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日的長安格外熱鬧,上個月太子大婚,太子妃、太子側妃先後入東宮,聽說皇上太後滿意得不得了。

而今日也不是個普通日子,是成王娶妃的良辰吉日。直到這一刻,方林溪才有一切又回到記憶中的感覺。

那時的宣平侯府為了體現對皇家的重視,陪嫁了整整一百八十抬嫁妝,紅妝十裏,繞城一圈,是多少人都難以忘懷的。

那時候她和蕭遠生的關係已然十分不錯,偶爾也能從他嘴裏聽到一兩句關於那位成王側妃的事情。

那時候她多傻啊,看著她盛大的婚宴,心裏是滿滿的羨慕和祝福。想的是若是日後自己和蕭遠生的婚禮能有這樣一半熱鬧就好了,又單純又愚蠢。

“溪兒?溪兒!倒是看得認真,我叫了好幾聲都不應呢!”

葉聞彤今日和方林溪到新開的茶樓裏聽戲,現在正站在窗前,看著底下的熱鬧。

方林溪這才回過神來,卻沒有辯駁,臉上也沒有露出任何羨慕的神色,反倒透著一絲奇異的冷靜和麻木。

“彤姐姐,你說,宣平侯府今日紅妝十裏,是故意對那位臥病的成王妃示威嗎?”

葉聞彤一時沒反應過來,她還以為溪兒是羨慕,卻不曾想她竟想到那位無人問津的成王妃。

成王妃啊。

沈芍藥的身份,不是不能夠做正妃,可惜的是,成王幼時定下過一門娃娃親——姚太傅的女兒姚雅。

可惜的是,這位姚太傅去世得太早了,姚家在朝中的聲望也一落千丈。向成王那般追名逐利之人,又怎麽願意將正妃之位讓給這樣一個毫無助力的女子。

不僅如此,姚太傅為人正直清廉,是真正的清正人家。

姚太傅的為人便是現在,方林溪的爹爹也常常感歎。那樣清正廉潔的人,利國利民之人,病榻之上還在擔憂政事和百姓的人,英年早逝,實在讓人扼腕歎息啊。

然而清正在大部分人眼中則是另一個意思,就是家中隻有書多,錢卻是沒有多少。

因此當初姚雅出嫁之時,還是宮中補貼,才堪堪湊齊了一百八十抬,和身家豐厚的宣平侯府比起來,成王正妃的婚禮和嫁妝都寒酸許多。

程王妃自嫁進去便備受冷落,成王不停納妾抬人,連他們這些外人都有所耳聞,更不必說長女長子皆是出自侍妾,明媒正娶的成王妃卻在日複一日的宅鬥中漸漸體弱消瘦。

上一世,姚雅更是在沈芍藥嫁進去半年後便香消玉殞,從此無人記得她的名字。

這也難怪,上一世,沈芍藥會這般囂張。她身世雖然有異,但宣平侯府仍然承認她的身份,並且陪嫁了不少好東西。

足夠的身份,豐厚的嫁妝,在成王那裏,顯然比一無是處冷落多時的妻子有用得多,自然也受寵得多。

“說起來,我與這位成王妃之間,還有些緣分呢。”

“哦,彤姐姐認識成王妃?”

“也不算認識,隻不過前幾日隨阿娘去廟中拜佛的時候,撿到了一方繡帕。”

葉聞彤想起那時的情景,也覺得有些奇怪。

“那繡帕上繡著南青二字,我正疑惑是誰的,後來成王妃身邊的奴婢找了過了,我才知道這是那位成王妃的表字。”

“表字?南青?”

“是啊,一向隻有男子有表字,姚太傅卻為他的女兒也取了表字,想來是當真心疼這個女兒,可惜……”

葉聞彤想起當時特地來道謝的成王妃,那樣瘦削的身子,臉上並無多少生動的表情,明明是二十出頭的姑娘,卻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若是姚太傅尚在,如何願意看見自己的女兒變成這般模樣?

方林溪卻覺得這個表字格外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

“彤姐姐,哪個南哪個青,為何我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呢?”

“南北之南,青綠之青,溪兒,你也聽過這個名字?”

方林溪隻覺得有一段被塵封許久的記憶將要破土而出,她拚命回想,終於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

“姚南青,姚南青?我想起來了!”

順著彤姐姐的話,她終於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是她自己都快忘了的一段記憶。這位深居簡出,纏綿病榻的成王妃,在她的記憶中曾經也是喜愛遊山玩水的明媚又活潑的少女啊。

“哦?溪兒難道認識成王妃?”

