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原本沒多想,隻是剛活完一輩子,眼睛一閉一睜,又突然回到了十四歲這年,見了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父母親人,歡喜之餘她又很想見見祁遇,讓他嚐一嚐自己後來閑來無事,在他盤下的那個點心鋪子裏做的新鮮玩意。

結果七繞八繞,終於尋到城北郊外的大牢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途中饑餓,食盒裏的三層點心被她吃了一半。

探監準備的禮物,自己卻先吃了這麽多,周書禾有點心虛,決定抽出一層盒子扔掉,剩下的點心並做兩層,稀疏點擺盤,倒也還算好看。

這會兒周家尚未沒落,姑娘哥兒們都有不少月銀,小金庫鼓囊囊的,拿出二兩銀子打點不成問題。獄卒拿了賄賂放她進去,隻是畢竟是有女眷要入蠶室,他神色不受控製地怪異起來。

周書禾也不惱,笑著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轉身走了進去。

為了避免受刑者中風而死,祁遇這裏比一般的刑房暖和很多,屋內烘著火堆,上方的柵欄小窗被一塊木板閉死,隻有牢門外間的蠟燭映來零星光線用於視物。

一般來說刑後半月就可以下刑床了,但為了應對隨後而來的流放,祁遇尚需在旁邊的蠶室養足兩月,實在無事可做,他便倚坐在牆邊默背起公羊傳。

他其實不算是很愛讀書的人,隻是姨娘性情好強,嫡母持家嚴謹,他從五歲啟蒙起便每日卯時起床前往書房,長大點就去了書院,寒冬酷暑從不曾間斷。讀書寫字之於祁遇同冷了要穿衣、到點要用飯沒什麽區別,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部分。

獄中無人服侍穿衣,無處得以沐浴,無筆墨寫字亦無良師益友,隻每日定點的飯食和牢記於心的聖賢書,讓他覺得自己似乎還知道該如何活著。

牢裏味道實在有些糟糕,陳血的腥氣、人的體味、排泄物和飯菜的氣味融合在一起,由水衝刷稀釋後,變成一種令人蹙眉又不至作嘔的微妙腐臭味。

周書禾的軟底絨靴踩在潮濕的地麵上,鞋尖被微微染濕了,腳步聲隱在犯人們此起彼伏的微弱呻|吟裏。

她在牢室門口停下,打量著坐在稻草**的年輕人。

其實她不是很記得祁遇十五歲的模樣,幾十年過去,那位令人臉紅心跳的少年郎君,其實早就成了一抔黃土。

湖祥知縣周老爺沒有什麽讀書的天賦,卻很重視子女教育,入知縣府後第一件事就是請儒生來家中辦私學。結果周家少爺小姐們,除了一個老二算出息,其他一個不落地統統都隨了爹。

這方麵周書禾和他像了個十成十。

早上起床先要來一番壯誌豪言,上到書堂緊緊盯著老師,眼裏充滿對知識的渴望,然後低頭拿筆不出半刻——咚,熬不住困意一頭栽下去。

自己讀書實在讀不進去,就格外佩服會讀書的人。

周家兩個及冠了的少爺去縣裏的官學上學,回家後常常會談起過那位名為祁遇的神童。

某次提及年齡。

“乳臭未幹的十歲小兒,怎堪同我一爭桂冠。”

“歇歇吧二弟,東市賣肉的王大牛都知道祁四公子詩才比你盛。”

某次提及身高。

“旁的不說,君子六藝中的馭、射他是遠不如我的。”

“得了吧二弟,人祁遇才多大一隻啊,站直了剛剛比馬兒高了半個頭。”

還有某次提及相貌。

“靜娘真是昏了頭,竟當著我這個丈夫的麵誇那黃口小兒美姿容!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行行好行行好,就當我這個做大哥的求你了,小遇他隻是個孩子啊!”

剛梳了總角的周書禾坐在湖心亭的石板凳上,一邊啃著哥哥們帶給她的蝴蝶酥,一邊聽著兩人鬥嘴,笑得直不起腰。

於是在九歲那年,她悄悄記住了一個名字。

“祁遇。”她再次把這兩個字纏在舌尖。

少女聲音清透柔和,與這四周泛著潮氣的青石牆麵格格不入。

周書禾生得一雙含情眸,不笑的時候這雙眼睛水光灩瀲,看誰都像是情意綿綿,偏偏笑起來又清風似的疏朗,天地一下子開闊起來。

牢室昏黑,煤油燈點亮的那抹暖黃也能刺痛眼睛,祁遇適應了一會兒,才依稀認出來人。

“你……”

許久未說過話,乍一開口嗓子像是在粗樹皮上磨過似的又粗又啞,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一時沒敢說出第二個字。

“你得慶幸我這人還不算粗心,給你帶糕點沒忘了順點茶水。”周書禾順著欄杆蹲下,往地上墊了一塊巾子,放下食盒手腳麻利地倒了一碗冷茶。

“祁遇,過來點。”她手穿過木欄之間的間隙送到牢裏麵,茶水在碗裏晃了晃,好險沒有灑出來。

沒人應。

她笑了笑,拿著那碗茶又往前遞:“你坐得這麽遠幹嘛,又不接茶碗,我手快要舉酸了。”

十五歲的少年身量還未長成,加之獄中受了些罪,人清減了許多,灰白的囚衣空****地掛在他身上,容色淡淡看不出什麽表情,配著稱得上清豔的五官,生生顯出了些病弱風流的意味。

但實際上,祁遇隻是在發愣。

在這萬萬不適合的場景裏,闖入了一個萬萬不合適的人,又神色自如地說著仿佛理當如此的話,讓他覺得自己此時若是不用了這碗茶水,就頗有些事兒事兒的小氣勁了。

年紀輕輕拉不下麵皮,和在這世上多混了許多年的周書禾比起來,隻有被穩穩拿捏的份。他糾結片刻隻得屈從,向外挪了挪身子,將兩人的距離從一丈縮到五尺,側身伸手接過茶碗,再不肯多近一寸了。

周書禾也沒再逼他,斜靠在木欄上,看他就著手上叮鈴作響的鐐銬,喝完了一碗隔夜茶。

涼水潤喉,嗓子裏的幹痛緩解了不少,但他還是不想說話。

此時的沉默無關一個讀書人遭逢驟變後內化痛苦的自我修養,也不是人物皆非再次相遇時的感懷惆悵。祁遇感受到的,更多是一種類似“人在河邊走,忽逢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的荒謬感,以及伴隨而生的茫然無錯。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至少不應該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