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神話中,嫦娥、精衛是頗具特色的女神。作為家喻戶曉的神話意象,嫦娥“奔月”是女性奔向生態本位,洋溢著濃鬱的原生態色彩和輕柔、飄逸的女性色彩;精衛“填海”,看似妄圖幹預生態係統,實質是以女性溫和、陰柔的方式實踐人、禽、山、海、木石等自然形態的互流。女神的真與善,女神的本真價值,都深深鑲嵌於中華民族和諧、渾整、圓融的傳統自然觀中,重新解讀這些神話,可以讓我們在女性與自然的生命纏綿、交織中找到人的生存意義與存在價值。
1.精衛填海:女神認識自然的千古絕唱
精衛填海是一則上古時期的著名神話,《山海經·北次山經》記載:
又北二百裏曰發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於東海。[1]
而《述異記》說精衛又叫誓鳥、誌鳥、冤禽,俗又稱帝女雀,據說精衛此名,乃是鳥銜木石飛翔時發出的鳴聲。精衛填海的神話在後世變形較少,人們把其寓意定格為人與自然的悲劇對抗,使這個柔弱的小鳥獲得了強大的精神力量;或將精衛冠以“仇海之冤禽”的身份,在古典詩詞中反複出現。這種解讀延續了多個世紀,其間並沒出現“橫看成嶺側成峰”的雜亂景象,這大概是因為中國神話中很少出現女神與自然的抗爭吧。
中國古代神話中的“誇父追日”、“刑天舞幹戚”、“愚公移山”皆為男性與自然的決絕,既悲壯而又**澎湃,洋溢著一股陽性的豪情,唯精衛,這一出身帝王家族的高貴少女,以弱小、陰柔之軀,詮釋人與自然生態這一永恒的主題。精衛在化生為鳥之前,是神農炎帝家未成年的女孩子,她有著同樣著名的兩個姐姐,一個師從赤鬆子,終於在煉丹爐中褪去肉身脫胎成仙;另一個夭亡後變成可以媚人的瑤草,後被封為巫山雲雨之神。三姊妹命運不同,卻都繼承著神農家的傳統以柔順而又溢漾生命之氣的方式與自然靈性溝通、交往。神農炎帝身兼太陽神,他教人播種五穀、耒耜牛耕,後嚐百草以明醫藥,亦是通過莊稼、藥草等植物形式與自然進行生態互流的第一神人。精衛嘴銜木石,用逆風飛翔的身軀與嫋嫋不絕的鳴聲往返於西山東海之間,她堅強的矢誌與其父“一日而遇七十毒”的生命悲歌十分相似,表達著人類對滄海桑田生態循環的參與,是一種恒古不變、富於節律、詩性的生命表達與生物力量,亦是對其父發明農耕、醫藥等自然生態互滲事業的另種形式的繼承與延續。人類開辟農耕,是對自然生態的改造,但這種改造是陰性、溫婉、因勢利導的,是在尊重自然規律前提之下的技術性改造,不會引起大的自然破壞,精衛填海亦如此。精衛以一己的渺小身軀和力量,對抗茫茫大海,這裏既有填海造田之心,也有治理海水泛濫之意,表麵看似妄圖幹預生態係統,但比起後羿射日所采用的具有殺傷性的武器,精衛所銜之木石則顯然這般的陰柔與內斂,我們可以理解為,精衛銜木石之舉僅是一種女性溝通自然的表態,是一曲不違背生態生機,實踐人、禽、山、海、木、石等自然形態有機循環的生命絕響。
同時,在精衛填海的神話中,人、禽、山、海、木、石等既是獨立之物,它們各有其存在的領域和價值的境界,但這些獨立之物又不是孤立的,而是通過女娃化鳥、鳥銜木石、木石填海一係列的連貫性行為聯係起來,形成一個整體的、密不可分的生態有機循環係統。在這個係統中,每一物既各成其己,又與其他物發生物質領域的糾集和價值領域的互通,然後整體的呈現出來,使得係統既豐富多樣而又高度契合,最終交織而成一種更真、更善、更美的價值複合體。在這一價值複合體中,起著核心紐帶作用的是帝女女娃化生為精衛鳥這一過程,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女娃化鳥這一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為實現與它者的物質與精神的交織與糾集,從而引領自己進入一種更高的價值樂園。
