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承平二十八年,夏末。

太極殿西側的丹房常年被煙霧繚繞,幾名道人跪立於大鼎四方, 手執蒲扇,燒煉這爐裏的神丹大藥。

鶴婕妤朱月懸踏進房內, 手中拂塵輕揮,揚起滿室白煙。

“明日起,還是勞諸位師兄弟用回之前的丹方吧。”

諸人紛紛應是, 朱月懸也不多留,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後便轉身離開。

大宮女清兒一邊跟隨她的腳步, 一邊飛快地小聲回稟:“皇後娘娘派人來傳話,要您別下手太狠,娘娘現在是要陛下病重, 但過幾月還得治好才行。”

朱月懸“嘖”了一聲,不滿道:“禾姐姐老是拿我當小孩子似的叨個沒完, 我能不知道麽?!小殿下才六歲多,皇帝這會兒要是沒了,太子穩穩登基,嘉嬪在地下都得笑得活過來,我才不要便宜了她。”

清兒有些糾結:“奴婢就這樣回稟皇後娘娘和祁掌印麽?這不太好吧。”

朱月懸瞪她一眼:“沒腦子的傻蛋,就不會編點兒好聽的話回過去麽?”

清兒偷偷吐了吐舌頭, 笑著領命跑開了。

今年夏天去得早, 大暑方過,隻有午後那會兒熱得發燥,到黃昏時分便微微涼爽了起來。

本是極好的天氣, 南方第一批糧食收成也好, 四海安定, 百姓安居樂業,朝堂內外卻皆是一片慌亂。

身子骨一直硬朗的皇帝,在早朝時忽然眩暈倒下。

舉朝嘩然。

莊妃寧潺剛從太後宮裏回來,老人家的焦慮憂愁令人揪心,那一聲聲的“如何是好”攪得她心中越發慌亂。

皇帝病重如山倒,她悲痛傷心有之,卻也不免算起日後。

若皇帝就這樣……去了,太子繼位而嘉嬪已死,周書禾將成為宮中唯一的皇太後,太皇太後衰老軟弱,左右不得她,到那時,她寧潺的生死存亡將不得不依托於周書禾之手。

莊妃桀驁了一輩子,實在受不了這個憋屈氣。她在鍾粹宮正殿左右踱步許久,等天色徹底暗下來,終於一咬牙下定了決心。

“來人,給本宮去吧祁掌印找來,就問他,他去年提出的合作可還作數。”

合作的提議當然是還作數的,事實上,祁遇已經等她很久了,在被宮女帶領著踏入鍾粹宮門檻時,他感受到久違的,惡劣的愉悅感。

六年前,周書禾產下楚承延所受過的苦楚他一刻也不敢忘卻,留莊妃至今,不過是因為捧殺太子一事需要太多人的“幫助”,而這宮中有勢力背景的高位妃嬪實在是太少了。

隻有她寧潺,既是後宮妃嬪,在前朝又有家族支撐,更妙的是她身上還承載了太後的親情,皇帝重孝,如此才最能誅心。

見祁遇前來,莊妃免了他的禮,直抒胸臆:“本宮願意和你合作,讓太子的繼位之路更好走些,可是你為何要找本宮?陛下對你信重之至,太子亦視你如肱骨之臣,無論如何,你都能做大寧最具權勢的宦官,本宮可以給你帶來什麽?”

祁遇含笑道:“可陛下對皇後娘娘珍之重之,太子重孝對嫡母亦是敬重有加,隻有莊妃娘娘您,可以幫奴婢對付皇後。”

莊妃被戳中心思,心頭猛地一跳。

“為何要對付皇後?”

祁遇語調森冷,眼神中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凶惡:“莊妃娘娘或許有所不知,奴婢和皇後娘娘有舊,然而奴婢受家族牽累蒙難,卻被皇後娘娘視若渣滓濁沫,入宮後更是千方百計想陷奴婢於死地,免得泄露秘密,害了她周書禾的清白名聲。”

莊妃目光閃爍。

這些事莊妃查過,方知曉此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挖到了寶藏,再一想,皇帝若曉得了,絕不會允許其他知情者存活於世,所以它是她的殺手鐧,卻也是把雙刃劍。

她一直都不敢貿然泄露出去。

莊妃未置可否,隻盯著他:“你想怎麽做?”

