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了太後是個死。

可不擋太後任由她脫簪請罪,她們也是個死。

一時間,大殿寂靜無聲。

唯有蕪芯撐著身子,從地上起來。

她來到太後身後,滿目悲色。

太後原本是大邕最尊貴的女子,怎麽就走到了這一步……

紫宸殿,以門下侍中為首的大臣們紛紛跪倒在地。

其中不乏上了年紀的勳貴老臣。

“先祖建朝之初,先帝隨先祖征討四方,太後為節約錢糧支援先祖先帝,連破損的衣服都還在穿,上孝婆母下安黎民,連先祖都曾稱讚太後賢德。如今不過是袁氏一族旁支姻親作亂,卻要叫太後脫簪請罪,豈非小題大做,尊卑顛倒!”

“世家向來枝繁葉茂,誰家沒有一兩蛀蟲?紀國公府一脈乃開朝功勳,協助先祖立大業,實不該因此事牽連袁氏一族!”

“還望陛下三思,重審紀國公府一案!否則忠臣寒心,於社稷亦不相安。”

“望陛下重審此案!”

“……”

永豐帝冷眼看著底下眾人,眼裏森冷異常。

在殿中的都是積年的老臣,不論威望還是曾經功勳都不淺。

這群老臣,是在威脅他。

太後脫簪,一個“孝”字便可以令他遺臭萬年。

夜漸深。

殿中安靜良久。

公孫長贏垂首跪著,心中卻如擂鼓。

有些事一旦做了,便再沒有回頭的餘地。

此事若成,不僅可以保住袁氏,還可延續老勳貴的榮耀。

他微微直起身,再次拱手,“陛下……”

“陛下,晉國公、崔太傅、徐禦史求見!”

聽到前頭晉國公的名號,公孫長贏當即怔在原地。

他心間猛然升起一個念頭,將他嚇出一身冷汗。

隨著晉國公等人進門來,他的心便跌入穀底。

“陛下,家母聽聞宮中變故,現下已前往宣政殿。”

太後敢脫簪請罪逼迫永豐帝,除卻身份之外,便是資曆。

可當今天下,還有一位將門夫人,曾真正隨夫出征,為大邕立下汗馬功勞!

最要緊的是,她是先祖那一輩的,太後在她眼前,都隻能稱小輩。

晉國公府太夫人楊氏時年九十二,乃是大邕一等一長壽之人。

初代晉國公戰死沙場後,她寡居數十年,鮮少出門,連子孫都甚少相見。

天下好多人都忘了,還有這一位的存在。

——“錦書啊。”

宣政殿大門處,人影攢動。

正要將太後頭上朝冠取下的蕪芯愣在原地。

誰人?

竟敢喚太後閨名。

袁太後不可置信一般,猛得扭頭。

朝冠險些砸在地上。

晉國公太夫人白發蒼蒼,由同樣蒼了頭發的兒媳攙扶著進門。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這是做什麽。”

太後僵住,幹澀的喉嚨微動。

“姨母。”

楊太夫人笑意淺薄,“多年不見,你怎麽反倒活回去了。”

她與袁太後的母親乃是手帕交,情分甚深。

她站在離太後不遠的位置,“我知道你身子不安,特地帶了名醫來,這大殿太涼,你莫要久待的好。有什麽事,咱們慢慢細說。”

袁太後看著眼前的年邁老人,幾乎快要控製不住心底的恨意和不甘。

可她生生克製住了。

因她深知,她的籌劃,在楊太夫人踏進宣政殿的一刻,便全然落空了。

她垂眉,斂下眸光中的所有情緒,“蕪芯,扶楊太夫人入配殿。”

紫宸殿中,崔太傅與徐禦史將甘州冒賑案中大件數額案宗呈上。

“甘州傾吞賑銀三百餘萬兩,其中甘州上下貪汙總額不過百餘萬兩,剩下兩百萬兩,皆入甘州富商章致口袋。此人再有生財之道,卻不過一介商賈,卻能力壓刺史等大吏,獨占泰數,若非背後有權貴做靠背,焉能做到此?”

