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章中,敘述前漢的經學,最初是淵源於魯人申培的魯學,後來轉而為以董仲舒為祖的齊學。但這是極大概的論列,即令在董仲舒以後,魯學的係統還是不絕,在宣帝的時代,與以《公羊》為主的齊學同時,源於《榖梁春秋》的魯學,也設博士。但魯學是發源於否定天人的關係的荀子之學的,反之,齊學是出諸肯定天人的相關的孟子的。這兩派,在根本思想上,是不會一致的,其經說的不同,實不遑枚舉。如果經學是“紙上談兵”,那麽,如此的差異,也可以作為異說而並存著;但這是指導國家社會的活生生的學問,所以其差異非調和不可。由於這樣的必要而產生的,便是叫作“古文學”的一派;所謂古文學,在前漢末抬頭,在後漢興盛。

與後漢的經學稱為古文學相對,前漢的經學稱為今文學。所謂“今文”,是漢代通用的文字隸書的意思,前漢的經書是秦焚書後,學者將暗誦的著作用隸書寫下來的本子,用這種本子來講述的經學,叫作今文學。例如,《尚書》是秦博士伏生所傳的二十九篇,《禮》是魯高堂生所傳的《士禮》十七篇,《詩》是轅固生與申公所傳的三百篇,《榖梁春秋》與《公羊春秋》是到那時為止,以口傳的方法傳授的,到漢代,才上了竹帛;這些,都是用隸書寫下來的。

但到景帝末年,魯恭王為擴張其宮殿,毀壞孔子的舊宅,在其壁中,發現了用先秦時代的古文字寫的《尚書》《禮經》《論語》《孝經》等古本數百篇。同時,河間獻王盡力於書籍的搜集,得《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等,這些都是用古文寫的古本。在獻王之下,有毛公、貫公等學者,貫公好北平侯張倉獲得的古文《左氏春秋》,毛公倡古文《毛詩》學,作《毛詩故訓傳》。這些古文的經典,由獻王獻給了朝廷,為一部分的學者所研究,但還沒有引起一般的注意。

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命光祿大夫劉向,整理武帝以來藏在朝廷秘庫中的書籍;到哀帝的時候,劉向整理了一半,死了,便命其子劉歆繼承父業。於是劉歆能遍閱秘庫中的書籍,將秘庫中的古文《易經》與施孟、梁丘的今文《易》相對照,發現今文中常有脫字,反而民間通行的費氏《易》的經文,與古文相合。他又取《尚書》的古文經,與今文經相比較,發現今文比古文少十六篇,而且有脫文脫字,文字的差異有七百餘。又,《禮》的古經,有五十六卷,比高堂生所傳的《士禮》多三十九篇,在許多地方,他感悟到古文的經典的應該尊重;尤其是,因讀《春秋左氏傳》而愛好它的當時的丞相尹鹹、翟方進的詢問其大義而發明的很多,因此,決定提議將《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及《古文尚書》立於學官。但當時的學者,不苟讚同。因此,他將這些古文經送給太常博士,論列國初以來經學的消長,辯論古今文的優劣,甚至於說,與其誤而立之,不如誤而廢之。但當時的當路者,以為劉歆非難先帝所立而改亂舊章,不準所請。

這個時候劉歆的意見雖則不被容納,但到哀帝死,平帝立(公元元年),王莽執國政,便增置《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的四經博士,到王莽的時代,置《周官》博士,到了這個時候,古文學是被公認了。

試據兩漢《儒林傳》等,就古文學的係統,立表如後:

上列三經之外的古文《易》、古文《禮》及《周官》之學,雖則是由劉歆倡導的,但劉歆以前的學者不詳。通覽上列三經傳授的係譜,《毛詩》與《左氏春秋》都通過河間獻王的博士,尤其是,通兩經的學者貫長卿;《古文尚書》,最初起於孔子的裔孫孔安國,似與獻王沒有關係,但獻王得《古文尚書》《禮經》及《周官》之事,是《漢書》的本傳中明記著的,所以這些經書定與獻王有關係。傳《古文尚書》的胡常,同時傳《左氏春秋》,所以到了漢末,《左氏春秋》與《古文尚書》之間有了聯係。於是,古文經的研究,是以起於河間獻王的門下為主的學問,這與齊魯之學相對,可以叫作燕趙之學。

