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仁宮。

皇後早早遣走了圍著她按頭按肩的宮女們, 往日她喜歡看這些貌美丫頭,覺得養眼養心,如今卻全然沒了心情。

往事曆曆在目, 她想到自己,想到楚承淵, 又想到和楚承淵在一起時的自己。

二十餘年前,承平元年。

十四歲的皇後戴著鳳冠霞帔,懵懵懂懂地嫁給了剛登基的皇帝。

皇帝大她十歲, 要說也是劍眉星目儀表堂堂的男兒,但那樣寬闊的肩膀和成年男人熾熱的氣息, 隻會讓她覺得害怕。

皇帝沒有孩子,登基後也還未曾大選,偌大一個皇宮裏她竟是最小的那個, 哪裏都不熟悉,誰也不認識, 害怕皇帝也害怕皇宮,但皇後怎麽能害怕。

於是她強撐起母儀天下的姿態,每日僵著一副寬和包容微笑著的臉。帶進宮的陪嫁嬤嬤說,娘娘,您現在隻是不習慣,日後便好了。

一個月, 兩個月, 直到恐懼變成了厭惡,她還是沒有習慣。

好在日子確實如願變得好過了起來,她有了楚承淵。

那孩子是被靖嘉長公主帶進宮的, 公主和皇帝進到內殿議事, 打發楚承淵跟著宮女出去玩, 楚承淵仗著個子小又靈活,自己一個人跑了。

正好皇後嫌屋內悶,遣走宮女,獨自一人在花園瞎逛,猛的撞到個小孩兒,一時沒把他和在前朝鬧得沸沸揚揚的過繼的事聯係在一起,問他叫什麽名字。

小孩說:“我今天叫楚承淵。”

她奇道:“那你昨天叫什麽。”

“我昨天叫謝思遠,你叫什麽呢。”

皇後回憶了片刻,慢慢說:“我叫王惜筠。”

楚承淵點頭表示知道了,又低下頭從地上摳起泥巴來玩。王惜筠在旁邊忍了又忍,實在受不了了,摁住他的手腕,掏出一條帕子給他擦起來。

他也沒反抗,乖乖給人摟著,低頭看她給自己擦手,問道:“你也住在皇宮麽?我以後能不能找你玩。”

“應該是可以的。”

楚承淵搖頭:“長公主說我得跟著皇後娘娘,乖乖聽她的話,如果皇後不準,我就不能和你玩。”

王惜筠深深看了他一眼:“皇後準許了。”

楚承淵是這個宮裏第一個問她名字的人,雖然沒人在乎大寧的王皇後是叫王惜筠還是王不惜筠,但她覺得至少自己應該記得。

此後皇後帶著太子慢慢長大,他被教育得很好,對百姓有仁,對帝後重孝,可前朝後宮頗多爭端,長公主的囂張跋扈幾次觸怒皇帝,盡管公主根本不在乎他,這塊骨肉隻不過象征著她權柄——可無法避免的,楚承淵受她所累。

向來溫柔端莊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後踉蹌著去找皇帝,卻在路上被廢太子攔下,他已去了頭冠,抬頭看著園中桃樹上開的第一朵花。

“母後,陛下一言九鼎,此事已經不可更改,您不要再觸怒他,因為我的事而失去皇後的尊崇。”

“你是在要我不管你!?”她尖叫。

“我本就是陛下、長公主和朝臣們之間推拉角逐的工具,隻您心善,真心待我。一番養育仁至義盡,您是皇後,隻要帝後一心,無論將來繼任者是誰,您都是母後皇太後,不要再管我了。”

皇後不想跟他糾纏是非,悶頭往前衝,但二十幾歲的男人早就比他的母親高了許多,她扒不開他。

“王惜筠,”時隔十餘年,楚承淵還記得這個名字,他抬手把她零落的發絲別到耳後,柔聲道:“娘娘本就隻是我的養母而已。”

王惜筠見了鬼似的看著他,被他眼神裏不加掩飾的情愫刺得踉蹌兩步,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放肆”。

她身後的宮人跪一地,口中齊聲:“娘娘息怒。”

楚承淵沒跪,也不叫她息怒,立在原地緩緩笑出聲來:“母後,您明明知道這個宮裏畜生一籮筐,沒幾個好東西,我和旁人都一樣,做皇後被人敬著又有尊榮,總比救我值當。”

做皇後當然比救一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值當,那日王惜筠回到坤仁宮,把楚承淵從小到大送給她的物件全摔了撕了,憤恨惡心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

可在沒有那個畜生的這幾年裏,皇後端坐坤仁宮,皇帝的虛情假意令人生厭,後妃亂七八糟的爭鬥惹人心煩,也就奴婢們伺候得好,卻還是……寂寞啊。

她開始回想,深宮裏的這些日子自己都是怎麽熬過去的。

好像是楚承淵小時候往她討厭的妃嬪身上丟蟲子,也或許是他長大一點後坤仁宮裏清清朗朗的讀書聲,還有後來宮裏有了二皇子,她憐他終日惶惶,把半大少年抱在懷裏寬慰。

皇後恨極了他的齷齪心思,可坤仁宮這麽冷,隻有那個孩子是溫暖的。

她要如何才能不去管他?

*

屋內門窗緊閉,皇後端坐在正殿上首,麵孔明滅在燭光的陰影裏。

“淵兒把你從鎮北關的奴隸營帶到宮中來,若非是他,你恐怕早就活活累死在關外,怎會有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祁遇眉目低垂,恭順地應了聲“是”。

“既然你認這個恩惠,卻為何還要以怨報德,放任淵兒為鎮北王和皇……所害。”

她停頓片刻,隱去了“皇帝”兩個字。

即使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即使怨恨早就在心中輾轉了千百回,即使這座宮殿裏沒有其他人的耳目,她卻還是不敢指責自己的丈夫。

無論是作為君王的臣,還是丈夫的妻,皇後可以冷眼旁觀旁人不敬天子,卻不敢親自逆天而行。

祁遇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言,屈膝跪到地上:“奴婢無能,還請皇後娘娘責罰。”

“你哪裏是無能啊,”皇後搖著頭,移步走到他的麵前,麵上神情似笑似哭,唯有戾氣和憎惡是清晰明了的。

“你乃鎮北監軍使,明明可以瞞下鎮北王的供詞,倘若陛下不知此事,我的淵兒又怎會陷於死地?你欠他的命,本宮是不是該索還回來?”

祁遇張了張口,又覺得無話可說。

“請皇後娘娘責……”

“——你給我站閉嘴!”

殿門被人大力推開,祁遇回首,隻見天光照進昏暗的宮殿。

來人身穿一襲月白色的衣裙,頭上的珠釵搖晃著,是一副十分不講端儀的姿態,伴隨宮女們的驚呼和阻攔聲,大步行至他的身旁。

“能做的你都做了,也如她所言,為了報恩險些將自己置於死生之境,你憑什麽讓她罰你?”

祁遇眯起被陽光刺痛的眼睛,恍惚覺得她是駕馭著太陽行至此處的。

作者有話說:

有點少(撓頭,明天正常更新,就不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