葉聞彤聞言來了興趣,在寺廟中她便對這位成王妃格外好奇,如今能聽到關於她的事自然不會放過。

“我當時並不知道她就是那位為民請命的姚太傅的女兒姚雅,那時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官宦人家的女子,不過書卷氣濃了一些罷了。”

那時方林溪的父親在隨州任職,她們便舉家去了那裏。她離開了熟悉的家鄉和朋友本就不高興,更不要提隨州那時陰雨綿綿,壓抑得很,叫人難以提起一點興趣。

母親見她總是悶悶不樂,便想著帶她出去散散心。

隨州的山水是一絕,尤其是那山中的寺廟,更是宛如畫卷一般。母親又信佛,於是那時才十一二歲的方林溪便跟著母親來到了靜山寺。

寺廟也並不有趣,除了老和尚就是小和尚,她連個一起玩的人都沒有。

趁著母親在殿中求簽,她又實在無聊,便甩了跟在身邊的立秋,悄悄地溜了出去。

外麵仍舊是細雨綿綿,來來回回都是殿宇和柱子,實在是沒有意思。

方林溪正準備回去,卻被一抹青綠色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是一位青衣女子,鴉黑的長發如瀑,亭亭玉立,瞧著十七八歲的模樣,正看著屋簷上落下的雨滴出神。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溪頭。催客聞山響,歸房逐水流。”

一字一句,輕盈得像風,又透亮得像雨。

這是她在寺廟中見到第一個不是和尚的人,瞧著不似凡間的女子,清透得像是雨水化成的仙女,以至於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這個場景。

那個女子好像在背詩,卻一字一句都念得格外動聽。

“晚鍾初響寺院靜,繁花落盡伴僧禪。”

“不知香積寺,數裏入雲峰。”

“寺院幽靜清風翠,佛聲悠揚入夢回。”

雨水落在地上的聲音不再乏味,反而像是一曲悠揚動人的歌曲正和著她動聽悅耳的聲音。

被徹底迷住的方林溪幾乎是下意識地靠近她,因此也聽見了她頓了一下,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獨敲**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

愛與憎,不染心。

那時她單純又天真,聽不出這詩句暗藏的深意,也看不出念詩之人背後的藏著的對自己的勸慰。

她越走越近,也忘了要隱藏自己,更忘了會打擾到念詩的女子。

那簷下的女子發現了她,似乎並不驚訝,反倒笑著朝方林溪招了招手。

“紅衣小姑娘,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家裏人呢?”

“我隨我阿娘來的,我叫方林溪,不是故意打擾姐姐的。”

那時的她哪有現在的遊刃有餘,說這些話都是紅著臉的。

頭上傳來一聲輕笑,那清淩淩的聲音有些歡快地響起。

“林溪,好名字,喚我南青姐姐吧。”

那便是初識了,後來的姚雅在隨州待了一段日子,常常邀方林溪一同出遊,極大地慰藉了她的思鄉之情。

可惜,那段日子太過短暫,後來隻聽說她要回去成婚,便斷了聯係。

那時她年紀還小,隻曉得她叫姚南青,卻連一個可以通信的地址都不曾留。

“無邊絲雨細如愁,朝來寒雨幾回眸。”

這是她在秋日離開前念的最後一句詩。

方林溪說完,二人陷入了沉默。成王府到底是什麽魔窟,將這樣好的姑娘磨成臥病在床,死氣沉沉的模樣。

葉聞彤想起當時她將帕子接過去,似乎極輕地碰了碰那“南青”二字,抬頭掃了眼外頭連綿的細雨,並未做停留,很快在奴婢的攙扶中離開了。

“這雨這樣大,王妃的身子又不好,作甚麽非要來拜佛……”

她在後頭離開的時候,聽到了一兩句奴婢的牢騷,那時還不曾放在心上。如今一想,或許,成王妃也是在懷念那些回不去的自由的時光。

方林溪心中的起伏更大,活了兩世,她今天才知道,那位岌岌無名的成王妃,紅顏薄命的成王妃,竟然會是當初陪伴她大半年的南青姐姐。

她對成王和沈芍藥的恨意又多了一層,若不是他們步步緊逼,那樣好的南青姐姐怎麽會二十出頭就撒手人寰!

在隨州帶著她爬山下水氣都不喘的南青姐姐怎麽會在兩年間身體破敗到難以出門的程度!

詩詞信手拈來,那樣鮮活明媚的南青姐姐怎麽會成為麻木的,疲憊的,病弱的,被困在囚籠中的青鳥!

“我要去見她!我一定要見到她!”

她重來一世,不就是為了救想救的人。既然表哥江顯能夠活下來,其他人也一定可以,她絕不會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