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封建時代
如果把政治理解為族群之間的交往和爭鬥以及族群內的公共事務,那麽在國家產生之前,也可以有政治,但我們一般還是把政治視為國家產生以後的事情,而將國家出現前原始人的事務交給人類學家去處理。鑒於此,作為中國政治製度史的開端,我們首先關注的是中國國家起源的問題,其次我們還將討論中國早期國家的形態和過程。
一、國家起源的假說
國家起源的學說,比較有代表性的有契約說、衝突說、貿易說、水利灌溉說、戰爭說和聖人造福說,下麵簡單分述之。
1.契約說
這種說法認為,在國家產生之前,人們處於自然狀態,為了避免自然狀態的混亂和生活的不便,人們自動在某種契約下集合起來,形成組織,組成國家和政府,將自身的權力讓渡給國家。霍布斯是契約理論的最早闡述者,洛克和休謨完善和豐富了這種假說,認為國家的出現是為了維護人們的私有財產權,政府的權力是由人民讓渡的,也可以由人民來收回。契約說的核心是人們在自然狀態下,是可以溝通和合作的,由溝通和合作,通過達成契約,產生了國家。
2.衝突說
衝突說強調人在自然狀態下的衝突,由衝突導致了強製。衝突說的最早萌芽是盧梭,他在《社會契約論》中提到,在國家產生之前,人已經分為窮人和富人,富人為了結束由於財產占有不公平導致的人與人之間的“戰爭狀態”,創建了國家與政府,使之為富人服務。而馬克思、恩格斯則將這種衝突說強化到了階級鬥爭的境地,認為人從原始社會走出來,是因為生產力的發展導致了社會剩餘的出現,結果社會分化出了階級,一個階級可以占有另一個階級的產品,為了維持這種狀態,於是產生了國家機器,因此國家是階級壓迫的工具。
3.貿易說
這種假說認為,在曆史上,某些地區必需的生活資料需要從其他地區獲得,而組織大規模的貿易活動,必須有完善複雜的組織,同時,人類的發展勢必導致社會的分工,於是對生產和貿易活動的組織需要促進了國家組織的產生。持這種觀點的大多是人類學家,比如威廉·拉思傑、亨利·賴特和格雷戈理,約翰遜。
4.水利灌溉說
魏特夫在他的名著《東方專製主義》一書中,提出了東方專製主義國家起源於對大規模灌溉工程的組織和管理的假說。他認為,東方國家往往起源於居住在大河流域的農業民族,而灌溉是這些民族的生命線,修建大規模灌溉工程,往往需要複雜的組織和強力的控製,所以,東方國家往往是專製主義的。2
5.戰爭說
這種假說認為是戰爭產生了國家。在具有一定發展水平的部族中間,必定存在資源的爭奪,而農業和非農業部族之間,發生戰爭的可能性幾乎大到不可避免。無論是防止外敵入侵和掠奪,還是進一步獲取資源,都要完善自己的組織形式,強化武裝力量,所以,戰爭才是國家產生的根源。
6.聖人造福說
古代中國的國家概念跟現代的國家概念有所不同,但作為某種規模的社會管理組織的意義是近似的。隻是,中國人眼裏的國家,從一開始就是王權性質的。但為什麽會從一開始就有“王”,人們為什麽服從王,是因為出了聖人,聖人給人們帶來了福祉。持這種說法最典型的是韓非,他認為,上古時代,聖人有巢氏和燧人氏給人民帶來了巢和火,所以人民服從他們,他們因此得以“王天下”。
六種假說其實都有各自的道理,雖然契約說在今天的人看起來理想色彩過濃,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曆史的影子,至少,作為市民社會的發祥地的中世紀城市,就曾經跟歐洲的王國訂過契約。曆史是複雜的,國家產生的原因也是複雜的,因地區、文化、民族的不同,甚至因情勢的差異,導致國家起源的因素也就不同,比如,中國國家的起源,是許多複合因素成就的,有戰爭、有灌溉,也有經濟發展和階級分化的原因。
二、中國的國家起源