祁遇笑了笑:“陛下心意不可動搖,但太子尚且年少,倘若奴婢告訴他,三年前行宮避暑的路途上,嘉嬪死於楚懷章刀下一事,是皇後娘娘一手策劃的慘劇呢?”

“此話當真?”

“奴婢可以讓它成真。”

莊妃沉吟片刻,又問:“你告訴我,陛下身體到底如何?”

“娘娘節哀。”

夕陽餘暉撒在眼前這個姿態恭謙的奴婢麵上,眼睫在他眼下投出一道長長的黑影,莊妃看著那道影子,覺得他像吞噬人心的沼澤,而她恰恰需要一個沼澤。

“本宮要做什麽?又可以得到什麽?”

祁遇抬眼,柔聲道:“陛下病重,朝野震**,太子殿下尚未及冠,又是第一次在無陛下幹涉的情況下取得監國之權,他鎮不住許多世家大族,您要幫助他,讓他明白,誰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母妃。”

這樣的結果可謂是正中下懷。莊妃深吸一口氣,客客氣氣地給祁遇賜座,又贈了一箱金銀,兩人你來我往商討一番,一直呆到暮色四合。

祁遇前腳踏出鍾粹宮,後腳莊妃便喚來大宮女紅藥,按耐住心痛激動,吩咐道:“前年行宮路上發生過什麽事,你派人給本宮查清楚,從宮中入手也罷、出動家中力量探查也罷,半隻蒼蠅的動向也不許遺漏。”

紅藥雖不解,卻也習慣了她言出必行的性子,行跪禮應是後便膝行離開。

莊妃在宮中叱吒半生,自然不是旁人說什麽便信什麽的人,更何況在她過往查到的信息中,祁家獲罪後,周書禾還去牢裏探視過他,甚至七年前宜和宮大火一事,也是祁遇衝進火海救出的周書禾。

這般深情厚誼,總作不得假。

要說變故,大概出現在避暑之行之後,自那時起,祁遇明裏暗裏不知幫了朱懸月多少次,讓那妓子出身的小小寶林一躍成為聖寵不衰的婕妤娘娘,而作為皇後的周書禾,雖然仍得皇帝愛重,卻和她寧潺一樣,幾乎再沒了侍寢的機會。

所以,那次她為代理六宮而未曾前去的避暑山莊之行,便成了其中的關鍵。

莊妃確實很希望他們反目成仇,但那必須是真正的仇怨。

*

第三日午後,紅藥給莊妃帶來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

當初避暑山莊的真相著實值得玩味,嘉嬪意圖勾結楚懷章殺死楚王,周書禾將計就計,引楚懷章跳反反殺嘉嬪,又鳥盡弓藏,讓祁遇派人格殺楚懷章。

更有趣的是,她害怕私自脫隊和楚懷章不清不楚的事引人口舌,求皇帝瞞下這件事,把和楚懷章一同失蹤半日的經曆按在已死的嘉嬪身上。

如此,便沒有人勾結楚懷章傷害皇子,嘉嬪亦是善心好意,一個地位尊貴的好人被害身死,除了加害她的人,負責護衛的奴婢自然也要受到責難。

祁遇幫了周書禾,卻又被她推出去承擔罪責,這樣狼心狗肺之人,與之結仇也是自然。

但若說這是他二人演的一出戲……

莊妃遲疑片刻,搖頭失笑道:“罷了,又有誰會布下這麽久的局,隻等我一人上鉤呢?”

紅藥有些茫然:“娘娘,你在說什麽?”

