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已說過,朱子是集宋學之大成者,但與朱子同時而和他對立隱然有敵國之觀者還有陸子一派。

陸子名淵,字子靜,號象山,江西金溪人,生於高宗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歿時年五十四歲,與朱子同時而為其後輩,平生不好著作,現存之《象山全集》五十六卷,乃後人集其遺文雜說附加行狀年譜而成者。陸子之學問體係不甚明了,然據朱子雲:“上蔡之說,一轉而為張子韶,子韶一轉而為陸子靜。”則可知正如朱子出自程門之楊龜山,而象山乃出自程門之謝上蔡。更溯而上之,則朱子祖述伊川之學,而象山乃淵源於明道者。明道以一理說天下宇宙之一切現象,而象山也說:

塞宇宙一理耳,學者之所以學,欲明此理耳。此理之大,豈有限量?程明道所謂有憾於天地則大於天地者矣,謂此理也。(《全集》十二《與趙永道書》四)

這一段話,正是繼承明道的一理。他又說,此理在宇宙之間,未有隱遁之聽,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者,在順此理而無私。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極,安得自私而不順此理耶。(《全集》十一《與朱濟道書》)這樣的順理而誠、人勿自私與明道之《定性書》排自私者如出一轍。由是可知象山之學乃淵源自明道的。

可是象山比之明道是更進一步了,理即心,心即理,就是他倡說的。他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全集》三十六《年譜》)又說:“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當歸一,精義無二,此心此理,實不容有二。”(《全集》一《與曾宅之書》)又雲:“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全集》十一《與李寧書》)所以他就以上下四方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因豁然大悟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年譜》)這樣他以宇為空間、宙為時間,而以為由時空所結合的一切現象不外皆吾人之主觀,即心,所作成。所以他又說:“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全集》三十四《語錄》)又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千百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百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文集》二十二《雜說》)由此可見,象山雖出發自程子所謂宇宙本體即為理說,而更進一步從所謂理亦即吾心之條理而結論為宇宙之本不外吾心,象山是從唯理論發展為唯心論的。是以王陽明稱陸子之學為心學,此“心學”二字實乃顯示陸象山本領的評語。然則象山所謂吾心,又是怎麽樣的一個東西呢?

蓋心,一心也。……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又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仁即此心也,此理也。(《全集》一《與曾宅之書》)

道塞宇宙,非有所隱遁。在天曰陰陽,在地曰柔剛,在人曰仁義。故仁義者,人之本心也。(《全集》一《與趙監書》)

四端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全集》十一《與李宰書》二)

合而觀之,可知象山所謂吾心,即指吾心之道德心,被稱為仁,仁義或四端者皆道德心之表露也,從而宇宙之理畢竟不外就是吾人之道德心,吾人之心判斷其當然者即宇宙之理也,是他又稱這個“心”為吾之本心,吾人之心既備如是之道德心,是此心之判斷亦即宇宙之理,然,“愚不肖者,不及焉,則蔽於物欲,而失其本心。賢者知者過之,則蔽於意見而失其本心。”(《全集》一《與趙監書》)是以又說:“為學以盡本心雲:‘心隻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複有一聖賢,其心亦隻如此。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隻是理會此。’”(《全集》三十五《語錄》)學有知亦有行,象山雲:“為學有講明有踐履,《大學》致知格物,《中庸》博學、審問、謹思、明辨,《孟子》始條理者智之事,此講明也,《大學》修身正心,《中庸》篤行之,《孟子》終條理者聖之事,此踐履也。”(《全集》十二《與趙永道書二》)以是而力言講明與踐履二者之不可偏廢。簡言之,象山論學之要旨在乎宇宙之理不外存於吾人之道德心,從講明與踐履二麵退心之所蔽而發揮其本來麵目,這就是為學之道。

吾人如進而考察陸子與朱子之異同,從哲學而言,則朱子乃汲伊川之流發自唯理論,以理氣說明現象之生成,然陸子則揚棄明道之唯理而移之為唯心論,前者猶止於理學,後者則趨向心學,此為朱陸相異之第一點。其次,從論理而言,則朱子倶重知行二麵,然朱子強調格物窮理而重知,陸子主張必先言吾心之本而尊性,即是說,朱子以為要致知而格物必是窮天下之理,而陸子則雲:“後世恥一物之不知,亦恥其非恥矣。人情物理之變,何可勝窮?”(《全集·與邵叔誼書》)此乃朱陸不同之第二點。還有就是,朱子重致知格物以讀書為窮理之一法,終身乃注力於注釋典經。陸子則雲:“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全集》三十四《語錄》)又有人問先生何故不著書,陸子雲:“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同上)此為朱陸不同之第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