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還在攬芳閣外頭候著,自然聽不到有人在罵他,但即使聽到了他也不會在意,這會兒莫說周書禾罵他了,就算是皇帝要差人打他板子,他也能一臉春風得意地趴到刑凳上去。

他早就聞得了幾個姐姐和姨娘的死訊,隻剩下一個同胞妹妹不知所蹤,如今幾番輾轉終於尋得,縱然這兩三年來各有各的苦楚,但親人終得團聚,他是真的開心。

祁遇其實並不常來攬芳閣,之前過每次過來,要麽是領了差事,要麽是有旁的事要同周書禾商議。而今日他不上值,根本不需要來宮裏,監察院裏還有一大攤子爛事等著他呢,可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雙腳已經踏進攬芳閣的院子裏了。

他就是很想很想告訴周書禾,兩年多以前在湖祥縣郊的大牢裏時,那個放在心裏不敢說出口的保護親人的願望,他實現了。

“這太好了!”周書禾也很高興,她還記得那個女孩,整個祁家除了祁遇也就她和自己最熟了——盡管她們的交流到最後往往是一個罵對方做作,一個罵對方張狂——但即使是在少時,她也從不否認自己還挺喜歡那個常常揚著下巴故作姿態的小姑娘的。

“盈盈還好麽,你是怎麽把人找回來的?”

祁遇搖了搖頭:“不太好,她先是發配到了蘇杭教坊司,後來被鄭府的小公子買回去了,昨日我隻激了激嘉貴妃,她就派人去了自己母家,把盈盈送到了我府上。”

周書禾沉默片刻,轉而笑道:“但有你在,她日後會越來越好的,對不對。”

祁遇也跟著笑了,神色裏帶著幾分小時候才有的驕傲雀躍:“當然。”

新綠時節、春日正好,周書禾迎著暖融融的春光,感覺心情也跟著日頭一起暖了起來。

閑來無事便有了嘮家常的興致,隨意問了問他近日如何、新開的府邸如何、在前朝後宮的差事又是如何。

這樣聊起來,就不免談及朱玉一案。

她自己本就知道此事的結果,有些猜想判斷,如今再加上祁遇所言,事情的前因後果鋪陳開來,一下子清晰了許多。

當初長公主謀逆案讓皇帝吃到了甜頭,發覺謀逆真是個好用的罪名,於是後來麵對翰林院那些學究和朝堂上廢太子舊黨的各種上柬,他煩不勝煩,便打起了故技重施的主意,暗示萬敏借此由頭除掉這些人。

萬敏也確實是個能人,那供認的判決書上,如皇帝所願赫然寫著翰林院大學士孫敬之的名字,卻又私自加上了朱玉二字。

麵對皇帝,他的說辭是無意間發現朱玉言辭不當,幾次在他人麵前說出“待寧王繼位”之類的話,後順藤摸瓜,竟發現此人儼然以顧命大臣自居,又兼養府兵數千,不知所圖為何。

長公主謀逆事發之前,時任太子太師的祁徽之亦是如此做派,萬敏所言恰恰對準了皇帝逆鱗,果不其然,天子勃然色變,甚至沒有經過多方查證,直接把人下了獄。

而實際上,萬敏當然有自己的圖謀。

“陛下年歲漸漸大了,又隻育有寧王一子,什麽萬歲不過是嘴上隨便說說,大寧曆代皇帝除了先帝活得久些,其他五六十歲都算得上高壽,萬敏自然會琢磨起自己的後路。”

周書禾想了想,接過祁遇的話頭:“在萬敏看來,寧王是板上釘釘的下任皇帝,年幼體弱,六歲以前更是養於寺人宮女之手。生母嘉貴妃雖出身大族,但這一代除了朱玉,其他人都是些沒出息的紈絝子弟,待寧王登基,便隻能靠朱玉和宮裏的這些人。”

“但比起依靠外戚和宦官,萬敏顯然希望下任天子隻能依靠宦官。”祁遇感歎道,“比起朱玉,他才是那個更想成為顧命大臣的人。”

周書禾還是有些疑惑,畢竟陛下秉性多疑,一時情急下令把人關去大牢可以理解,但等他冷靜下來,自然會再找刑部的人查證,難不成他真的信重監察院到如此地步?

她這般想著,也就問了出來。

祁遇深深看了她一眼,道:“監察院不止萬都督一人,還有包括我在內的諸位提司。”

周書禾心中一顫,忙端起手中茶盞,一飲而盡。

“此等欺君之事,又與你自己有關,你就不怕我哪天告知聖上治你的罪麽?”

祁遇笑了笑:“我是自己願意告訴周娘子這些的,我知道你是怎麽樣的人,你不會。”

“你不知道。”周書禾賭氣似的把白瓷茶杯用力往桌案上一放,發出響亮的聲音,既而諷道:“你方才還說要保護妹妹,若因為錯信於我,導致她又經顛沛,你當如何。”

窗外幾株迎春枝條已經結出了花骨朵,祁遇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半晌才收回視線,認認真真地回答她的話。

“你盡可以笑我狂妄,但我就是知道你不會害我,盈盈也知道。”

這種事兒實在探討不出個所以然來,信不信疑不疑的,都是人心裏極為私人的部分。

周書禾猶自生著悶氣不說話,祁遇也不再糾結於此,話題很快就回到朱玉案上來。

“我其實在去年就已經查到盈盈的去向了,隻是世家後院實在難以入手,在鄭府的探子也說她似乎過得不差,我便一直等到現在,才總算撕出了一道口子。畢竟朱玉的事就是嘉貴妃和寧王的事,寧王殿下的事也就是所有沾親帶故的大族的事,其中自然包括鄭家。”

而另一方麵,萬敏需要鞏固皇帝對朱玉的憤怒,但此時若他自己再出手,未免顯得刻意了些,正好此時祁遇自告奮勇,向他獻上一計。

周書禾思索片刻,問:“所以是你誇大其詞讓嘉貴妃惶恐不安,又裝成好人給她出了一些餿主意,搞得人家不小心激怒了陛下,而你還以此挾恩圖報,向她討要了盈盈來?”

“正是如此。”

“那你也挺缺德的。”周書禾犀利點評。

“……”

祁遇沒理她,繼續說著前幾日的事兒。

他告訴萬敏,嘉貴妃會帶著寧王一起向皇帝求情,萬敏隻需在言語上稍加挑撥,就能讓皇帝覺得她以儲君生母自居,且以此威脅天子。恰巧皇帝認為朱玉亦是此般行徑,兩相結合,怒意更盛也就理所當然了。

某缺德之人總結道:“若陛下覺得寧王黨羽心中存在圖謀不軌的想法,那麽無論他們做了還是沒做,在陛下眼裏都是有罪的。”

周書禾沉吟片刻,在心裏給嘉貴妃上了一柱不要錢的香。

她追問道:“那今天早上嘉貴妃在禦花園觸怒陛下一事,也是你的手筆咯?”

祁遇點頭,想了想又搖頭。

“今日雖然不是我陪同陛下,但我在養心殿當了大半年的掌事,現下禦前大多都是我的人。陛下的行蹤確實是我告訴嘉貴妃的,她把盈盈送到了我麵前,縱然不懷好意,但論跡不論心,我領了這份恩,有所回報也是應該,有道是見麵三分情,她若見了陛下一麵,興許還能緩和幾分。”

周書禾心中一動:“既然沒有你從中挑唆,她又是因何觸怒陛下的?”

祁遇答道:“若嘉貴妃倒了黴,自然是皇後娘娘最為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