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畫家,從事花卉者較少於山水。前篇所述清代之山水畫,畫者多而材料亦多,淵源長而家數眾,故言之甚長;花卉材料少,勢力亦小,人則更少焉。今將清代花卉之最著者言之。
花卉源流,肇自宋代。宋時最有名者,黃筌及其子居寀、徐熙及其孫崇嗣,稱為黃、徐二派。文華殿所見滕昌祐、吳元瑜、倪濤、韓祐輩,皆其宗派之流裔也。黃氏之花卉,為鉤染派,徐氏為沒骨派。由宋至元明,畫花卉者皆不出此二派。延及有清,勾勒、沒骨二派皆有特才,蔣廷錫、惲壽平最為有名。大概此二人,蔣為黃派,惲為徐派,然有時蔣亦為徐氏之沒骨,惲或效黃氏之勾勒。語其大較,則有若是之分,若為其嚴定界限,不可移易,則失之矣。蓋清人花卉,雖遠肇宋賢,其間究隔元明二代,定有不同者在,雖路數各有所近,然因受元明人之影響,不無改變。其改變之度若何,其機何在,則因明代有周之冕者,自創一派,名鉤花點葉派。既非黃派,亦非徐派,兼鉤代寫,別具一格,亦明時此派頗占勢力,孫克宏、孫杖、趙之璧、虞沅、張若靄等,皆其同類也。此外又有林良創寫意派,比較鉤花點葉派之由黃、徐化出者,更為簡易。偏於此派者,若沈周、王問、王穀祥、魯治、徐渭、陳淳等是也。是等派別,在明末清初特著,故蔣、惲代興,自不得不受其影響。
惲南田雖為徐氏沒骨畫,其實與熙不同。觀夫文華殿二人所列之畫,一比便知。吾昔年在上海,又見徐熙畫一二種,嚐細析徐、惲之異:惲南田之沒骨畫,不鉤匡子,徐熙則多少定鉤有匡子;後者用墨先鉤而顏色填之,前者則全用顏色濘染,與今之水彩畫略類,此其別也。
抑南田之畫,既因受元明之影響,而將沒骨法另有改變,於是常州派遂卓然具有特征。其弟子若張子畏、朱繡、首扶義、鮑楷、王概、邵曾複等,皆衍其藝術,流風至今未泯。至於蔣廷錫一派,則亦有多人。其弟子著名者,鄒文鬥、錢元昌、李鱓。李鱓字複堂,其名特噪。茲數人,皆為南沙派,與常州派實至不相同。蔣南沙雖為黃筌勾勒派,然亦受明人之影響,略為變更,正與惲南田之不盡為徐派同時輝映。蓋時代之關係畫者,不能舍元明而直追宋代,自不能強蔣南沙之定為黃筌、居寀而無二也。然南沙之畫,雖非純粹黃派,較之惲南田則大為規矩矣。惲畫飄飄欲仙,蔣則頗厚重。蔣有時亦作寫意畫,然與周之冕鉤花點葉派究有不同,則飄逸與莊重二者之別也。特蔣仕位高,又極獎勵後學,故其勢力不小,與山水類之王時敏相埒。大概清之花卉,皆不出此二派。
其他鉤花點葉派及明之寫意派,亦間有存者。又有王武字勤中其人者,花卉介惲、蔣之間而略近於蔣,亦莊重派也。蔣之弟子李鱓,作畫不盡同於蔣。其所以不同,則因受鉤花點葉派與寫意派二者之影響也。故李畫謂之化板為活,此又一寫意派也。特此所謂寫意派,與明人之所謂寫意派又有不同,在形式上不易見,實則寫意而兼勾勒者也;是乃李鱓之所以既與其師蔣南沙不同,而又與陳道複、徐青藤、沈石田亦不同也。如此派別之不同,傳授之互異,一言以蔽之曰:因時代之關係,受明人之影響而已。
吾若論明代之花卉,必由受元人之影響;言元人花卉,而亦必言受宋人之影響。蓋人事如此,幾成一公例矣。既受影響,不得不變(明人變者,若林良,若周之冕;清人而惲壽平、蔣廷錫亦變,至李鱓而又一變),乃自然之趨勢,不可強也。然則此二派以何者為佳?曰: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何言之?大概畫花卉者,複與真相類似。宋人謂之寫真,此其一也。若畫寫意者,專求筆墨之工,形象略變亦無妨,此又其一也。純正者,取二者而會通之。寫真以求形似,寫意以求筆墨;若趨於極端,皆有流弊。徒有形似,則為標本,一無趣味,花匠、女工皆優為之;徒為寫意,則究竟為何物何花,不能明白,二者殆皆失之。明陳淳道複作寫意畫。有評之者曰:妙而不真。陸治包山反之,評之者曰:真而不妙。故作寫意畫者,往往犯妙而不真;畫工筆者,則真而不妙。惲南田可謂妙矣,特雖妙而有離真者,則妙而不真,惲亦不免;蔣南沙結實有餘,妙不若惲,則真而不妙,蔣亦不免。欲兩者完全,甚難事也。周之冕畫而有之,造鉤花點葉法,兼鉤帶寫,一人雙絕,斯為真妙矣。吾輩不必盡人學到周之冕,但筆墨與形似二者之折中,又烏可忽哉?