莊妃笑了笑:“沒什麽,你派人出宮,就跟哥哥說,陛下病重恐命不久矣,太子年輕,雖然名正言順,但手頭上的實權比不上趙王那幾個皇叔王爺,朝臣也各懷心思,到底麻煩。正巧,除了太子妃的娘家陳家,還沒有什麽世家大族站在他的身後呢,就不妨讓我寧家來做他的後盾罷。”

烏雲席卷,大雨將至,當傍晚的第一滴雨點砸到地上的時候,周書禾身後跟著寄月,正帶著歲歲走出太極殿。

夏天的雨來得不講情麵,疾風驟雨敲打地磚發出清脆的鳴響,她收回腳步,歎了口氣,止步停在院中小亭之下。

一旁侍立的宮人極有眼色地想要上前服侍,周書禾搖頭示意他退下,拉著歲歲的手問:“想不想一起看看雨?”

歲歲小聲歡呼:“好哇,阿娘,好大的雨哇。”

周書禾唉聲歎氣:“當初是你嚷著要早早啟蒙進學,如今都兩年多了,老師就沒教你點文氣一些的表達?整日哇來哇去的,跟你四舅舅一個德性!”

歲歲縮縮脖子:“嗯……那就,晚來一陣…什麽雨,洗盡鉛華?”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殿下要說的可是清安居士的‘晚來一陣風兼雨,洗淨炎光’*?”

周書禾聽到熟悉的聲音,忙轉頭看去,是祁遇。

在她有所行動之前,歲歲搶先衝了過去,仰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哇,祁掌印好厲害,我想說的就是句話!”說罷,他想起了什麽似的偷瞄了周書禾一眼,輕咳一聲正色道,“吾之有心,汝忖度之,實乃能人也。”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手背後,老學究似的,逗得周書禾忍不住哈哈大笑,邊抽著氣邊斷續著說:“哎!傻孩子,這倒也不必。”

祁遇搖頭暗笑不已,牽著一臉茫然的歲歲走過來,抖抖另一隻手上的兩把油紙傘,解釋他的來意。

“說是請安侍疾,可宮裏這些人每日來來去去總是鬧騰,累到陛下了,這會兒他已入睡,我看外頭在下雨,就想著給你們送傘來。”

周書禾笑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來,接過他手中的傘放在石桌子上:“這雨下不了多久,撐傘回宮染一身潮氣,叫人抬轎來又怪麻煩,坐在這兒看看雨也挺好的。”

祁遇笑道:“娘娘實乃雅舉也。”

“……”

周書禾無語地看著他:“這麽大一人了還學六齡稚子的舌,蔫壞蔫壞的。”

祁遇頷首謙遜道:“不如娘娘笑得大聲。”

歲歲雖然不明白有什麽好笑的,卻也看得出他二人正在打趣自己,不太高興地撇撇嘴,丟下這兩個壞人,拉著寄月蹲在地上,玩起被困在亭下陰處的螞蟻來。

周書禾收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轉頭去看祁遇,他這兩年身高像是又慢悠悠躥了半寸似的,她得微微仰起脖子才能直視他的眼睛。

“聽說在我帶歲歲來侍疾前,太子也來過,陛下還挺高興的。”

祁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以往太子監國都是同幾位陛下的親信大臣一起議事,說是監國,實際上不過是做一個皇權的象征。但這次陛下病勢洶洶,來不及布置太多,隻能真正放手,如今這朝野上下一片慌亂,他雖斥太子愚鈍,內心卻是放心的。”

周書禾瞥他一眼,意有所指:“太子不是無能之輩,待朝臣有禮,又願意虛心納諫,這些日子沒什麽天災人禍,他就按照律法宣科,也不會出什麽亂子才是,想必現在的亂象是某些人有心之舉。”

祁遇笑納下這“某些人”的名頭,理直氣壯道:“娘娘謬讚。”

“……”

