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文士最重博學鴻詞科(宰相多從詞科出身),讀書非常廣博,考訂非常精細。南宋末王應麟《詞學指南》,講明讀書的方法,又作《困學紀聞》,會萃讀書的心得,王應麟成為考據學派的創始人。

明朝士人埋頭八股,空談性理,大抵枵(音梟。空)腹不讀書。一部分矯俗的名士,主張讀古書(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因此文字學、音韻學、校勘學、辨偽學、訓詁學、地理學、輯逸學、曆算學,逐漸興起。其中音韻學尤為讀古書的關鍵。明中期以下,較大寺院都有主音和尚,專門研究音韻,發明頗多,給士人很大的便利。陳第(戚繼光部將)著《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考》,證明(用本證旁證)古今音韻不同,實是清朝考據學最重要的先驅者。

滿洲入據中國,義士反抗失敗,匿跡山野,讀書著述,希望文字流傳,人心不死,民族有複興的一天。所以清初期學風注重經史,讀書與抗滿聯結,著述與實踐(致用)一致,可稱考據學派的啟蒙時期。乾、嘉兩朝,學者為考據而考據,學術完全脫離實際生活,可稱考據學派的極盛時期。道光時代,今文學興,攻擊古文學,西漢學(今文)與東漢學(古文)對立,可稱考據學派的變化時期。

(一)啟蒙時期

(甲)浙東學派——史學

黃宗羲,浙江餘姚縣人,學者稱梨洲先生。梨洲博通十三經、二十一史、百家九流、天文、曆算、樂律、道藏、佛藏,尤注重史學。他的讀書程序是:“學者必先窮經,但拘執經術,不切實用,想免做迂儒,必兼讀史。”他著書數十種,《明儒學案》、《宋元學案》最稱巨製。弟子萬斯同繼承黃學,為清初史學大師。斯同以後,有全祖望、邵晉涵、章學誠。學誠著《文史通義》,與唐朝劉知幾《史通》並稱曆史學兩大名著。

(乙)浙西學派——經學

顧炎武,江蘇昆山縣人,學者稱亭林先生。亭林治學宗旨是“博學於文”(包括一切典章製度文物)、“行己有恥”(一切行為沒有汙點)。方法是“讀經自考文(了解字義)始,考文自知音始”。他著作中最重要的有《音學五書》、《日知錄》(仿《困學紀聞》體)兩書。清朝考據學派的規模,從亭林建立起來,被尊為“開國儒宗”。

(丙)懷疑派

考據學最基本的方法是“要證據”、“反對空談”(宋學空談性命的反動),因此證據不充實或並無實證的空論,雖然是所謂“大聖”、“大賢”的著作,都認為可疑,加以攻擊。這一派著名的學者,有閻若璩、胡渭、毛奇齡、姚際恒等人。若璩著《尚書古文疏證》,證明書經一部分是偽書。胡渭著《易圖明辨》,證明朱熹易學出道士傳授,不是孔子的易學,把整個正統派宋學的哲學體係破壞了。毛奇齡著《大學知本圖說》、《中庸說》、《論語稽求篇》等書,猛攻朱熹不稍忌諱,把程朱作為理論堡壘的四書摧毀(朱注四書幸有朝廷保護得不廢棄)了。際恒著《古今偽書考》、《諸經通論》,對經、史、子無不懷疑,可稱懷疑學的專家。

黃宗羲、顧炎武二人都兼長經史,黃偏重史,成浙東史學派,顧偏重經,成浙西經學派,二人治學宗旨都在求實用,排斥空談。對理學態度,黃屬姚江學派的右派,主王但不反程朱;顧接近朱但要用經學代替理學,排王不遺餘力。懷疑派顯立經學旗幟,公開攻擊宋學,所有宋學理論的根據,全被懷疑派用考據方法攻破,宋學在清朝,依賴統治者支持,苟延殘喘,不敢與考據學派正麵對抗。

