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先不說, 周書禾現下是真的在生氣。

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年的人,回來第一件事是去養心殿見皇帝,這也便罷了, 人家真龍天子嘛,回宮麵聖是應該的, 誰知第二件事卻是跑去了坤仁宮,半點不把她周書禾放在眼裏。

她來坤仁宮,本意是要先和皇後寒暄一番, 再禮數周全地把人帶走,無論是心疼他舟車勞頓噓寒問暖, 還是使點小性兒嗔他沒有第一時間來看她,都是關上門來兩個人的事。

可誰知還沒入殿,就聽到這樣的對話, 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天光從氤氳在女子身後,勾勒出一圈朦朧朧的光暈, 祁遇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

“小禾、不,元妃娘娘您……”

“你可別說話了,”周書禾幹脆利落地打斷他,嘟囔著,“反正就沒一句我愛聽的。”

她很不高興。

每當周書禾表現出這樣的負麵情緒,祁遇都會感到一陣抓心撓肝的焦慮, 他說過那麽多次罪該萬死, 可隻有周書禾不好的時候,他才是真的恨不得萬死。

他無措地站在一旁,平時說話做事都遊刃有餘到陰毒詭詐的人, 此刻卻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 拘謹得令人歎息。

周書禾強迫自己不要去看他。

扣押供詞、引皇帝猜忌、乃至於到現在還向皇後請罪, 她理解祁遇感念楚承淵的恩德,可這樣不把自己的安危當回事的傻子,就該被好好晾晾才行。

周書禾沒有理他,上前一步,向皇後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

“皇後娘娘,承淵殿下待祁遇有恩,若是他當真冷眼旁觀坐視不管,自然是不義之舉。您恨他也好罰他也罷,乃至憤恨交加想向皇帝告發您查到的那些往事,讓我等為淵殿下陪葬——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可!”祁遇猛地抬起頭,急切地上前,“皇後娘娘息怒,元妃她隻是……”

“我說了你閉嘴!”周書禾抬手攔住身後的人,高聲嗬道。

祁遇沉默下來。

周書禾不是傻子,所以她非常明白,麵對皇後的責難,他為什麽不解釋不辯白,而是像個啞巴一樣,把自己為報恩而做的事、冒的險通通咽進肚子裏。

因為皇後壓抑得太久,卻又知道得太多。

楚承淵之死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她的理智和善意。道理說破天,總是楚承淵死了而祁遇還活著,於是對她來說,任何辯駁都是在推卸開脫,亦或是委罪於他人,這隻會讓她悲憤更甚。

倘若她憤恨之下,想要把祁遇拉下地獄給楚承淵陪葬,那麽最簡單、也最能讓她消去心中憤懣的方法,當然就是暴露祁遇和周書禾的關係。

恨意總得有一個出口,可為妻為臣,她無法怨懟那至高無上的天子,便隻好恨那些可欺可鄙之人。

就像以前她恨嘉嬪的暗害,此刻她恨祁遇的無濟。

但歸根結底,皇後是一個心軟的女子。

為後二十多年,她的手上還沒有沾過誰的血,所以祁遇要做的就是先讓她泄憤,擔下皇後認定的懲罰,之後再向她解釋。待到那時,惻隱也好愧疚也罷,皇後會緘默下來,做回坤仁宮裏一座慈悲的石像。

這當然不失為一個有用的法子,祁遇一貫能算計人心,也習慣於拚上一身皮肉血骨,用以達成自己的目的。

周書禾最恨他這一點。

“皇後娘娘,”她目光直直刺向麵前的女子,“祁遇已經把能幫的都幫了,不能幫的也拚命去做了,他沒有受到陛下的責難,不是因為他有所保留,而是因為我還在這個宮裏,還能麵聖,還可言語。”

“今日之言若有冒犯的地方,您想遷怒想報複,我周書禾應著便是,隻是您不覺得可笑麽,您寧願去指責幫助承淵殿下的人,都不敢對真正加害於他的——”

“你別說了!”

皇後大聲斥道。

王家世代赤膽忠肝,大寧八代帝王其中就有五位皇後出自王家,即使她不愛她的丈夫,忠誠也是刻在王皇後骨血裏的烙印。

她不想聽人提出一些她根本無法做到的事。

言盡於此,周書禾深深看了皇後一眼,轉身拉住祁遇的袖子。

“呆子,走了。”

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落英紛紛不停歇,坤仁宮掃灑的宮女寺人們便也一刻也不得閑,院子裏載滿掃帚“漱漱”的響聲。

周書禾把祁遇拉到坤仁宮外。

“你現在要那去哪兒?出宮回你府上和盈盈團聚,還是終於肯屈尊,到我宜和宮坐坐?”

“……”

這是一道送命題,出題人嘴角噙著冷笑,看得出是氣狠了,祁遇貫會審時度勢,立馬品出她話中的意思。

“當然得去宜和宮了!”他斬釘截鐵道。

周書禾冷哼一聲,唇角卻忍不住抿出一個矜持的弧度:“算你識相。”

*

去年祁遇尚未離京時,周書禾雖已晉了妃位,但身子還沒有完全恢複,沒什麽精力打理宮殿,後來她精神頭好了,便造作了起來。

這一年來,攬芳閣有了不小的改變。

為了應對能爬會走了的歲歲小朋友,殿內鋪滿了金絲錦緞珊瑚毯,桌椅板凳的邊角也都細細裹上了柔軟的皮毛,摸爬滾打也不會受傷。

而為了應對她自己日漸磅礴的審美情趣,周書禾把庫房好生清點了一番,古董字畫放在一邊,各色金銀寶器被拿出來,擺滿了一整個紫檀多寶閣。

這兩年來,不知怎麽的,她的喜好又漸漸回到了真正十幾歲的時候。

她喜歡明朗、喜歡燦爛,喜歡濃烈滾燙的色澤和痛快肆意的香,就像她的屋子,和屋前院子裏一片開得正盛的梔子花。

另一重改變卻是在梔子花叢邊,原本空****的石板地上,立起了一架秋千。

祁遇一怔:“這個秋千是……”

“嗯,”周書禾越過他身側,走到秋千上坐了下來,“就是你紮在迎春園裏的那架,我叫人把它遷過來了,也蠻襯我攬芳閣的,對吧。”

秋千低低地晃**著,她月白色的衣裙隨微風飄揚,恍然若仙。

祁遇認真地看著她:“對,很襯你。”

“對什麽對呀!”周書禾努力壓住上揚的嘴角,不滿地哼哼,“說你呆你還真的像個呆子,我都坐上來了,你還不過來推我麽?”

祁遇又一怔,連忙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後,懊惱道:“對、對,我該來推你了。”

陽光盛大,秋千被護在一片樹蔭之下,幾縷光芒透過重重葉片撒在周書禾肩頭,像是瓣瓣燦爛的落花。

她從胸腔裏發出悶悶的笑聲,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你怎麽……哈哈哈,你怎麽傻乎乎的啊。”

祁遇有些尷尬,嘴硬道:“還不是你左一句呆子右一句呆子的麽?我都是被你說傻的。”

周書禾大驚失色,轉過頭來對他指指點點:“好哇,你現在還會推脫責任讓我來背黑鍋了?看來你一點都不傻,狡詐著呢!”

“行,是我陰險狡詐,我錯了。”他無奈歎息,“你先坐穩,手抓緊繩子別送開,我要推了。”

“坐穩啦——”

這一日暖陽融融,周書禾飛得很高,高過了院牆,或許也高過了宮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