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什之來長安也,北地佛教之盛,實可概見。當其譯經逍遙園時,門徒如雲,號稱三千餘人。其傳譯《大品》也,受其意旨,與之有關者,名僧有五百餘人,或八百餘人。其傳譯《法華經》也,四方義學之沙門,集者二千餘人;《法華宗要》序所載,或謂其時聽受領悟者,八百餘人。《法華經》後序所載。其譯《思益經》也,僧徒集者二千餘人。其譯《維摩經》也,集者千二百餘人。此僅指當時學者而言,然其盛已可想矣。當苻秦之際,有小乘持律堅固者,自罽賓國陸續來華,傳譯《小乘》。羅什來長安時,適當《小乘》傳譯隆盛之後;故其學說,能傾動一時。僧叡所謂:“鳩摩羅法師至自龜茲;持律三藏集自罽賓;禪師徒眾,尋亦並集;關中洋洋十數年中,當是大法複興之盛也。”此言蓋紀實也。羅什門下,知名者十人,即道生、僧肇、道融、僧叡、曇影、慧嚴、慧觀、僧(音略)、道常、道標是也。此十人,古稱“羅門十哲”。道生、僧肇、道融、僧叡四人最賢,號“關中四傑”。所謂英才林立,而羅什在長安之勢,如旭日方升,其聲名遂洋溢乎域外。青眼律師卑摩羅叉在西域時,以《十誦律》教授羅什;聞其有盛名於長安,亦不辭遠道而來。有佛陀耶舍者,羅什往沙勒國時,曾從而受教者,亦聞風遙集。有弗若多羅,曾譯《十誦》。此三人者:輩行皆在羅什之先;其視羅什聲勢烜赫,不覺瞠乎其後。此雖由於羅什學深識高,亦未始非秦主保護之厚,有以致之也。
當是時,惟新來之佛陀跋陀羅,可與羅什比肩;論其德或過之。羅什學識,誠足冠絕當代。但苻秦以來,僧徒之自罽賓等處至者,鹹持戒律,人民已視為固然。而羅什則為秦主所逼,受其所贈妓女十人,帶妻而居,從事俗家生活。其行為雖不滿人意,而無一人加以非難者,其政治上保護之功乎?抑其弟子推尊其師如活佛所致乎?然羅什違異小乘,專傳大乘,自不免受小乘學者之攻訐;如《大品般若》出,則慧導難之;《法華》出,則曇樂誹之;即其例也。
佛陀跋陀羅,學佛教於印度北方之罽賓。智嚴遊學西域,請與俱來。凡自罽賓來中國者,鹹由中央亞細亞,逾蔥嶺,出天山南路。佛陀跋陀羅則異是。相傳其來也,出罽賓,跋涉三年,道由雪山,備極艱阻;中途附船,遵海而至。其說雖未可盡信;然其航海之際,遭遇暴風,飄流至山東青州東萊郡登陸,則確無可疑。自罽賓來華,而複遵海,其方向難明;意者其故鄉乃北天竺、中天竺歟?實非印度南部也。當是時,秦主姚興,力崇佛教,羅什名滿天下;佛陀跋陀羅,遂聞風而至長安。其始至也,羅什喜而迎之,備極歡洽;然因質疑於佛陀跋陀羅,有不合處,交情乃變矣。
佛陀跋陀羅之居長安也,所處境遇,大異羅什。羅什為朝廷所崇奉,優與保衛,故其聲勢顯赫。佛陀跋陀羅,力避俗權,獨以教養弟子為務。相傳“時秦主姚興,專誌佛法;供養三千餘僧;並往來宮闕,盛修人事;唯覺賢守靜,不與眾同”。覺賢者,佛陀跋陀羅之略稱;蓋譯佛陀為覺。而譯跋陀羅曰賢也。是知羅什、覺賢二派,明明有對立之傾向。厥後覺賢不能安,《高僧傳》載賢“語弟子雲:‘我昨見本鄉,有五舶俱發。’既而弟子傳告外人,關中舊僧,鹹以為顯異惑眾。又賢在長安,大弘禪業;四方樂靜者,並聞風而至。但染學有淺深,所得有濃淡;澆偽之徒,因而詭滑。有一弟子,因少觀行,自言得阿那含果。賢未即檢問,遂致流言,大被謗讀言,將有不測之禍。於是徒眾或藏名潛去,或逾牆夜走;半日之中,眾散殆盡。賢乃怡然,不以介意。