周書禾剜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和他並肩立在亭下雨簾前。

她知道,祁遇明白她想要的一切,也能妥帖地安放好她心中所有的猶疑和不忍。

就比如她對太子的惻隱之心。

周書禾很難用語言把這份情緒表達出來,沒有人能容忍旁人妄圖傷害自己的孩子,許多次,她恨不得把嘉嬪從地底下挖出來鞭屍,被楚懷章一刀了結實在太輕鬆了,以至於她對楚承稷也曾滿懷惡意。

但是……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儲君,一個尊敬嫡母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溫柔的哥哥。

楚承稷對歲歲很好。

周書禾神色複雜地望著歲歲,他不知道是在和寄月講什麽話,說著說著,便傳來一句語氣嘚瑟的“是太子哥哥教我的”。

歲歲也很喜歡他。

周書禾想過,要不要就讓太子正常繼位,反正楚懷章已經死了不是麽?按前世來看,太子還可以活十年,她早些讓承平帝死去讓位太子,待十年之後,歲歲無論是想繼續做個閑散親王,還是想登上大位,都可以由他自己決定。

但最後她還是否定了這個設想,人心易變,周書禾永遠沒有辦法把自己的生死榮辱寄托在他人之心上,倘若太子真的在她的默許下登上皇位,當他作為皇帝,有了疑心和忌憚時,就會給她帶來許多沒必要的麻煩。

何必自討苦吃。

隻是她多少還是軟下了心腸,她要手握權力,卻不一定得讓太子死。

祁遇對楚承稷本就沒有好惡可言,不過是一顆品相尚可的攔路石,既然周書禾於心不忍,他手下留情便是。比如給太子製造一些混亂和困境,讓皇帝暫時對他放下心來,那麽倘若日後太子黨做出了一些藐視君威的舉動,前後兩相比對之下,就一定是太子受到旁人——比如莊妃和寧家的教唆指示,而不是他生來反骨、不敬君父了。

這樣做到底有無用處其實不好說,實際上,無論是祁遇還是周書禾,都沒有一定要保住楚承稷的打算,不過是他以舉手之勞善待歲歲,他們便也順應本心,以舉手之勞得一個心安罷了。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其實很簡單,滴水之恩報以滴水,湧泉之恩報以湧泉。

恩情如此,仇怨亦如是。

*

太子監國的第三個月,朝堂漸漸穩定了下來,浪潮變成暗湧,風波雖尚未停歇,但好歹不再混亂了。

大朝會結束後,朝議大夫周少忱隨著烏泱泱一片穿紅戴紫的人群往宮外走。

同樣是朝議大夫的安鳴從後頭擠過來,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個跨步攔在他麵前,露出一個光輝燦爛的笑容:“早上好啊,國舅大人。”

周少忱不住地皺眉:“安大人莫要這般言語。”

安鳴“害”了一聲,翻了個白眼:“知道啦知道啦,周大人不想讓旁人覺得你借了皇後娘娘的光嘛,裙帶關係說來難聽。”

周少忱搖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作為當朝皇後周書禾的嫡親兄長,為官以來,周少忱從未同人說起自己和皇後之間的關係。隻是這事兒不是不說便無人知曉的,說不說都有人曉得要給他行方便,以至於他同進士出身,進京三年多就已官居五品,若不是自己刻意低調,四品大員怕也是擔當得起的。

而安鳴就是知道他身份,並一直試圖給他行方便的人之一。

周少忱一貫對這些人敬而遠之,隻安鳴不同,他性子活潑熱情愛玩鬧,言語間或有幾分冒失,相處起來卻很輕鬆,仿佛在他眼裏,甲的妹妹是皇後同乙的弟弟是廚子都一個樣,前者討得好了,能賞他幾個官位爵位,後者討得好了,能送他幾道山珍海味,都是頂頂的樂事。

兩人同僚兩年有餘,這般相處著,倒也成為了不錯的知交好友,往日裏周少忱對安鳴的調侃總是笑笑便罷,可如今這種局勢,皇帝病重太子執政,朝中風波四起,他心中繃著根弦,把好友拉到一邊小聲解釋了起來。

“我周家小門小戶,在京城更是半分根基也無,娘娘登上皇後的位置定是千難萬難,我這做二哥的,就算幫不到娘娘,也決計不可給她徒添麻煩。你一句國舅,若被有心人聽到了,從我身上入手給她使絆子,這是萬萬不可的。”

安鳴嬉皮笑臉:“就像方才朝上,趙王的表弟從太子妃娘家堂兄入手,給太子使絆子一樣?”