精衛填海神話包含的另一個意蘊是“靈魂不死”觀念。精衛生前隻是一個名為女娃的小姑娘,當她少女的軀體死去化生為鳥的那一刹,她的靈魂也以禽鳥的形式實現著永生。這是基於“萬物有靈論”之後的一種神話思維,也是古代先民對自然的一種超越性看法。人與萬物由自然進化而來,同存於自然之中,最終要回歸自然,養育自然生態,這既是樸素的唯物論,又符合生物鏈能量流動和物質循環的科學觀念。愛德華·泰勒在《原始文化》中寫道:對古代人而言,死亡不是生命的終了,而是到達再生的過渡。在原始宗教、原始信仰中常見的是靈魂轉世的信仰,死去的人化為人、動物或者植物而使原來的生命得以繼續。卡西爾認為:“(神話)倚賴於情感的統一性而非邏輯的法則,情感的統一性是原始思維最強烈最深刻的推動力。這說明,神話的真正基質是情感,這種情感的內力,使初民深深相信,有一種基本的不可磨滅的生命一體化溝通了多種多樣形形色色的個別生命形式。”[2]中國神話中“誇父杖化鄧林”、“盤古化生萬物”,以及“帝女化瑤草”等,都是在“靈魂不死”的觀念和情感的作用下,死生得以相互溝通和萬物得以相互轉化。當然,人死後化生成的新生命不是隨意選定的,而是他們熟悉的動物、植物或是圖騰物,當靈魂回到熟悉的動物、植物或是圖騰物之中即是歸到原有的文化傳統,或者是回歸到生命的本來麵貌之中。黃帝家的孩子性格穩重,而炎帝的女兒則個性鮮明,她三個早夭的女兒,如果說瑤姬化為草木、赤鬆子成仙是對父親百草事業和醫藥事業的延續,那麽女娃化為精衛鳥則更多的是對神農一族農耕大業的繼承。當年,是丹雀鳥銜來九穗禾,讓炎帝開始了農作物的培育與耕作,那麽精衛死後將靈魂轉化為父親事業的啟迪者——鳥之中,即是在另一種生命形式下完成著神農開辟農耕的偉業。由此看來,炎帝這些與自然相通互滲的事業,由和自然有著天然親密感的女兒們來繼承和發展再自然不過了。
不得不提的是,大部分死後化生的神話,都會將靈魂托生於現實之物,如瑤姬化草木,杜宇化杜鵑,唯“精衛”這個意象在生活中並沒有,銜木以填滄海的動物也沒有,“精衛填海”的神話完全是人們精神的結晶,它是一個符號,一種以溫和、陰柔、婉約方式與自然交流、互融精神價值的闡釋。後世的傳誦中,精衛始終以一個悲劇的符號貫穿在文化史中,成為中華民族堅強不屈的象征,這樣的解讀,很大程度上是對神話加以一貫的人類中心主義詮釋,其實,人作為一種有死的短暫者,隻有把自己托付給宇宙萬物,才能真正參透自己存在的本質和意義。女娃雖然年幼,但憑借著小女孩的聰穎、直覺和神農家的優良血脈,已經悟出這一至深而又至淺的道理。小女孩之所以能在眾多的女神中脫穎而出千古流傳,並被冠以崇高的道德力量,很大程度是她能將個我的、短暫的生命融入到無限廣博的生態鏈結當中去,實踐著人、禽、海、木、石的物質互滲與互流,小姑娘溺海那一瞬間恰恰是其自然生命的重現和大放異彩。
2.嫦娥奔月:女神回歸自然的遙遠渴望
後羿、嫦娥屬於較晚出現的神話人物,《淮南子》中記載著嫦娥奔月的故事:“托身為月,是為蟾蜍,而是月精。”[3]張衡《靈憲》有段稍長的記載:“羿請無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其大昌。娥遂脫身於月,是為蟾蜍。”[4]這些記載,再加上後來衍變的係列傳說,嫦娥奔月的故事複雜繁多,關係錯綜,其中至少包含日月、陰陽、男女、人神、動物(蟾蜍、玉兔)、植物(桂樹和玉兔經年搗的藥)等諸多元素,縱橫交織成一個曆久彌新的宇宙生態整體,在中國文化的推演中無出其右者。