時舊僧僧、道恒等,謂賢曰:‘佛尚不聽說己所得法。先言五舶將至,虛而無實。又門徒誑惑,互起同異。既於律有違,理不同止。宜可時去,勿得停留。’賢曰:‘我身若流萍,去留甚易。但恨懷抱未伸,以為慨然耳。’於是與弟子慧觀等四十餘人俱發;神誌從容,初無異色。識真之眾,鹹共歎惜;白黑送者千有餘人。關中舊僧,指羅什弟子。姚興聞去悵恨;乃謂道恒曰:‘覺賢沙門協道來遊,欲宣遺教,緘言未吐,良用深慨;豈可以一言之咎,令萬夫無導。’因敕令追之;賢謂使者曰:‘誠知恩旨,無預聞命。’於是率侶宵征,南指廬嶽。”《高僧傳》之言若此:則當時二派之不相容,可以想見。於是智嚴退處山東精舍,靜修禪定。覺賢遂南往廬山,依慧遠矣。五舶之豫言雲者,即覺賢所言本國舶來之謂。其後五舶果來,誠如豫言所雲。此事傳記多載之。是覺賢本鄉,或非罽賓山國也。
次更言慧遠。慧遠、羅什,稱南北二派。羅什為北派領袖,所居之長安,為北地佛教中心。慧遠為南派領袖,所居之廬山,為南地佛教中心。羅什受政府優遇,義學之徒,麕聚雲集;長安佛教,譬如春花盛開,生氣勃發。廬山反之,地既幽靜,適於隱者;慧遠又力避權勢,持沙門不拜王者之主張;學者數百人,萃止一山,發揮南地佛教特色;廬山佛教,譬如深秋枯木,旨趣閑寂。當是時,實南北二派並立之時。慧遠、羅什,未嚐謀麵;而書問往還,互相推重。覺賢之南來也,慧遠久耳其名,深致敬禮;願居羅什、覺賢之間,負調解之責。
慧遠者,道安弟子,乃竺佛圖澄再傳弟子也。見第二章。竺佛圖澄之來華,值五胡侵入之初;匈奴劉淵獨立,國號漢;後分前趙、後趙;前趙為後趙石勒所滅;石勒死,石虎繼立;即竺佛圖澄來華時也。竺佛圖澄未嚐翻譯經論,唯以德望,感化後趙。後趙石氏,羯人也,本匈奴一部落,素未立教化。石虎凶暴性成,無所忌憚。終歸依竺佛圖澄,漸改其行焉。
後趙衰,鮮卑來自滿洲,立燕國。苻健者,西方氐人也;立國於長安,號前秦。當是時,中國北部,紛亂益甚。竺佛圖澄之弟子,避亂東西,求居南北,流轉四方,未嚐輟學。道安留寓襄陽時,適襄陽為苻堅所陷,載之北去,此前秦佛教初興時期。而罽賓小乘教之來,勢如潮湧,亦即其時也。其助之翻譯暨宣傳者,以竺佛念、釋道安為尤著。出家則稱氏為釋,自道安始,前既述之矣。
道安為注釋佛經之始祖。當是時,為翻譯學極幼稚時期;所譯經文,索解不易;講佛學者,不過敘其大意,以便轉讀而已。至道安始有注釋,詮解文義,俾文之首尾易明。其所注解者,凡二十餘巷。茲據《出三藏記》,示其重要書目於下:
《光讚折中解》一卷
《光讚抄解》一卷
《般若析疑準》一卷
《般若析疑略》二卷
《般若起盡解》一卷
《道行集異注》一卷
《小十二門注》一卷
《大十二門注》二卷
《了本生死注》一卷
《密跡金剛持心梵天二經甄解》一卷
《賢劫八萬四千度無極解》一卷
《人本欲生經注撮解》一卷
《安般守意解》一卷(此經今藏中所存者唯有道安注)
《陰持入注》二卷
《大道地經》《十法句義》合為一卷
《義指注》一卷
《九十八結解》一卷
《三十二相解》一卷
以上總計十九部二十卷;此外尚有《諸天錄》一卷、《經錄》一卷、《答法汰難》二卷、《答法將難》一卷、《西域誌》一卷,但非注本耳。