中國一向號稱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但是古代的算法,往往是從三皇五帝說起,或者從黃帝說起,這種說法固然令人振奮,但作為信史的依據卻比較含糊。事實上,中國夏以前的(包含夏)曆史,多與神話傳說攪在一起,未免令人真假難辨。所以古史辨學派有古史“層累造成說”,認為越是遠久的古史,其傳說形成的年代就越近,實際上否定了中國遠古史的可信性。(參見顧頡剛:《古史辨》,北平,樸社出版,1926。)然而,全然以文字記載為依據考察曆史,也失之武斷,如果那樣的話,中國的曆史就隻能從甲骨文算起(殷商),這顯然難以讓人信服。因為甲骨文已經是很成熟的文字了,我們不能說還沒有發現比較成形的早期文字,就認為甲骨文以及相應的殷商史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實際上,從考古發現來看,黃河和長江流域的文明遠不止五千年,那裏發現了許多距今超過五千年的有著宮殿陳跡的城垣遺址,以及大量的石、玉、青銅出土文物。雖然缺乏文字依據,我們還不能將這些考古發現與傳統的炎黃傳說完全對應起來,但過去的文明畢竟存在。況且,從世界各民族的史前史看,很多民族都存在過一個早期3的曆史與神話傳說混合的時代,載於《舊約》的希伯來民族的傳說和載於《荷馬史詩》的古希臘傳說,經後來的考古證實,都有一定的可信性。中國古史傳說與神話糾纏不清,也是古史特性使然。到今天為止,古史傳說形成的過程尚不清楚,古史辨派所謂越古的傳說形成年代越近,隻是就我們現在所能確證的古籍而言,再近也都是先秦的事了,而先秦的很多古籍,在古史辨派盛行的時代,還基本上處於混沌不清的狀態,隻是在今天陸續的考古發現中才露出了端倪。(參見李零:《郭店竹簡校讀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所以,我們製度史的開端將追溯到殷商以前。
2.從“國”字談起
“園”字,開始作“或”,意為荷戈守衛著土地人口,實際上是指有著固定居住人口的城邦,在古代,沒有城垣就談不上國。事實上,在中國的黃河和長江流域,的確發現過一批距今5000年到4200年左右的由夯土或者石頭壘成的城邑遺址,規模從數千到上百萬平方米不等。如章丘城子崖、壽光邊線王、鄒平丁公村、臨淄旺村、陽穀景陽岡、登封王城崗、輝縣孟莊、郾城郝家台、淮陽平糧台、安陽後崗、天門石家河、江陵陰湘、石首走馬嶺、澧縣城頭山等。城邑遺址有大有小,說明當時城邑國家有規模差異,某些小的城邑可能依附於大的城邑。(參見李學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形成研究》,第一篇,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97。)而中國古代典籍中,也有“黃帝始立城邑以居”(《淮南子·原道》)的說法。也就是說,我們早期的國家也是城邦製的。對於我們先民這樣的農耕民族來說,在比較合適農耕的、有著較大麵積平原的黃河與長江流域,很容易發展起大規模的聚落,這種以血緣氏族為紐帶形成的聚落,對提高農業和附帶的手工業與畜牧業的生產,無疑具有莫大的好處。聚落的發展,往往會形成以一個中心聚落為核心的聚落群,或者是一個氏族的擴展,或者是諸氏族的聯盟。本來就具有寨溝等防禦設施的聚落,再發展下去,就形成了高牆深溝的城邑。
2.中國國家起源的脈絡