周少忱麵色一沉,拂袖道:“此話更是不當講。”

安鳴哈哈大笑,他比周少忱矮上半個頭,強行勾肩搭背的時候看著有幾分滑稽,在一眾老沉持重的朝中大員中間格外顯眼。

“行、行,咱不講,那老弟請你到新月樓吃酒去,你這人,若不到酒酣處,兩棍子都拍不出個響屁來。”

新月樓是這幾年來風頭最盛的酒樓,京城這地方,若是沒點背景,連做乞兒都撈不著塊熱乎地頭,新月樓自然也得有靠山,隻是這靠山究竟是誰,便無人可知了。

安鳴似乎是這兒的常客,大堂的夥計見是他,二話沒說就把人帶到了專門接待貴賓的五層。樓閣小道走得人眼暈,周少忱隨他走進雅間,進門前抬頭看了看,門上竟沒有牌子。

新月樓的環境布置沒話講,就連小小一副碗筷都是金玉雕花的,一路走來,無論是大堂還是雅間,都富麗堂皇又不顯庸俗。

周少忱的銀子歸夫人方靜在管,從未拿到過足夠來新月樓揮霍的銀錢,一時也是有些愣神。

幾輪酒菜過後,兩人具都放鬆下來,不免談及今日朝堂上發生的一幕。

“陳家子弟眾多,有稂自然也會存莠,即便是太子,也很難管到太子妃在老家的白身堂兄是否仁善吧。”周少忱歎道,“不過這也都是些小事,殿下向來秉公無私,今日朝上也說了,倘若欺男霸女一事屬實,他也絕不會徇私枉法。”

安鳴舉杯置於唇邊,笑了笑:“周兄和太子共事過,一向對他敬重,若比起來,你同親外甥楚王殿下都沒有同太子親近吧。”

這話有些越界了,縱使喝了點酒,周少忱也沒法忽略其中深意,他眉間擰作一團,冷然道:“安兄這是何意。”

安鳴沒有回答他,一口喝下杯中濁酒:“周兄可有聽到什麽聲響。”

周少忱微微一愣,確是有些聲響,似是從隔壁的雅間中傳來,他仔細分辨了一會兒,是刑部尚書寧廓和禦史大夫陳常青的聲音。

換句話說,是莊妃的兄長和太子的嶽丈正在一處議事。

周少忱遲疑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走到牆邊,聽起人家的牆角來。

安鳴樂得自斟自酌,一人獨占兩隻脆皮烤鴿,吮得滋滋作響,最後一根翅膀下肚,正好見周少忱麵色恍惚地回至桌前。

其實寧廓和陳常青也沒說什麽,不外乎一些官官相護的尋常事,寧家散幾分錢財、滅幾人口舌,幫著姓陳的把那案子往假了做,給太子殿下一個對他來說更合適的真相。

周少忱喃喃:“是太子……”

安鳴搖搖酒壺給他滿上:“倒也不是,太子此人含仁懷義,不至於做出這等害人性命之事,隻是他太年輕了,手中的權力都是虛的,身邊又沒有真正為國為民的忠臣良將,他會被人蒙蔽,亦會為恩情所挾。”

他抬起下巴指向牆後邊:“若你站在太子的位置上,妻子哭著求你救救她的堂兄,你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她沒辦法,求到別處去,旁人幫她護住了她的兄長,難道你還要把人家送到牢裏去不成?以怨報德不太好吧。”

“所以……”安鳴含笑看向周少忱,“等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都聚集在太子身邊,他便當不了好皇帝了。更何況如今寧家也摻和進來,當初那莊妃可是害得皇後娘娘差點死在產**,你與這些人為伍,會讓娘娘難過的。”