(二)極盛時期

清朝最怕漢人寫曆史,明末義士卻最注意亡國史實的記錄和保存。清朝對史學家大費苦心,玄燁招集遺老名士(博學弘儒科),令參加官修《明史》的撰述。從康熙十八年到乾隆四年凡六十年,《明史》才修成,顯然借史館收買失節的史學家。別一方麵用嚴刑壓迫,如莊廷鑨案、戴名世案,都是有意大屠殺,向民間史學家示威。弘曆廣搜野史,屢次燒毀,企圖消滅漢族反滿的意識。看清朝費力這樣大,可見黃宗羲提倡史學的識見遠大。

顧炎武想用經學來保存民族意識,繼顧氏興起的經學家,專力音韻訓詁,放棄顧氏讀經致用的本意。清朝看出經學沒有危險性,加意提倡,任令與宋學鬥爭。弘曆提倡尤力,開四庫全書館,收容著名考據家,乾、嘉兩朝,考據學派發展到最高度。

(甲)吳派

清初期經學,與宋學對立,也就是考據與空談對立。至於經學采西漢人說或采東漢人說,卻並不重視。宋學被懷疑派戰敗,經學(漢學)轉入極盛時期的第一階段,吳派是這一階段的代表。

吳派首領惠棟,江蘇吳縣人。惠棟博極群書,著《九經古義》、《周易述》、《明堂大道錄》等書,搜集漢儒舊說,凡漢人說不論是非,都當作珍寶,毫無批評,一概接受。這一派的學風是“好古”、“信古”、“博學”。成績是散佚的漢人舊說,都被采集在一處,供給考據家豐富的材料。章學誠說吳派隻有功力,沒有理解,一生做細碎的工作,不能有串貫的思想,好比一條吃桑葉不吐絲的蠶。

(乙)皖派

戴震是極盛時期第二階段也就是最高階段的代表人。他是安徽休寧縣人,讀書極博,理解極精,依據許慎《說文解字》鄭玄經注作學問的尺度,判斷是非,如老吏折獄,被尊為清朝考據學派唯一的大師。許鄭都是東漢人,講古文經學,所以戴震一派稱古文學派又稱許鄭學派。

皖派的學風是“實事求是”、“無征(證據)不信”,這當然是很好的科學精神。可是他們隻能依靠許鄭去批判別人,卻不能依靠真是來批判許鄭。他們專力經學,旁及小學(文字學)、音韻、訓詁、天算、地理、金石、樂律、典章、製度、校勘、考古等等,凡經過他們整理的古書,解釋明確,使讀者節省無限的精神,對學術確有極大的功績。可是這個功績並不能抵消他們共同的缺點。他們篤信許鄭的學說,篤信經是無可懷疑的聖訓。經的形成有先後不同的時代,內容有真實和假訛的區別,這些,他們是完全不理的,隻要說得合許鄭合經文,那就斷然下判決了。所以他們標舉“實事求是”、“無征不信”是科學的,但得出的結論卻未必真是、真可信。

(丙)戴震的哲學

漢宋鬥爭,漢學戰勝了,漢學必須建立自己的哲學,才能防止宋學的反攻,戴震在這一重要事業上,有了很大的成就。震著《孟子字義疏證》、《原善》兩書,疏證用訓詁學探求孟子本義,尤為一生第一大著作(戴氏自稱所以正人心)。疏證主旨在說明理就是條理,條理必據人情作標準,凡不合人情的理,隻是些個人意見,一定不是公理。他痛論宋儒談理的禍害道:“尊者用理責卑,長者用理責幼,貴者用理責賤,不問那個理是否合理,總認為是合理的。卑者,幼者,賤者據理爭辯,就是合理也認為不合理,因此在下麵的人,不能把天下人的同情同欲(物質要求),達到上麵。上麵用自己的理責下麵,下麵的人都成了罪人,被法律殺死的罪人,還有人憐憫,被理殺死的罪人,誰去憐憫他?”