按道安所注書目,蓋於般若諸部暨禪經最為注重。雖翻譯小乘經論,亦稱盡力,其序文嚐自道之;然道安極崇超俗脫塵之風規,自甘淡泊,離棄拘束,以玩味般若諸部之說;嚐退居一室,安心瞑坐,離一切情欲妄念、而忘吾我,靜參禪悅。《大小十二門》、《安般守意》、《陰持入》、《大道地》之類,皆屬之。《安般注》序文所雲,信可謂道安得意之言也,其文曰:“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無欲也;無為故無形而不因;無欲故無事而不適;無形而不因,故能開物;無事而不適,故能成務。”《安般經》說禪之進境,設有四禪六行之階級。今所謂階差級別雲者,即指此而言。
道安所處時代,混亂已極。當是時,適承西晉末流,猶沿崇尚老、莊餘習;學者以無為無欲為理想,以恬淡生活為高尚。佛教為中國人所喜,亦因其學說,與老、莊有類似之處。是以初期譯經時代,研究國人心理,以期推廣佛教,惟近乎無為無欲恬淡諸說者為宜;而空禪諸經,遂特別受國人之歡迎,蓋有故焉。考道安素習道教,後歸佛教;其趨向若此,其注解亦可想見矣。道安之在長安也居恒與罽賓三藏指小乘之持律堅固者相接。嚐就安世高所譯諸書,加以注解;如《大十二門》、《小十二門》、《人本欲生》、《安般守意》、《陰持入》諸書,皆可信為安世高所譯者。道安嚐雲:“若得麵稟安世高,無異見聖。”其崇信之篤若此,殆喜其長於禪乎?《安般注》序曰:“學其所出經,禪數最悉。”《小十二門》序曰:“安世高善開禪數。”其論若此,信崇之故,可以明矣。然為此論者,非獨道安一人。《僧伽跋澄傳》亦雲:“苻堅之末,來入關中。先是大乘之典未廣,禪數之學甚盛。”此實當時風氣使然。蓋道安在佛教初期時代,解釋經典,代表中國人,奉迎佛教,信可謂能揣測國人之習尚者也。
出道安之門,擅青出於藍之譽者,慧遠也。道安係統,以超俗脫塵恬淡無為為旨;嚴持戒律,堅離六情六塵之迷,力保精神安靜;非如西晉老、莊學者之放浪不檢也。其所主張,與羅什異,而與罽賓諸師同。道安《增一阿含經》序曰:“而今以後,幸共護之,使與律同;此乃茲邦之急者也。斯諄諄之誨,幸無藐藐聽也。”又曰:“此二經,有力道士,乃能見當以著心焉。如其輕忽不以為意者,幸我同誌鳴鼓攻之可也。”慧遠既受此感化,其持律嚴肅,實無足異。傳聞慧遠病篤,弟子等勸進豉酒,謂違律不飲;又請進米汁,不許;又請以蜜和水為漿進者,亦恐違律,乃命檢尋律文得飲與否?卷未半而逝。其遺誡雲:“死後露骸鬆林下,視同土木。”觀此可以知其風格矣。故廬山之教,以超俗嚴肅為骨髓;與長安羅什習尚相反;此南北二地二大中心對立之狀態也。
茲述南地佛教緣起:我國佛教,自通西域,始來長安,決無可疑。印度人直接由海道來中國南部者,為時較後。《高僧傳》載印度佛教僧來中國南部……所謂南部者,當指船泊廣州或交州而言,但此乘船而來者,至劉宋後始盛;劉宋以前,航路交通,可稱絕無。雖相傳佛陀跋陀羅航海而來,法顯三藏遵海而回;然二人之船,乃泊山東半島,非抵南部也。
相傳安世高圓寂於南方,近於附會。閱七十載,康僧會南來,建寺於建業,名建初寺,是為南地寺院之始。其前四五十年,有牟子者,居交州;著《理惑論》,頗為佛教辯護;似南方此時已有佛教。但牟子名稱,近於假托;《理惑論》亦屬偽書。南方佛教,傳自何人?真際難明。相傳建業佛教,傳自康僧會;但康僧會之前,有支謙居士者,在古代翻譯家中,當首屈一指;所譯經典,今日尚有存者。支謙所譯經典,《出三藏記》栽三十六部,或三十七部。《高僧傳》載四十九部。《曆代三寶記》載百二十九部。《開元錄》載八十八部。支謙之往吳也,其南方佛教之始乎?考維祗難以譯《法句經》知名者、竺律炎之往武昌,尚在支謙之前;其事跡不詳,其影響及於佛教亦不大。稽諸史冊,吳主孫權即位時,維祗難、竺律炎初赴武昌,但未入吳都建業耳。其在建業弘佛教者,居士則始自支謙,出家人則始自康僧會;蓋支謙廣譯經典,弘宣佛教,而康僧會則為君民所歸向者也。故推究南方佛教之原始者,往往以康僧會,與其建初寺,相提並論也。