在這裏,國家的起源實際上有三條交互並行的脈絡;一是隨著部落的發展,使得氏族成員內部產生分化,某些強武和掌握巫術的氏族或者氏族首領逐漸占據了聚落的權力中心,而生產的發展,又使得這些人擁有更多的剩餘財產,形成貧富分化。二是隨著社會製度的進化,氏族製逐漸瓦解,被宗族製取代,軍事與宗教貴族開始形成,富裕和握有權力的家族開始將權力世襲化,依權勢的大4小形成權力金字塔的雛形。三是頻繁自衛和擴張戰爭的需要,拉動了動員和從事戰爭的機製的建設。作為農業部族,必須強化自身的防禦體係才能確保不受其他部族,尤其是遊牧部族的侵襲,而自身的不斷擴張,才是抵禦更大規模入侵的保障,在這裏,戰爭的動員和組織力往往是決定一切的。戰事越是頻繁,那些軍事貴族和宗教貴族的地位就越是突出。國家的產生,階級分化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前因,但絕非唯一的因素,國家也絕對不僅僅是階級壓迫的工具。對於城邦國家的低階層的民眾而言,國家機器固然壓迫他們,但也起到了保護他們的作用,他們對於國家歸順和臣服的意向,顯然比叛逆之心要大得多,因為在那個時代,脫離了城邦保護的家族和宗族都是無法生存的。
傳說中的羿的故事,是很典型的軍事貴族傳說。羿善射,他殺死了七種危害人的巨獸和蟒蛇,得到了人民擁戴。人們還傳說他射掉了使大地久旱的九個太陽,使生活恢複了正常。這實際上是說軍事貴族通過武力得到了部落的權力,又運用這些權力,領導人們抗旱,使農業生產得到了恢複。
三條線發展的結果,必然導致兩大流域城邦國家聯盟的出現,古代典籍中記載的黃帝對炎帝的吞並,黃帝之征服蚩尤,顓頊之征伐共工,堯、舜、禹征有苗等富有神話色彩的戰爭故事,實際上就是華夏、東夷和苗蠻等三大城邦聯盟間的戰爭,最後是華夏族的聯盟取得了勝利,從而為“家天下”的王朝的產生奠定了基礎。大的城邦聯盟,尤其是支配兩大流域的統一聯盟出現後,處於主導地位的階層和機構的穩定無疑是生死攸關的,對於從事農耕的人們而言,穩定的需要也是第一位的,所以首領與其在幾個權貴家族中流轉,不如歸於一個更強大的家族。從權力傳承的角度講,血緣承襲往往更穩定,而以選賢名目進行的禪讓,實際上也許意味著諸強族大宗之間更為血腥的爭鬥。另外,戰爭的發展,越來越需要指揮決策權的絕對統一,在軍事和宗教貴族基本上能滿足動員和指揮的需要後,原來氏族聯盟時代行之有效的軍事民主製就愈發顯得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樣,統一的“王”就出現了。現在的研究表明,“王”宇後來所謂通貫天地人三才的意義,實際上是後人加上去的,事實上最初的“王”字源於斧鉞的形象。(參見李學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與國家形成研究》,242頁。)所以,雖然夏王朝的具體年限現在還有爭議,但中國在距今4000年左右出現一家一姓主導的城邦聯盟,應該是曆史的必然,製度的發展內在地要求建立王朝體製。
傳說5中黃帝與蚩尤之間的戰爭,相持不下,後來黃帝得到了用野牛皮製成的大鼓,用雷神骨頭做成鼓槌,還得到用昆吾山上的銅煉成的兵器,又從九天玄女處得到了兵法,所以才能取得勝利。這裏,大鼓代表軍事貴族的組織力,兵法體現了軍事貴族的戰爭技術,而兵器上優越,則是戰爭工具上的優勢,隻有最強悍的軍事首領,才會擁有最鋒利的武器。擁有組織力、戰爭技術、超人膂力和鋒利兵器的軍事貴族,就成了王。
由於中國國家產生的特點,華夏民族的國家觀從一開始就呈現出自己的特色。對於每個城邦國家來說,它們無疑是有疆域的,比如城牆,同時又是無疆域的,因為城池所控製的農耕麵積沒有什麽明確的邊界,它隨著農夫的開墾能力而擴張,也隨著加入城邦部落的增多而拓展。獨個城邦國家如此,城邦聯盟更是如此。圍繞著中心城邦,王朝的地域從理論上講可以無限延伸,由於那時人們的地理認識水平有限,還不知道自己居住的地方隻是一個有限的地域範圍,所以,國家的領域隻有熟與荒之分,所有的人都處在一個藍天下,遠的地方意味著荒,近的地方就是熟。天下比城邦大,而王朝也比城邦大,所以,王朝與天下是一回事。小說.中國政治製度史導論(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