周少忱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前頭說的什麽太子皇帝國啊民啊的通通被拋到腦後去,他腦子一懵,“噌”地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麽?小禾,不,娘娘她……”

“誒,急什麽急,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安鳴示意他坐下,“都是些宮裏的傳聞,我偶爾聽了一耳朵,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曉得,但這事兒是保真的,反正皇後娘娘和莊妃相當不對付。”

是啊,都是老黃曆了。

周少忱緩緩坐下來,有些恍惚地想。

進京後他也入過幾回皇宮,得以和多年未見的妹妹重逢,可宮裏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皇後娘娘也不是湖祥縣的小姑娘,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好像也沒想讓他多說什麽。

隻初入宮時那次,周皇後看著他眼角橫生的紋路,含笑道:“二哥三十多歲時原來會是這般模樣啊。”

說得像是驚異於他還能有三十多歲似的。

周少忱摸不著頭腦,卻也從中感覺到了些許傷懷,他們兄妹之間相隔許多年,幼妹孤身一人在宮中生活,而他鞭長莫及。

他這樣想著,不禁喃喃自語般說了出來。

“孤身一人……”安鳴“嘖”了一聲,語氣中似有幾分深意,“周兄也不必太過感傷,叫花子都有三個窮朋友呢,即使在宮裏,娘娘也會有相知相攜之人。”

周少忱搖頭按下心中波瀾,視線定住他:“家事就不說了,安大人今日帶我聽這一耳朵,究竟是作何用意?”

小二又上了一份雕花蜜餞,酸酸甜甜正好能解烤鴿的油膩,安鳴連忙夾了一隻梅子放入碗中,沒吃。

等小二離開後,他才嬉笑著說:“不是很明顯了麽?小弟就是希望周兄莫要再當這個太子黨,這也是娘娘的意思。”

“這麽說你在為娘娘做事。”

“是。”

“娘娘現下是怎麽想的?”

“娘娘不想讓太子當皇帝。”

周少忱點頭:“我進屋前發現門外沒有掛牌子,以為貴賓區比旁的位置更重私密,入內隻能是小二帶路,不給雅間取名還能避免旁人順著房門找到貴客。可若真是這樣注重隱私,我們又怎麽可能聽到隔間的聲音呢?大名鼎鼎的新月樓,總不會連個隔音的牆壁都做不到。”

安鳴大笑,爽快道:“周兄慧眼,這處的確不是尋常雅間,而是新月樓專門聽牆角用的。我這是故意帶周兄感受一下太子黨裏的陰私事,免得你滿腦子明君良臣的美夢,要奉一個空有仁善和文才,於實事卻倉皇無措的皇子為主。”

周少忱悶下一杯酒,沒有反駁:“這麽說,新月樓也是娘娘的產業咯?”

“是,也不是。”

“怎麽講?”

安鳴起身給兩人都滿上酒:“新月樓明麵上的掌櫃的叫劉貴,如今劉掌櫃忙其他事情去了,藏在暗處真正管事的是一位席姓的夫人,常年戴鬥笠蒙麵紗,便是我等也不曉得她到底是誰。而劉貴是祁都督從鎮北關帶入京的商人,席夫人也同他相交甚篤,便有許多人以為新月樓是祁掌印的產業,捧個場撒些錢,孝敬一二。”

“可實際上,這樓是由皇後娘娘出資投建的,目的並非攬財,而是這些——”他敲敲身側的牆壁,“這些能夠探聽高門大戶們私事的渠道。”

“明麵上有監察院,私底下有新月樓,京城內外萬事逃不過他二人之手,和太子的虛權不同,這是實實在在的手段。”

“那麽周兄覺得,由楚王殿下登臨皇位可好?”