戴震真不愧為被壓迫者的大哲學家,也不愧為對宋儒理學革命的第一人。

(三)變化時期

戴震的考據學、哲學,徹底擊敗了宋學,可是他這唯物主義的哲學,統治階級決不允許它發展,首先出來痛斥的是浙東學派章學誠,認為戴震心術不端,離經叛道。皖派中也極少有人敢繼續發揮(隻有焦循一人),戴震自稱第一大著作的價值竟一錢不值了。其餘專講訓詁名物的一部分,雖然盛行,支離曼衍,已有人(方東樹《漢學商兌》)譏為豬肉店的賬簿了。皖派極盛時期,同時也是開始衰落時期,代它興起的是西漢今文學派。

(甲)常州學派

戴震弟子孔廣森治公羊學(今文經學),著《公羊春秋經傳通義》。他不是有意恢複西漢今文學,來對抗皖派的東漢古文學,本意隻在“備一家之言”,後起今文學派也不認他是開山祖。

真正今文學從莊存與開始。存與,江蘇武進縣人,與戴震同時。他自知訓詁考據,絕不能爭勝,要對抗皖派,必須別辟新境,“其中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何休《公羊傳注·自序》)的公羊學成為最好的對象了。

存與著《春秋正辭》,不講訓詁名物,專求所謂“微言大義”,學風與皖派大異,但並不攻擊古文學派。

(乙)今文學派的發展

存與創立今文學派,同縣劉逢祿繼起,著《春秋公羊經傳何氏釋例》,凡何休所謂“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如“張三世”(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通三統”(夏、商、周三代不同,隨時因革)、“絀周王魯”(魯代周為王)、“受命改製”(孔子受天命為素王,改革舊製)等說,次第發明,公羊學卓然成一有力的學派。

劉逢祿著《左氏春秋考證》說《左傳》是劉歆偽造書。此後凡今文學家無不攻古文經,一概指為劉歆偽書,立說不免武斷,篤信古文經的東漢學派,卻遭遇勁敵。古文學派的長城——《左傳》、《周禮》兩經,尤成眾矢共射的鵠的。

(丙)今文學的分派

議政派——《公羊春秋》在西漢本是議政的要典,附會穿鑿,是這一學派的特長。道光時代,西洋勢力侵略益急,中國政治腐朽,危亡可憂,一部分先覺誌士,借公羊學發揮改製變法的思想。龔自珍(浙江杭縣人,著作名《定庵文集》)是這一派的代表,引公羊義譏評時政,排斥專製,晚清思想的解放(包括文章體製),自珍出力最大。光緒時代所謂新學家,無不讀《定庵文集》,影響非常廣泛。自珍又著《西域置行省議》,光緒時立新疆省,就是依據他的議論。與龔自珍並稱的有魏源(湖南寶慶縣人),著《海國圖誌》,談世界地理,又著《聖武記》,主張變法圖強(主張買外國船代替中國戰船,在當時要算新見解)。龔、魏生在舉國昏聵的時代,獨能指天畫地,規劃天下大計,確是豪傑之士。他們都擅長考據學,但不屑自拘在考據圈子裏。那些拘守今文經義的經師派自以為是,指他們是偽今文學派,自稱為今文正統派。按照龔、魏的看法,這些夏蟲井蛙,幾乎不值一笑。

議政派發展到康有為、梁啟超,造成近代史上著名的戊戌政變。

經師派——這是庸俗化的今文學派。這一派講究今文師法,斤斤與古文學派爭孔子真傳、經學正統,如戴望、皮錫瑞、王闓運、廖平一類人,學問既不及古文學派的精切,識見又僅限在公羊、王製(《禮記》中一篇)小範圍內,在學術史上不能占什麽地位。

(丁)清末漢宋調和派

由於今文議政派的發展,使守舊頑固分子感到憤怒和恐慌。他們的代表是廣州陳澧。澧擅長音韻學,著《東塾讀書記》,調和漢宋學,取鄭玄、朱熹學說牽合為一事,反抗維新議政派。他們得達官貴人的獎勵,戊戌以後,流行很廣。浙江朱一新(義烏縣人,著《無邪堂答問》),也是這一派的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