一絲精光,點了點頭說:“有話直來直去,說得倒也算爽快了。你是大周的世家子弟嗎?”

方雲暉答應了一聲,回答說:“是!不過隻是南方沒落的一個小世家子弟,南來北往地做些生意,認識的朋友們,看得起的,叫我一聲三爺。幫主麾下,馬背上來去的,有上萬兄弟,一定是通情達理的,所以我今天來,有幾句話想對幫主說。”

常貴點了點頭,嘿了一聲說:“三爺有話請講,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倒是條磊落漢子,昨日那百裏聞香的店麵招牌,就是你砸的吧?”

方雲暉臉上沒有絲毫驚訝的神色,回話說:“幫主老爺子目光如炬,瞧得真準。這事情是因我而起,如果為了我這事引起了兩幫誤會的話,無論如何是過意不去,因此特地來找老爺子。貴幫中因為此事的損失,以及今天傷了的兄弟,都著落在我身上就是了,我這裏籌了五千金幣,雖然這並非錢能夠解決的事情,但‘冤家宜解不宜結’,同在道上混的,還請老爺子有容人之量。”

常貴哈哈大笑說:“年輕人,你也忒小瞧我們梟幫了,我們怎會因為出不起幾個修繕的錢塌了麵子?不過冤家宜解不宜結,你這話說得好,我愛聽。三爺,您跟河幫有什麽瓜葛麽?”

方雲暉見這梟幫的老幫主雖不是貪圖自己的金幣,卻也解了心頭之氣,也是頗為高興,點了點頭說:“我初到北方,哪談得上跟河幫有什麽瓜葛,隻不過由北南來,一直走的水路到這裏,百裏聞香欺淩載我同來的船家女孩,我一時義憤,看不慣他們店大欺客,因此動手砸了百裏聞香的門麵。”

常貴似乎對方雲暉在百裏聞香做過的事情不再感興趣,接著問:“三爺走的水路,哪裏載?”

“兩岸河。”

“是嗎?兩岸河?那一天也到不了啊!”

“夜宿小狼溝。”

常貴聽到“小狼溝”幾個字,站起來在地上踱了兩步,又抬起頭來問:“小狼溝是河幫劫官的地方,有傳言說,官船上帶著個厲害法術師,相持危機的時候,有厲害的硬手橫插進來,替河幫解了危難,怕不就是三爺你的人吧?”

方雲暉絲毫不加掩飾,點頭認了。

常貴一擊掌,大聲說:“好!三爺快人快語,義助河幫滅了那貪官,給我水陸兩邊,都出了口惡氣。河幫有幸,有這樣的朋友幫忙,不知我梟幫能否結交下三爺為好朋友?”

方雲暉聽他這麽一說,知道江湖上拉關係套朋友,憑的是實力,遠比眼前利重要得多,當時也站了起來,客氣說:“不敢不敢,承蒙幫主老爺子看得起,我進了梟幫的門,跟老爺子敘談了這麽久,早就是朋友了。”

常貴言語也是幹淨利落得很,馬上表態:“咱梟幫也就交了三爺這朋友,與百裏聞香有關的事情,再也不要提起。”轉頭又衝胡榮彪等幾個人說:“三爺說的對,大家同在道上混,冤家宜解不宜結。剛才我讓你們到河幫去要人,一時氣話,我年紀大了,年紀大,脾氣就不好,你們也該勸著我點,也不能我說要自己絞死,你們馬上就幫我往架子上掛繩子不是?”

梟幫的幾個人聽自家的幫主這麽說,一時倒都笑了起來。方雲暉這時候心裏倒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知道自己這和事老當得倒是挺成功。

常貴跟方雲暉長談了幾個鍾頭,從西北李承魁和部落,聊到水旱兩路的生意走私,從大周與狄蒙的邊境局勢又講到督府守備,不僅方雲暉覺得這老爺子見聞廣博,看法獨到,常貴也驚詫於三爺的機靈敏銳,聽一知十,一老一小倒是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天色黑了下來,常貴要留方雲暉在幫中吃飯,方雲暉推卻說明天中午即將北上,住處還有女眷,不方便久留。常貴見他執意要走,一路把他送到大門外,才相互告辭。

胡榮彪見老幫主一直目送著三爺的背影沒在街角的黑暗裏,低聲地問:“幫主,執事受傷的事情,就這樣算了嗎?”

常貴點了點頭說:“嗯,就這樣算了吧,胡榮彪,我知道你們幾個心底不甘,可是這三爺上門來替河幫說情,客客氣氣地,又送了五千金幣,我們不依不饒地也就沒太大意思了。”

胡榮彪

見幫主這麽說,不敢頂嘴,但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要錢不要麵子!”