周少忱緩緩閉上眼睛。

太子重仁重孝,對嫡母一直尊敬有加,他也是確定了這點後才投入了太子一黨,若太子登基,總比趙王成王那些皇叔們弟繼兄位對周書禾好些。

其實周少忱也不是沒有想過楚王,那畢竟是他的親外甥,孰親孰疏一目了然,隻是楚王現在還不滿七歲,他若登基,要麽是太後垂簾聽政,要麽是皇叔攝政大臣輔政,後者情況複雜,或許還不如讓太子正常繼位,而前者……

周書禾是他的親妹妹,這才多少年,一個愛玩愛鬧的活潑少女,怎麽可能成為兼權熟計的女政客呢?

倘若她真的要垂簾,身後定然要附上一道巨大的暗影。

比方說——

周少忱不願多想,但話已至此,他不得不多想。

“安鳴,”他語氣生硬,“你說你為娘娘做事,那你到底是娘娘的人,還是祁都督的人。”

安鳴淡淡道:“有區別麽?”

周少忱聞言額角青筋直冒,幾乎要怒吼出聲:“你什麽意思,為什麽這麽問!”

“周兄小聲點,被隔壁陳、寧二位大人聽見就不好了。”安鳴不明所以,拿起筷子把一顆梅子放入口中,囫圇著說,“皇後娘娘和祁都督同心共濟,楚王殿下雖然還小,但人各有命,他就是個被能人輔佐的好命,我是娘娘的人還是都督的人不重要,總歸,我是楚王殿下的人。”

周少忱這才會過神來,安鳴對湖祥往事並不知情,他方才所說的隻關乎立場,而不是…不是那些他深夜輾轉許多次,甚至不敢和妻子方靜訴說的,那些可能。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告訴自己。周書禾是尊貴的皇後娘娘,祁遇再有滔天權勢,也早已淪為區區一介閹奴,如何能夠玷汙天上的鳳凰呢?他幫她的兒子,也隻是結黨以守住自己的權財,能穩穩地做他的九千歲罷了。

但即使這樣,他心中還是不太舒服:“照你這麽說,倘若楚王殿下日後登基,豈不還要仰仗一個內宦的鼻息?”

安鳴神色中略略有幾分訝異:“祁都督名聲不好,雖有隱情,但你心存反感覺得他是奸佞也正常,可楚王殿下身後還有皇後娘娘呢,娘娘自然會護好他。”

周少忱皺眉:“皇後娘娘到底隻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即非呂後之輩,亦無班昭之才,如何扶助幼帝臨朝,給我大寧一個太平盛世?說來道去,還不是要眼睜睜看著閹黨把持朝政。”

安鳴上下打量著他,歎道:“周兄太小看娘娘了,也實在不了解我們都督。”

他這話說得周少忱心中惱火,忍不住出言相譏:“怎麽?你比我更懂你的主子麽?也是了,你在宦官手下辦事,耳濡目染的自然懂得怎麽討主子歡心,想來你當初接近我也是別有目的。你放心,我不會做和娘娘相悖的事,隻是你回去告訴祁遇,我更不會放任他挾幼主來禍亂天下!”

其實周少忱這洋洋灑灑的一大段,純粹是在虛張聲勢,他一個小小五品朝議大夫,門第又低,哪裏管得了天下大勢。可他就是想說,如若不這樣說,他就忍不住去想七想八,要麽想到祁遇是為了些不堪啟齒的事才站在楚王這邊的,要麽想到日後他勢傾朝野,又會以此脅迫周書禾做些不堪啟齒的事。

安鳴並不在意他的譏諷,笑眯眯地說:“周兄莫怪,小弟說你小看皇後娘娘,是因為你隻看到她作為妹妹的一麵,覺得她孱弱無依、識人不清;說你不了解都督,是因為你聽信市井傳言,覺得他貪位慕祿、無情無義,可事情另有隱情啊。”

周少忱不屑地冷哼一聲,略過關於周書禾的段落,譏誚直指祁遇:“難道他祁大都督貪墨的事兒是假的不成?就祁六姑娘出嫁那十裏紅妝,莫說世家小姐了,便是郡主翁主的嫁妝陣仗也不過如此。誰人不知祁都督對財帛來者不拒,拿人錢財不替人辦事不算什麽,可不給他錢財的,又要為他所陷害,亂七八糟的罪名往不屑行賄的清流文士們身上潑,這便是你口中的‘隱情’!?”

