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如煙安靜地坐在床塌上,低頭撚了撚自己這身玫紅色的豔俗羅裙,再一次對鄭公子的審美感到絕望。

十四歲以前她雖算不上什麽大家閨秀,好歹也是個小家碧玉,父母嚴厲姨娘寵愛,同胞哥哥更是少年得名,誰都知道他日後定是有大出息的人,沒人會想不開苛待她,日子過得有聲有色。

便是後來家裏敗落,獲罪後打入賤籍,也是被發配到了江南水鄉。那裏遍地遊船柳陌、秦樓榭館,流連在如畫山水之中,雖是苦命人,卻也當得上花間客,端的是一片清麗雅致,哪裏會穿這樣的衣服。

也就隻有鄭府那位審美清奇的小公子,喜歡給人備上一櫃這樣的衣裳了。

正是那位把她從煙柳巷裏贖出去,讓她以為自己得遇良人,又讓她明白何為賤妾,最後把她送予他人的鄭小公子。

人若沒有摔到泥地裏滾上那麽一遭,恐怕一輩子都發現不了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在秦如煙還是祁盈盈時,她把自己當成閨閣小姐,平常就彈彈琴做做畫,針線繡活兒也都常做。她性情溫順,卻獨獨看不慣哥哥那個未過門的嫂子,覺得她整天上樹下河哪裏像個官家小姐,等人嫁進來,還不知道要吵成什麽樣子呢。

過去的祁盈盈想到周姑娘就發愁,希望她晚些再過門,最好是哪天兩家鬧掰了,她一輩子都別想再踏進祁家的門。

後來的秦如煙又覺得,幸好那姑娘沒過門。

周書禾當然不會像那個出了嫁,卻又被拉回來入籍的三姐姐那樣,哭哭啼啼最後一根繩子上吊去,隻留下一個傷心又恐懼的妹妹。可那姓周的卻又是個臭脾氣,還遠遠沒有自己這樣的聰明勁兒,能做到左一會兒做小伏低,右一會兒使點小性,眼波流轉間就攬下好幾單生意。

若有自己幫襯著的時候,她興許還能招到零星幾個客人打發著——總有人放著家裏的嬌妻美妾不管,就愛到外頭討人罵罵不是?可若是也同自己這般,昏了頭、蒙了眼,傻乎乎地奔向一個“良人”,那又如何能以血肉之軀,忍下心肝脾肺具被人丟在油鍋裏烹的痛苦呢。

忍不下也要忍,不想活也得活。

她心中好像還剩下一角湖祥舊憶,鉤子一樣勾住點滴念想,讓她念著兄弟們中或許還有人未死,想著姐妹裏可能還有誰正與她同活。

房裏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男人逆著光立在那裏,長長的影子伸到她腳邊。秦如煙不知道自己被鄭府送給了誰,但那根本無所謂。

無論是在秦淮河畔籠絡許多人,還是在鄭府裏和許多人一起籠絡一個人,又或者換個府邸,再換個人,她也總要被困在一方居室裏被隨意輕賤,反正沒什麽不同。

她熟練地提起一抹笑意,神色慵懶柔媚地抬頭看向他——

暮色四合,夕陽西下,黃昏最後一抹陽光沉落進地低。直到那個人走近,伸手撫上她的臉頰為她抹去淚水時,秦如煙才恍然發現自己居然在流淚。

“盈盈,”祁遇說,“你要是想哭不用忍著,哥哥在這裏。”

*

第二日午後,周書禾扣著那本祁遇寫的“白王妃小傳”,正強撐著困意在默默背誦,卻屢次被寄月打擾了去。

她有些惱火,再三告誡寄月閉上嘴巴,可那丫頭是個閑不住嘴的性子,又喜歡到處打聽,這本來是她帶寄月入宮的原因,此時卻也不得不承受其帶來的弊端。

“娘子,你可知道嘉貴妃今日被禁足了。”

“什麽?”周書禾又忍不住被帶跑,長歎一聲合上書冊,告訴自己這是在掌握宮中局勢,也是後宮爾虞我詐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陛下一向信重嘉貴妃,怎的無端要禁她的足。”

寄月也來了勁頭,打發了宮女出去,這才神神秘秘地開口。

“聽說是因為前幾日,前朝的朱玉朱大人被監察院參了謀逆大罪,嘉貴妃帶著寧王殿下去求情,陛下沒見。今日一早陛下逛禦花園散心,嘉貴妃恰巧也在,還往宮裏最靈驗的祈福樹上掛了祈願帶,給朱大人祈福,見了陛下又要求情,惹得陛下發怒,禁了她的足。”

周書禾不解:“嘉貴妃為何要為朱玉求情?”

寄月笑道:“是奴婢犯蠢,忘了跟娘子提,那朱玉可是嘉貴妃的嫡親兄長呢,自然要求情。”

她一陣錯愕:“什麽!?可是……”

可是朱玉若是嘉貴妃的嫡兄,便也就是寧王的親舅舅,又怎會跟著廢太子黨行事?說句大逆不道的,等眼下這位皇帝沒了,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國舅,怎麽可能為廢太子去謀反?

周書禾一愣,隱隱摸到了其中關竅。

在前世的民間傳言中,許多人把朱玉案當作皇帝對廢太子黨的斬草除根,是因為最初牽連到的那一批人,正是以翰林院為首的老學究,他們堅持正統,過去都或多或少地為那位正經太子說過話,但朱玉本人的“謀逆”行徑,反而從未明確說過是為了廢太子而做的。

皇帝同樣知道朱玉是寧王親舅舅,也就不會想不到若是他死了,寧王繼位,朱玉就成了國舅,那麽他認為朱玉謀逆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寧王而非廢太子。至於後續牽連到廢太子餘黨,不過是因為他想要牽連這些人罷了。

不是宗親,不是言官,而是同樣可以威脅到帝王權柄的外戚。

或許皇帝在這時才發現,原來不止靖嘉長公主和廢太子那個便宜兒子,就連自己的親生兒女,也一樣有可能動搖他的皇位。

這般終日惶恐,再加上他本就殘酷多疑的性情,才導致了日後對整個朝廷都帶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不斷用酷刑、行殺伐,直至浮屍萬裏。

那都是過去的時光了,她顧不了這個世道,但今生她至少可以護住一個小小的周家。

周書禾強迫自己不要多想,靜下心來才能順著這根線頭,慢慢理清後頭的盤根錯節。

皇帝有理由懷疑朱玉,可朱玉卻沒有理由行謀反之事,陛下已經四十四歲了,又隻有寧王一個兒子,朱家隻要等待就能得到榮華富貴,又何必鋌而走險。

那麽唯一的可能隻有……

有什麽答案就要呼之欲出,這時外間伺候的宮女卻突然走進來,打斷了她的思路。

“娘子,司禮監的祁秉筆求見,可要見得?”

“……”

周書禾把手裏的書冊重重打在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

“見,當然要見。”她咬牙切齒,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罵道, “祁遇這個臭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以前是在我算馬吊牌的時候,現在是在我想天下大事的時候,再隨便打斷別人思路就不禮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