常貴兩道白眉一立,喝道:“你說什麽?我們梟幫雖然是馬匪出身,但是求財不求氣,聽說這三爺身邊的一個女眷,就把劉振奎賴以保命的法術師打得落荒而逃,真就動起手來幫著河幫,你想真的拿上千弟兄的命去填嗎?”

胡榮彪等幾人見幫主動了真怒,胡子氣得一翹一翹地,不敢再說,都低著頭退了下去。常貴看著他們歎了口氣,喃喃自語說:“不能忍,幫裏這幾個人,讓我怎麽能放心把梟幫交在你們的手裏”

第二天早上,方雲暉、程素華、趙霖兒都晚晚地起床,程素華還饒有興致地把昨天老馬刀買回來的狄蒙人衣服都試穿了一遍。大家吃過了早飯,太陽早就已經老高,方雲暉笑了笑,說:“老馬刀,你去替我跟王者之矛軍那胖子參謀打個招呼吧,就說我們今兒要走了,在這裏有個落腳的地方,還真的強過我們自己找住處,毛偉權雖不幹涉我的行程,想的卻還很周到。”

老馬刀應聲出去了,過了半晌回來,回報方雲暉說:“三爺,那胖子參謀聽說我們今天要出關去,大為憂慮。”

方雲暉一愣,抬起頭來問:“怎麽?”

“那胖子隻是說今天好像外頭出了大事情,三街六巷關門閉戶,連往日最為熱鬧的市集也都沒有開,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讓我們最好避避風頭,等兩天再看。我回來的時候到街上轉了轉,也確實如他所說,街上靜悄悄地半點聲息也無。”

方雲暉一驚站起:“有督府的人或者常備軍在街上戒嚴嗎?”

老馬刀搖了搖頭:“也沒有!”

方雲暉疑惑了起來,在屋子中踱了兩步,沉吟地說:“那就奇怪了,難道有狄蒙人打過來了嗎?也不對呀,如果有這種緊急軍情的話,常備軍一定會急報王者之矛軍。而且有大軍調動的話,這個身在大港城裏的王者之矛軍眼線,也會告知我們一二,至少要急速躲避吧”

程素華微微一笑,低聲地俯在方雲暉的耳邊用漢語說:“我看你是在華州大陸上呆得有些傻了麽,整天腦袋裏麵想的都是軍國大事。我們到街上去轉轉看看,古惑仔電影裏,幫會火拚之前不都是這種場麵?而且條子必然是等他們打完了才來滴!”

果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方雲暉低呼了一聲,拍了一下腦門,大喊說:“我怎麽沒想到,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了!不過昨天常貴老爺子答應了我,不再找河幫去生事,看他不像是出爾反爾的人那!”

想到此處,方雲暉帶了老馬刀和兩名蓋世太保,急速出門往梟幫去了。程素華見自己立了這麽大一個功勞,方雲暉還是不帶自己去看熱鬧,鼓起嘴來生悶氣,嘴撅得能掛上個油瓶子,趙霖兒笑著勸她。

方雲暉一路快步,見街上果然如老馬刀所說,一路肅殺,半個人人影也無。初夏的風吹過,不少店鋪的招牌幌子撲啦啦作響,竟然聽不到一點人聲,仿佛一個上午的時間裏,喧嘩熱鬧的大港城竟然成了一座死城。

還沒走出多遠,就聽見不遠處腳步聲嘈雜錯落,迎麵碰見常貴帶著梟幫大隊人馬而來,方雲暉急忙攔住,聲音都有些高了:“幫主老爺子,咱們昨兒說好了的,兩幫各讓一步,都有海闊天空的路好走,可現在您”

常貴一擺手:“三爺,我不是去生事的,河幫的胡子執事死在了三成米莊!”

方雲暉聞言,委實大吃了一驚,他昨天跟老馬刀閑聊過,河幫也好,梟幫也罷,都是除了幫主,執事最大,河幫幫主夜戰小狼溝時的威風,他自己也曾經親眼看見的,現在他慘遭身死,的確是不得了的大事。

常貴壓低了聲音,撩起了衣服兩邊開襟,壓低了聲音說:“三爺,我們不是去生事的。我活了這一把年紀,在這紫峰河兩岸,也算得上是薄有聲名,我既然昨晚答應了你,當然不會出爾反爾,我梟幫上下都沒攜帶兵器,這是去跟河幫剖說明白。”

方雲暉臉色一沉,張開雙臂,仍舊攔在路上說:“老爺子,不是我信不過你梟幫。你看這滿街關門閉戶的,想是都知道兩幫行將有事發生。河幫執事剛出事,什麽事情都還沒鬧明白,您這一

去,不是反而鬧出事情來了嗎?”