其次,據上列的表,《左氏春秋》之學,出於荀卿,似與《榖梁春秋》同其源流,而且,這一派的學者尹更始、尹鹹、翟方進,也都是列名於榖梁家的人,劉歆的父親劉向也是《榖梁》的學者。我們注意到上列的幾點,便可以想象,在《左氏》與《榖梁》之間,有著一種關係。又《毛詩》表上也表示出於荀卿,在現在的《荀子》中,說明《詩》的部分與《毛詩》義相一致的很多,所以這個係譜不一定是無稽之談,而如前所述,《魯詩》也出於荀卿,所以,《魯詩》與《毛詩》也定有深深的關係。又楚元王曾從申培學《魯詩》,元王之子休侯之曾孫劉向也傳《魯詩》,劉向之子劉歆重《毛詩》,但也承認在三家詩說中,《魯詩》最好。由這一點上來看,可以知道,《魯詩》與《毛詩》的關係並不淺。我想,《毛詩》與《左氏春秋》,是由後出的古文經傳,改訂了《魯詩》義與《榖梁》義的吧。現在,《毛詩》的《總序》與《魯》說類似,在《毛傳》之中有引《周官》之文而說詩的部分,這說明了上述的想象並不錯誤。我以為,古文之學,是由新出的古文經傳修正了魯學的。

那麽,古文之學,是提倡什麽的?這,由這一派的代表者劉歆之手所成的《七略》,可以看到大概。劉歆的《七略》,早已亡佚不傳,但《漢書》的《藝文誌》,大體是根據《七略》的,所以,由此可以知道劉歆的古學的大意。《漢書》的《藝文誌》,把經書分為《易》《書》《詩》《禮》《樂》《春秋》的六經,比較各經的今古文,強調古文的優秀點,最後,總論六藝:

《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

依據這一段話,劉歆以為,《樂》《詩》《禮》《書》《春秋》這五經,是分別地教以仁、義、禮、智、信這五常的,以《易》為五常的源泉。因為六經中,《易》是最哲學的著述,其中說述自然界之理,這自然界之理,便是被看作人類道德的根本基礎的吧。劉歆在如此地把六藝排了順序之後,再把論語類、孝經類與小學類(研究文學的書籍)的三類,附加於六藝類之後,這恐怕是因為把六經當作孔子以前的典籍,把《論語》《孝經》當作傳達六經的精神的書籍,把小學書當作訓釋六經的字義的書籍的緣故吧。在後世的經學中,也有企圖闡明六經的精神的學派,與注重文字訓詁的學派,劉歆是早已認識到經學上有這兩個方麵的人,他自己也以認識有這兩個方麵為心得的吧,其後的古文學,僅向訓話的方麵發展,顯示了經學便是訓話學的情狀。

後漢初年,繼前漢之後,立為朝廷的學官的經博士,都是今文學;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古文學占了優勢,後漢經學的特征,便在於這古文學的發達。試將後漢古文學者中著名的人物的學問係統,立表如後:

表中隻有加“2”號的,才是入後漢以後的學者,此外都是為顯示其來源,記下了前漢時的學者的。這些後漢的學者,都是以訓詁著名的人,寫了許多的注釋書,其中,許慎可以說是訓詁學的大成者,其名著《說文解字》,比較篆文及古文籀文,從文字的構造上說明其意義,其中,廣引桑欽、杜林、衛宏、徐巡、賈逵的說法。許慎之後,有名的馬融出,馬融的弟子中,有盧植和鄭玄兩大家,這些學者,對於古文諸經,廣作注釋,遺留了許多著作。

其中,鄭玄(公元127—200年),是山東高密人,最初,師從京兆的第五元先,治今文學,後來,由於盧植的關係,事馬融治古文學,是折衷古今文而自成一家的學者。其著述,有《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論語》《孝經》等注,又論列六經之要的,有《六藝論》等。他的折衷的態度,在《儀禮注》《毛詩箋》《論語注》中,最為明了。他注的《儀禮》,是將今文、古文兩派的本子,比較對照,勘正經文的異同,在采用今文經的地方,在下麵注明古文作某字,依據古文的地方,在下麵注明今文作某字,以定其長短。他作《詩箋》,以《毛詩》為主,對於毛義隱略的部分,加以敷陳,對於毛義的不足部分及不穩妥的部分,采用三家詩說——尤其是《齊詩》說。他注《論語》,也據《古文論語》,訂正張禹《魯論》。他這樣地折衷今古文,而自成一家,但其重心,在於古文。與他同時的今文學者何休,著《公羊墨守》《左氏膏盲》《榖梁廢疾》三書,排斥《左氏》《榖梁》兩家,而稱揚《公羊》。他反對何休,著《發墨守》《箴膏肓》《起廢疾》,排斥《公羊》,特重視《左氏》,由於這一點,也便可知道他的重心在於古文了。他對於六經全體的見解,在《六藝論》中說,《易》,陰陽之象,天地之所變化,政教之所生。又說,孔子以六藝之題目不同,指意殊別,恐道之離散而後世不知根,故作《孝經》總會之。

由於上述的話來推測,可以知道,他也是把《易》當作說述人道的根源,把《孝經》當作說明六經的精神的,這與劉歆的見解,大略相同。因而,在這一點上,對於劉氏,並沒有特殊的發展;但他比較今古文,考證文字,研究訓詁,使經學歸於一是,這不能不說是非常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