初聞美女嫦娥化身為醜陋的蟾蜍十分驚訝,如果解釋這種醜陋的變形是對嫦娥竊藥的懲罰,顯然太過牽強,而且文獻記載中先是“大昌”而後為“蟾蜍”,說明在先民心中蟾蜍並非為醜陋之物,而是作為月之精靈的形象存在,有大吉大昌之意。因為,月亮恒遠的掛在天空,周期性的陰晴圓缺,所以人們對月亮產生了無限的崇拜與神往,而蟾蜍生育期間,肚子由癟到圓再由圓到癟的生殖變化過程,與月亮的晦盈時律大為相似,由此便被人們認為是超自然的月神。月中有月精蟾蜍,本在嫦娥奔月神話之前;而在嫦娥奔月產生後,則使兩者合為一體,嫦娥就是蟾蜍,蟾蜍就是嫦娥。而望月而生的玉兔,在《博物誌》中的“兔望月而孕”中可以找到注腳,“娩”乃“兔子在娩”,兔子在很多文化中都有**欲、多子的含義,是生殖繁茂的象征,這樣自然而然與女性聯係在一起。至於月與桂樹扯上關係,大概是因為“月桂”有月月開花的特征,讓作為男人的吳剛用利斧砍伐之並隨創隨合,則凸顯人類特別是男人對生態的破壞以及自然生生不已的複元能力。而桂又是一種香木,可以製成輕身延年的道家仙藥靈丹,於是月中出現玉兔搗藥這一神奇景觀,這樣,使嫦娥與得道成仙、長生不老的生命現象相聯係。
通過這一係列神話意象的展演與解讀,我們可以認為,嫦娥與蟾蜍、玉兔、桂樹在早期文化中都是陰性、生命力的象征,其中,並無主客體之區別,亦無地位高下之分,而是水乳交融的高度匯通,作為女性的嫦娥與作為自然之物的蟾蜍、玉兔、桂樹一起構成了月亮的生命共同體。而這種生命共同體之間的聯係不是純表象或者遊離於身體之外的,而是牽涉各個生命體(嫦娥、蟾蜍、玉兔、桂樹)的身與心、靈與肉、魂與魄,是在生存論意義上的高度互滲。
那麽,嫦娥為何隻奔向“月”,而不是“日”或其他天體呢?我想,“嫦娥”之所以“奔月”,首先是因為,女性的生理規律表現出一種不可捉摸卻又有規律的周期性變化,這種變化的周期又與月亮的圓缺大體一致,因而有“月事”、“月經”之名。當這種生理聯係上升到文化心理層麵,便具有了客觀的普遍意義。《周易·係辭上傳》說:“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乾道為男,坤道成女。”月亮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大陰之精”,一直作為“女”性、“陰”性的麵貌出現,它和女人同屬於中國陰陽係統之“陰”係統。既然嫦娥與月同屬一個係統,那麽從這個意義上講,嫦娥走向月亮,不過是女性走向本位,或者是找回自身與生命真相的嚐試。
嫦娥,又叫姮娥,姮、嫦都有永恒之意。古代文字中有“恒,常也”,“常當作長”的說法。常、長音相通,都有長久之意。《詩》曰“如月之恒”,原來,古人給月中的女神取名為嫦娥,嫦或姮,是為其表達恒久永生的意思,即是說,當女性與自然之月融為一體,回歸到陰性本位時,便超越了生物類的概念,獲得了生命之永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女性對月,也包括對待自然之立場,不僅僅是人對生存的外部環境的理解與態度,更是人類在存在的過程中追求生命真相與內在價值的表態。所以,嫦娥奔月前曾經占得“歸妹”之卦,歸妹卦,下兌為澤,上震為雷,“澤上有雷”原為萬物相交,生命繁衍之意,落實到生活中為少女出嫁的意思,指少女出嫁即是天地陰陽**、萬物繁殖興旺的大事,言之“歸”是因為女性出嫁是其回到自己應當或原本在的地方去。嫦娥占之“歸妹”曰“大吉”,是指她飛向月球就像少女出嫁一樣是回歸自己生命的本源當中去,是奔向女性應該去的地方,符合傳統的陰陽之道,故為“大昌”。漢張衡在《靈憲》中的淡淡幾句,卻將嫦娥神話與中國千古之奇書《易經》相聯係,將神話定位於人文對天文地理之認同,讓原本抽象玄奧的陰陽觀念在女人飛天的神話邏輯底座上得到了象征性的認同。