老常貴長歎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一張羊皮紙的帖子遞給方雲暉說:“三爺,我一早起,就收到百裏聞香老板娘送來的這張帖子,你看看,我能不去嗎?”

方雲暉半信半疑地展開帖子,見上麵字體工整娟秀,他並不認識這老板娘,但從字跡來看,卻不像是個生意人,倒頗通幾分文墨:“百裏聞香恭請梟幫幫主常貴老爺子明鑒,今早獲悉,河幫執事橫死在三成米莊之前,附近街知巷聞,河幫上下傾巢而出,還請老爺子早作打算。百裏香上。”

方雲暉把這帖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問:“幫主老爺子,這個叫百裏香的,想就是你所說的那個百裏聞香的老板娘了,不過就憑她一封帖子,你如此大張旗鼓地去河幫,這不像是你老謀深算的作風。”

常貴又歎了口氣,說:“三爺,我不去不行啊,我這是去事發地,並非去河幫。你來得正好,我昨兒怎麽答應你的,你幫我跟河幫解釋解釋。”

常貴身後的胡榮彪接口說:“三成米莊是我梟幫的地界。”

方雲暉恍然大悟,河幫執事死在梟幫的地麵上,如果不去剖說明白,那就是殺人揚威的舉動了,照這樣看來,常貴的確是要去一趟事發地點。

三成米莊。

此時米莊鋪子大門的門板已經被卸了下來,橫在街上,上麵橫臥一人,白布蓋著全身,想就是河幫的胡子執事了。白布上尚有已經深黑的血跡宛然,顯是死於凶殺!

附近一街兩巷的居民早就已經逃走一空。方雲暉跟著梟幫的人剛剛走近,就見對麵街頭,一幹人等,盡是素衣白袍,迎麵走來,當先一人麵如寒霜,正是河幫的美女幫主王淮秀。

河幫的人馬之中,人人都瞧見了梟幫的人,但顯然事先經過幫中吩咐,人人肅然,對梟幫幫眾直如不見。方雲暉與王淮秀本來相熟,這時走近過來,卻又不知道說什麽,隻是呆呆地立在那裏。

王淮秀靜靜地揭開白布,大胡子執事仍然瞪著一雙虎目,屍體早已僵硬。方雲暉認識王淮秀時間並不算久,但見她一直是英風爽朗,從未見她有過半分小兒女的情懷,這時她見執事虎目圓睜,不覺兩行清淚從秀目汩汩流出:“兄弟,你睜著眼睛,是為了再看幫中兄弟一眼嗎?”伸出手來,替他拂閉了雙眼。

河幫眾人,隨著自己幫主這一聲痛呼,呼喇一聲,齊刷刷地右手撫胸,單膝跪地,想是他們幫中的禮節。王淮秀立起身來,說聲:“兄弟,好走!”

人群之中,後排一個年輕幫眾再也忍耐不住,一聲高喝:“執事,我們送你回家!轉眼就殺回來給你報仇!”

河幫裏的人聽了這話,一個頭領模樣的人馬上喝止:“住嘴!幫主是怎麽吩咐你們的?”那年輕幫眾不敢再說,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常貴冷眼看到此刻,緩步走了過來,向王淮秀行了個禮,稱:“幫主!”

王淮秀眼中精光一閃即沒,點了點頭。方雲暉在旁邊看得暗暗佩服,先前還曾經奇怪,就算她是女中豪傑,這幫會中幫眾上萬,怎麽著就服了這樣一個女子?這時候看她極為悲憤之下,仍舊不肯失了氣度,顧及大幫的體麵,從心底裏讚了一聲好。

常貴往前跨了一步,給胡子執事的屍身微微行了個禮,轉過頭來對王淮秀說:“幫主,信我一句,不是梟幫!”

王淮秀不答,冷冷地說:“我兄弟在路上,他心裏明白。”

常貴語氣絲毫不改:“梟幫和貴幫的執事,沒有深仇。”

王淮秀哼了一聲說:“仇深仇淺,有時候,跟這刀深刀淺,武鬥氣迸發一樣,有時候,不由人!”

常貴踏上一步,長須飄動:“我梟幫幾時在窩邊上做過案子?”

王淮秀此時怒火已經抑製不住,大聲喝道:“上有督府,下有馬幫,一條人命,你扛得起!”

常貴長歎一聲,說:“我扛得起今天就不來了幫主,我不該扛,我也扛不了。你我兩個是幫主,得先把這事情給攔下來,不攔,以後水的水旱的旱,草原河邊,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麽樣的事!”

王淮秀重重地一哼:“我攔不下,我也不想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