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學之成立,有得於佛教刺激者良多,上麵既已說明宋學漸臻大成之過程,這裏就再說說宋學與佛教的關係吧。後漢之時,佛教始傳入中國,其後以悠長之努力乃漸得民心之歸趨,迨及唐、宋之世,乃確立種種教派,各有係統之教理傳之民間,其結果遂使儒教亦改換其本來之麵目,而宋代學者乃取佛教而改造儒教。不過他們亦非全無批判地取入佛教的,如周茂叔與程伊川對唐代代表的佛教宗派天台、華嚴與唯識等宗之批評雲:“一部《法華經》隻消一個艮卦可了。”(《二程外書》十)又說:“讀一部《法華經》不如看一艮卦。”(《二程遺書》六,按中誤《法華》為《華嚴》,今改正。)這不外就是不滿意於以一本完全照《法華經》而說止觀的天台教義吧。伊川又論儒、佛之異雲:“聖人本天,釋氏本心。”(《遺書》二十一)朱子亦汲其說,謂為:“大抵聖人之學本心以窮理,而順理以應物……釋氏之學,以心求心,以心使心。”(《朱子文集》六十七《觀心說》)這,大概就是斥唯心論的佛與儒教的不相合處吧。上麵曾說過,周子與《華嚴》之宗密有關,伊川亦取《華嚴》事理無礙之思想而構成其哲學,朱子紹述伊川亦雲:
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合而言之,萬物體統一太極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極也。……一物之中,天理完具,不相假借,不相陵奪……如月在天,隻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而見,不可謂月分也。
觀此語氣,使人興宛然如讀《華嚴》“十玄緣起”之感,然此亦非朱子直接取自《華嚴》,而以程子借用者。十四歲時,朱子曾就學於劉屏山、劉草堂、胡籍溪等,這些人大都有感於禪,是以朱子當時大概亦自然傾心釋老,他自己曾說:“某年十五六時,亦嚐留心於禪。”(《年譜》引《語類》)參禪於大慧宗杲禪師與開善道謙禪師好像也是那時候的事。他十八歲應舉時,據說篋底隻藏有《大慧語錄》一部(見《佛祖曆代通載》)他自己曾說:“蓋出入於釋老者十餘年。”(《文集》三十八《答江元適》)又說:“蓋舍近求遠,處下窺高,馳心空妙之域者二十餘年。”(《文集》三十八《答少師子龍》)由此可見,一直到他四十歲前後時,還潛心於禪,其後始注全力於研究與確立儒教,而排斥佛教。據《文集》和《語類》,什麽《四十二章經》《維摩》《金剛》《般若心經》《圓覺》《楞嚴》諸經,與支遁、僧肇、慧遠之論,李長者之《華嚴合論》等好像他都曾看過。說到他對這些經的態度,也是極其獨斷的。他以為佛經僅《四十二章經》最古,其他皆為中國文士潤色而成者,《維摩經》乃南北朝時蕭子良之徒偽撰,《楞嚴經》僅咒是原本,其餘乃綴唐房融之語而成者,《圓覺經》僅開首數卷好,其他又都是後人所增的,《心經》不外支離《般若》六百卷之節本,支遁、遠、肇輩之言,無非老莊之談,至於《華嚴合論》,其言更鄙陋不足取,是以達摩既入中國,這些書遂皆被掃**了。代之而興者為禪家之《傳燈錄》等,然其中之西天二十八祖之偈則皆韻文,外國應無此韻文。這樣他跟著就嘲笑禪家說,禪家之初皆有明快之問答,然近頃禪家都說那若隱若現之問答以自鳴得意。由此可知他是徹底的排斥佛教的人,其所有的佛教知識也相當淺薄,他自己曾說:“熹於釋氏之說,蓋嚐師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文集·答汪尚書書》)這,實在是不自欺的說明了。可是,朱子的思索中卻有佛教的影響,這看來好像是不可思議的一回事,不過,我們可以說這大概是受周、程二子影響的殘餘吧。總而言之,道學,可以說是以佛教改造的儒教及朱子出始與佛教絕緣而豎獨立之旗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