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連著著月餘都在趕路, 回京後稍洗淨一身塵灰,便去了宮中,先是分別見了帝後, 又陪周書禾玩鬧了一陣,隨她回屋後, 在稍暗的殿內坐了會兒,眼皮竟沉得厲害。
但或許是出自一些莫名其妙的少年心思,他不太想在周書禾麵前露出困意, 便強撐著疲憊,和她一起剝些蓮子堅果仁, 備好做點心要用的一些食材。
周書禾停下手裏的工作,托著下巴看了他一會兒:“你困了啊?”
祁遇堅定搖頭:“我沒有。”
周書禾“哦”了一聲,把手臂放下來, 趴在桌子上繼續盯著他。
“祁遇。”
“嗯。”
“你還記得麽?”
“記得什麽?”
“記得……”,她坐直身子, 捏著嗓子,做作出一副十歲出頭的嬌嬌少女音:“我又不是非要你陪,你要好好休息,好好準備秋闈,這比和我出去玩重要多了。”
祁遇一愣,一時沒會過來她的意思。
“現在也是一樣啊, ”周書禾笑了笑, 放鬆肩背,把下巴抵在掌心裏,“雖然很高興你也想多陪陪我, 但更重要的是好好休息。”
“方才我對你發脾氣, 也是在氣你不會照顧自己, 所以不要再讓我生氣啦。”她柔聲道。
*
祁遇在司禮監的住處被打掃得一塵不染。
夕陽映照窗棱,長長的影子落在他闔上的眼睫上,然後慢慢融進夜色裏。
他以為自己會做夢。
諸如嘔血而死的楚承淵、誌得意滿的皇帝、歇斯底裏的皇後,或者過去日日夜夜都不肯放過他的,他的家破人亡。
但或許是因為離開攬芳閣前,周書禾讓他喝的那碗溫熱的杏仁露,這一夜他沒有做夢。
祁遇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了,太陽還未徹底升起,卻已經提前映亮了天幕。
他收拾洗漱妥當,剛要推門出去,就見到譚湘麵色凝重匆匆趕來
“祁秉筆!大事不好啦!”
“怎麽了?”祁遇扶住他,“有什麽事慢慢說。”
譚湘喘著粗氣:“今兒一大早,皇後娘娘闖進太極殿寢宮,不知說了些什麽觸怒陛下,惹得陛下要廢後。現今詔書已下,就等明日大朝會昭告天下。”
祁遇忙問道:“萬都督那裏怎麽說?”
“萬都督派奴婢來找您,想讓您勸皇後娘娘跟陛下服個軟,好好平了陛下的怒火。畢竟王家勢大,又世代忠貫日月,不可出廢後,否則前朝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亂子。”
祁遇心下一沉,提步快走,譚湘連忙跟在他身後。
“皇後現在在哪裏。”
“娘娘被禁了足,在坤仁宮佛堂思過,咱們現在是去坤仁宮勸告她麽?”
“不,”祁遇搖頭,“先去禦膳房把早點吃了再去。”
“哈???”
“要照顧好自己,便得一日三餐餐餐不落,吃好睡好精神好,才能不惹人生氣。”他認真地說。
譚湘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真的。”
“真的?”
“嗯。”
祁遇拿了一籠小包、一碗撒了白糖的白粥和兩顆白水煮蛋,坐在木質桌椅上細嚼慢咽。
譚湘仰頭喝完碗裏的最後半滴豆漿,詭異地看著他。他從來沒見過祁遇這樣用飯的人,唔……怎麽說呢,他吃得又快又好。
簡單來講就是姿態俊秀又有雅意,卻和他的狼吞虎咽在同一時刻吃完。
“走吧。”祁遇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轉身招呼他離開。
譚湘連忙跟上:“誒!是是是。”
坤仁宮的景致和過往無二,但或許是因為廢後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後宮諸人耳中,就連院子裏的掃灑宮人,麵上都帶著止不住的彷徨。
佛堂在正殿旁邊的一間閣樓裏,其實皇後並不熱衷禮佛,當初建這個佛堂也是為了討太後歡心,後來她有了楚承淵,慢慢也懶得討誰歡心了,這間屋子便被冷落了下來。
譚湘被留在屋外,屋內隻有皇後、初晴和祁遇三人。
“請皇後娘娘安。”
祁遇行過禮,便垂手站在堂前,沒有說話了。
皇後木然著沒有動靜,隻有大宮女初晴打扇掠起的風,吹動她的發絲,讓她看起來還像個活著的人。
半晌,皇後啞聲開口:“祁秉筆是來勸告本宮,跟陛下服軟的麽?
“是。”祁遇道,“這也是為了娘娘您的安危。”
“那你知道本宮到底跟陛下說了些什麽麽?”
祁遇看向皇後,她的視線空茫茫的,眼角的紋路就像水缸裏金魚的尾巴,窮極一生都被困在死水裏。
她倏然一笑:“本宮說,請陛下迎太子遺骸歸陵。”
其實皇後還是沒有責怪和怨恨皇帝,她接受了這樣的結局,隻是想讓楚承淵以太子的身份入陵而已,可哪怕她一退再退,這依舊是對皇帝的冒犯。
她的請求是冒犯,她的堅持更是冒犯。
祁遇安靜地等她平複下來,才開口道:“陛下想要廢後,萬都督的意思是王家皇後不可被廢,所以他希望奴婢來勸您,倘若帝後能重歸於好自然最好,而倘若不能……”
他頓了頓:“王家不可出廢後,但皇後卻可以薨逝。”
初晴聞言渾身一顫,手中的扇子掉到地上,金玉流蘇碰撞著發出丁零聲響。
皇後微微頷首:“如此也好。”
王家女不可逆天行事,可既然不逆天子,她獨自在這空**幽寂的後宮裏活著,又當是何等的了無生趣。
窗外有鳥雀掠過高樹,祁遇默然片刻:“承淵殿下死前,想讓奴婢帶句話給娘娘,他說希望您不要管他了,但是現在看來,您是做不到的吧。”
皇後笑了笑,放鬆身子靠在椅背上:“也是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既如此,您或許有第三種選擇,離宮。”
皇後悚然一驚:“你說什麽?”
“離宮,”祁遇淡淡重複道,“離開這裏,奴婢可以給您另造身份,回到王家也好自行生活也罷,承平帝的王皇後薨逝,但您還可以活著,承淵殿下說您閨名惜筠,在宮外就叫席筠罷。”
他未再多言,轉身離去。
這或許是報恩,但更多的,卻是在鎮北關連涯堡的那座小院裏,他捧著禦賜的毒酒走到梅樹下,樹下男人爛醉如泥,抬頭問他:“你有喜歡的女子麽。”
楚承淵的衣襟已經被酒水染透,又在北境凜冽寒風下化為堅脆的冰,他仰頭飲了一口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知道是在和人說話,還是僅僅自言自語。
“你知道麽,許多女子終其一生都被困在後宮或者後宅裏,她們是很寂寞的,所以你要是喜歡誰,要是你真的真的很喜歡誰……”
他放下自己的白玉酒壺,接過毒酒,酒杯在他手中晃了晃:“你要讓她自由啊。”
那時祁遇看著倒在地上生機盡散的身體,不期然的,想到遠在京城那座巨獸般龐大森然的宮殿。
周書禾喜歡秋千,喜歡花樹,喜歡踮起腳、抬手就能觸碰到的天幕。
她也喜歡自由麽?祁遇不確定。
總歸是要登上那至高無上的頂點,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但倘若他們失敗了……至少,他希望有個人能如自己對待皇後這樣,放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