清初諸家受明季之影響,而參和變化,各樹一幟。至乾嘉之時,其風未衰,大抵寫生傳色,以工麗擅長,供奉殿廷,潤色鴻業。是時海宇乂安,人民殷富,文學、美術皆趨於雍容華貴之一途,是亦風會使之然也。而如金農、羅聘、高鳳翰、李鱓、黃慎、鄭燮之流,或為布衣,或為卑官,不衫不履,落拓江湖,既非供奉內廷,不受院體之濡染,各肆其奇,別開生麵,又不可同論矣。仔細分別,諸公各有不同之點。冬心筆力不強,自是陰柔之美,往往以古拙取勝。人物畫固為其所專長,而花卉、果品不落時流畦徑,設色亦淡雅多姿。兩峰為其高弟,雖效其師法,而變其麵貌,古淡中有飄逸之趣。南阜筆力雄肆,設色深厚,蓋有陳白陽之餘風。複堂本為南沙之弟子,宗宋人勾勒法,而化板為活,中峰直下,筋節處有篆意。花卉名家,高、李二公最有特色。黃癭瓢擅長人物,早歲極能工整,晚年落筆荒率,自成一派,有意無意之間,妙合法度。然學之者流於荒怪獷悍,不如冬心、兩峰之醇雅。作畫固須有筆力,而用力太露,則必流於獷悍,無蘊藉和雅之態。所謂畫史縱橫習氣者,推其源,蓋由於明季寫意一派一意揮灑,其流風所被,遂有此一種弊病。板橋筆極超逸,蘭竹專長,花鳥、魚蟲亦偶然落筆,列於花卉畫家中,似非洽當,以品格而論,可與諸公比肩矣。冬心梅花出於宋元,高西唐、丁敬身、汪巢林、杭大宗皆其流派。文人筆墨固不可以畫史論也。邊壽民、陳玉幾則規模工整,以淡雅之筆出之,亦為藝林珍品。用筆多平順,無矯拔驚人之處,如山林中之奚黃。如此之類者甚多,蓋大同小異者也。
更溯上言之,明末清初之間,畫界中最出奇多能者,如大滌子,前於山水畫中已論及之,而花卉中亦能特立一幟。是亦不受畫史之束縛,而能動合古法者。可與抗衡者,則為朱耷。此二人於山水固為優勝,而花鳥亦無遜色。朱耷亦明宗室,遁入空門,號八大山人。用筆極簡而勁,無獷悍之氣。而大滌子多一古拙之趣,蓋用筆潛氣內斂,不事矜張,其奇肆處,實有靜穆之氣存焉。後人學之不善,則流於江湖一派矣。
清朝花卉畫家,雖不及山水畫家之多,流派曼衍,亦極紛雜難名。以上所舉,不過僅就最知名最有特色者言之。乾嘉以降,工力之結實,可以遠紹宋元者,誠不可複觀;而奇崛古拙,如李複堂、高南阜、金冬心者,亦難得其人。大抵美秀雅潔,平易近人,有書卷氣,已充上品矣。花卉畫之秘奧,尚可探討,未必於諸家之外,更無門徑之可尋。吾竊嚐論之,花卉較山水易而實難。山水畫可借山水之景致,得其援助,以成境界;而花卉之體製狹隘,全仗筆墨意態,生出境界,此其所以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