而使嫦娥實現“歸妹”之夢的卻是西王母的靈藥。人類最原始的欲望是像大自然一樣永恒不滅,正是通過同為女性——西王母修煉的不老神丹,嫦娥奔向了永生的彼岸。神話學家袁珂說:“不死之藥服了可以長生不死乃至升天成神的隻有‘嫦娥奔月’一例。”[5]女性對生命有著男性無法比擬的敏感,因為,她們生存活動的最重要內容就是對生命的創造與撫養,人作為“類”的永恒必須通過她們的生命繁衍來實現,從這一意義上看,女性是人類生命延續的第一功臣,不死之藥天生就該歸屬於女性。嫦娥服不死靈丹實現著人類恒古追求的“永恒不死”或者說是“可持續存在”。同時,這種生命的永續不是個體或者個我的,而是通過與蟾蜍、玉兔、桂樹的高度交融、匯通,與其匯聚成一個月亮的生命共同體,實現著整體生命的可持續存在。原來,使得嫦娥“永恒不死”或者“可持續存在”的不僅僅是西王母的靈藥,更是生命共同體之間的相存相依。
嫦娥之“翩翩歸妹”,乃是女人裙裾飄起如飛鳥般走向一個本應屬於自己的靈性世界,在騰空飛翔的一刹那,她用優美的身體語言關閉了一扇門,一扇人與自然相隔相離的自利世界的大門,而又開啟了一扇門,憑著那一份信念和勇氣,走向了萬物互資互生的空靈世界。“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晴天夜夜心。”當無數的後人用詩歌慨歎嫦娥無雙的容顏和恒無涯際的孤獨時,他們把自己當成道德的至高點,用後羿般男性的眼光“悲憫”地審視著嫦娥及其她身後的世界,反複訴說著她的孤獨、淒清、無助,這是男性視角下大膽背夫、追求自主的女性必然的生存困境。珍尼特·海登曾指出:在最古老的神話裏,女性是本,男性則是衍生物……在母權製社會中,女性具有規範性。嫦娥以後的歲月,人類的曆史、文化、道德對女性來說不再是她們飛翔的翅膀,而是禁錮女性的緊箍咒,使她們疏離原本一體的自然生態,保持著沉默與無語。榮格認為:我們的思想來自於一個民族的、人類曆史文化的積澱,即原型,她是在人類生物進化過程中儲存在個人心靈深處、積澱在人的深層無意識中,不自覺地支配著人們的活動。因此,我們可以說,嫦娥“奔月”是人類生存的初始狀態的完美想象,其深處體現了月亮是女性的生命源泉,就像自然是人類的生命之基一樣,而嫦娥的無雙之美也因和自然緊密的原生態鏈接而在中國文化史上格外的光彩動人。
“精衛填海”、“嫦娥奔月”兩則中國神話,實質是女性用其獨特的陰柔方式對自然生態係統的參與和互動,是女性美與自然美的交相輝映。從價值論的視角審視,兩則神話和現代環境倫理學所強調的頗為相識,都是要求人要主動參與到自然的過程中去,而不是在自然之外評頭論足。但這種參與即是遵循自然的過程,是以纖細、敏感、豐富的女性之心體驗自然、了解自然、感悟自然的神奇造化和對生命的承載,從而把個我生命融入和托付給自然萬物,在參透自身生命價值的同時,找到自然生命的價值。這是女性的義務,亦是女性的責任之所在。
[1] 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74~75頁。
[2] [德]恩斯特·卡西爾:《語言與神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第59頁。
[3] 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244頁。
[4] 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244頁。
[5] 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第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