爾後,三國為晉所並。晉末,五胡亂華,南地變為東晉。實西域中國交通便利時代。傳佛教者,亦乘機源源而來。即前所述苻秦、姚秦相繼據有長安時也。當是時,大法流布之勢,寢盛於南方。於是昔日號稱法緣薄弱之南地,比於北地,得先沾佛陀德澤矣。慧遠本北人,其師道安被苻堅載之北去,慧遠即別師來廬山。當時高僧之來廬山依慧遠者,概來自北方者也。
北人質直,南人灑脫。南北風氣各殊,自古已然。東晉沿西晉崇尚老、莊餘習,故廬山一派,所示高逸之風,頗合時宜。況自北方來者,多厭離亂,而欲安靜樂道於山水間者乎?廬山派之興盛,非偶然也。
廬山雖不假政治力之保護,但聞慧遠之風,自西自東,慕其學而來者,絡繹不絕。慧遠憑其力之所及,黽勉從事。既迎來學者;複遣求法者,往西域求取梵本更傳譯經論,其事業可謂盛矣。道安《比丘尼大戒》序曰:“世尊立教,法有三焉:一者戒律也;二者禪定也;三者智慧也。斯三者,至道之由戶,泥洹之關要也;戒者,斷三惡之幹將也;禪者,絕分散之利器也;慧者,齊藥病之妙醫也。”其言之意味,雖極平淡;但當時嚴肅佛徒,想像其真際,兼三者而修之,視為活語。慧遠尤奉行惟謹,持律極嚴;傳譯禪經,苦心獨具;信可謂當代傑出之學者矣。《十誦律》本弗若多羅與羅什共譯。弗若多羅半途圓寂。其後曇摩流支來長安,攜有《十誦》梵本,遠乃致書敦請,令在關中續譯之。卒能完成弗若多羅未竟之業者,遠之力也。佛陀跋陀羅在長安被逼而去。發使至關中迎入廬山者,亦遠之意也。佛陀跋陀羅素以禪著稱,慧遠羅而致之,俾得一意傳禪;所譯《達摩多羅禪經》,乃其得意之作也。慧遠弟子法淨、法領俱受師命,遠赴西域,多攜梵本而回。僧伽提婆,亦自罽賓來廬山所譯經典頗多。故相傳有“所以禪法經戒,皆出廬山,幾且百卷”之語。佛陀跋陀羅所譯《華嚴經》梵本,亦法領自於闐攜遠者。故相傳有“初經流江東,多有未備;禪法無聞,律藏殘缺;遠大存教本,憤慨道缺,乃命弟子法淨等,遠尋眾經,越沙雪,曠歲方還”之語。但譯《華嚴經》之處,乃在建業道場寺,不在廬山。由此觀之,南地佛教,風行一時者,慧遠一人之功也。故相傳有“蔥外妙典,關中勝說,所以來集茲土者,皆遠之力也”之語。斯言也,可稱實錄。
後慧遠複在廬山結念佛社,即曆史上有名之白蓮社也。所謂白蓮社者,在廬山般若台精舍,適謝靈運鑿池東林寺前,植白蓮其中,遂因以為號焉。入社者凡百二十三人:有僧,有俗,有道安弟子,有羅什門徒,皆避世遺榮,慕廬山之風而來集者;其中尤賢者十八人,世稱“廬山十八賢”;是為中國興行念佛之始。謝靈運為慧遠弟子,未經入社。陶淵明亦與慧遠善;常往來廬山,締世外之交;亦蓮社中人也。
廬山至今尚有慧遠遺風,惟近來所傳念佛宗,其旨乃合念佛與禪二者而一之。在慧遠當時,則未嚐倡禪淨一致之理論。蓋戒、定、慧三者,為佛徒所必修;而念佛則視為一種禪觀而修之;故念佛亦有種種修法。慧遠所謂定心別時念佛,殆分晝夜六時,晝三度,夜三度。使按時念佛耳。定心者,即凝觀念,即指所謂禪觀而言之也。故廬山念佛,不過於阿彌陀佛像前,口唱佛名,心觀佛相佛德;可由此想到未來往生西方之位置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