“誒!消消氣消消氣,”安鳴給他盛了一碗薄荷燈心湯,用眼神逼他飲下,緩緩道,“周兄你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京城本就是汪渾水,清廉奉公者要麽是你我這樣的小人物,要麽就得英年早逝,祁都督自然不肯。”

周少忱冷笑,張口欲言,卻被安鳴打斷。

“至於你說的清流……周兄此言差矣,哪裏有什麽清流,清之一字不過是些托詞,那些人犯的事兒可都實得不能再實。隻是自古以來,文人和那些高門大戶最大的願望不過就是這身前身後的名聲,祁都督要他們償命,卻也願意留他們清名,他先退一步,那些世家宗族便也默許他執法,不再阻礙監察院辦理案子。”

“求名者得名,求實者務實,大寧需要一個務實的輔佐者,有何不妥?”

*

這又有何不妥呢?

周少忱翻來覆去想了一個多月,漸漸想明白了,祁遇本來就有經世致用之才,如今身處高位,又尚懷初心,其實是沒有什麽不妥的。

他真正介懷的也不是這政事上的彎彎繞繞,而是五妹妹究竟處境如何。

當初周書禾隻向母親李如嵐解釋過她入宮的緣由,而其他人,父親也好兄弟姐妹也罷,他們還以為她隻是想入宮當個女史,好與祁遇相逢。

他們都在反對,畢竟沒有人會願意自己的親人自甘墮落,去追著一個罪奴跑。遺憾也好惋惜也罷,總歸那天之驕子已經跌進糞土裏了,憑什麽還要賠上他周家嬌嬌養大的姑娘呢?

隻是周書禾堅持,李如嵐也非要護著她,加之選秀之期愈發臨近,熬到最後,才不得不順了她的意思。

周少忱日夜祈禱,希望周書禾要麽就別被選中,等回家後再慢慢挑個如意郎君,要麽就被選為宮妃,成為真龍天子的女人,待她曉得了什麽才是真正的榮耀,就不會再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夢了。

上天垂憐,讓五妹妹成為了宮妃,甚至如今她已經是世上最為尊貴的女子了,可老天似乎又沒有真正應他所求,那些她少時孩子氣的執拗,行到此處,竟仿佛有可能已成真相。

他覺得羞恥,卻又不願意這樣想自己的妹妹,心緒矛盾攪得人睡不著覺,一直到寅時,叫起的侍女點著一盞燭燈踏入臥房,他終於決定去找祁遇問清楚。

妻子方靜模模糊糊醒來,想要為他更衣,周少忱柔聲安撫她睡下,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好官袍踏出府門。

這日是大朝會,周少忱從東側門入宮,準備等下朝後直接去祁府門口攔人,他心裏想著事兒,腦中便慢了一拍,等跟著百官行禮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時,他才突然意識到,今日坐在龍椅上的掌權者,居然又變回了皇帝。

而太子……他隱蔽地環顧四望,心口猛地墜了下去。

太子和幾個官位較高的東宮屬官都不在朝上,這些日子越發飛揚跋扈的陳常青和寧廓則垂手立在自己的位置,像兩顆蔫了吧唧的鹹菜,擺出了多日未見的恭順姿態。

皇帝正在一點點清算他重病在床時,朝中的那些“不臣之心”,首當其衝的自然是握有監國之權的太子。

周少忱突然想到,那日安鳴叫他不要做太子黨,是不是早已料到了今日。

或者說,是不是周書禾和祁遇二人,他們早已布下了今日之局麵。

作者有話說:

*清安居士化用李清照易安居士,這句詞出自她的《醜奴兒》

萬字肥章,我真的覺得我已經精疲力盡(安小鳥疲憊.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