與湖州鹽案一樣,都是有京中大吏滲入其中。

這些銀兩數額,高到令人心驚膽戰。

若不是紀國公府所為,哪位權貴又有能耐去索取如此多的利益?

若是紀國公府,那麽袁氏一族為何要如此瘋狂的斂財?

這背後的深意,隻要稍加細思,就叫人害怕。

“國之不穩,民何所依?”

永豐帝這話叫人憶起三十年前風雨飄搖的大邕來。

曆史上並非沒有短壽的王朝。

即便大邕君主仁德,賢能歸附,也架不住有亂臣賊子作亂內鬥。

“諸位叔伯若要跪便跪吧。”

永豐帝起身,將卷宗留在桌案上。

“朕雖要漸漸老去日薄西山,可大邕方是晨陽初生。即便諸位要朕背上一個不孝不義的罵名,朕也要為子孫後代留下政紀昌明。”

這一殿裏跪著的人,都是從那些歲月裏過來的人。

經曆過天下烽煙,戰火不斷的人,都不希望再重複那樣的日子。

禮國公是昔年平亂遠征的大功臣,眼下已兩鬢斑白。

他在永豐帝離去前顫顫巍巍地直起身子,眼中有熱淚,嗓音喑啞,“陛下,不論紀國公如何,袁氏一族如何,太後她,總歸是無辜的啊。”

“太後娘娘避世多年,連後妃都不忍說一句,更別說摻和朝堂中事。”

“還望陛下體察。”

永豐帝腳步微頓。

“朕,不想大開殺戒,可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妄圖動搖大邕江山之人。”

當日深夜,紀國公自盡於府,其子呈請罪書入宮。

其中,紀國公述盡自己經年來對朝廷貢獻之鮮,對子女教養之偏頗,痛陳曆事。

卻絕口不提,甘州湖州之事。

“不過短短半日,太後便做足了打算。如今紀國公身死,太後又稱病,若要徹底查抄紀國公府,怕是不能了。”

廣集殿中,唐衍難得空暇,親自邀了昭華來品茶。

她道:“父皇也不是隨便就受人掣肘之人。二州大定,太後便如虎斷臂,即便紀國公死了,父皇也有的是辦法可以牽製袁氏。”

唐衍已經不再驚訝於她對朝政那似乎先天生就的敏銳,甚至覺得與有榮焉。

“對了,北狄使臣已經入京了,他們打算與大邕和親。”

他自“腿傷”漸有好轉後,永豐帝便叫他同唐清唐持一樣,著手處理一些政務。因還擔著總三司副的差事,勢頭還隱隱超過前頭那二位兄長。

從前朝政上的事情瞞不過他,眼下他能知曉的消息,也隻會更多。

“朝陽與倚月兩位公主中,會有一位要留下來和親。”唐衍想了想,道:“論北狄帝後的寵愛與民間擁簇,當屬朝陽公主為先。以朝陽公主聯姻,於大邕更有益處。”

北狄崇武,騎射出眾的朝陽,自然更勝一籌。

昭華沒說話,兀自喝茶。

唐衍挑眉,狐疑,“你想要倚月公主和親,為何?”

“倚月公主心智不遜於他哥哥冒敦,若放此人回北狄,後患無窮。”

敢跨越萬裏與袁太後聯盟的,絕非常人。

唐衍並不清楚北狄的故事,但他信任昭華。

“我會設法,令倚月公主和親。”

又坐了會子,昭華放下茶盞,“快要除夕了,五哥也別太累著自己了。攬月台的宴席還未結束,我先回去了。”

唐衍笑著點頭,“知道了。今日是立春,攬月台設宴,你在外逗留久了也不好。”

才出廣集殿,便見門口有禦前的人趕來。

那中監匆忙迎上來,麵上有喜亦有灼色。

“可找到殿下您了,陛下要見您。皇後娘娘等也都在攬月台。”

昭華頷首,加快了步伐往攬月台去。

路上她似乎閑來無事,詢問起這內侍。

“父皇匆忙要見我,不知是為了何事?”

“這……奴婢不甚清楚。”說完他又低聲說了一句,“隻知道似乎是與您的身世相關。”

身世?

昭華想到什麽,眸光黯淡下去。

“本殿記得,你從前是紫宸殿的少監。”

那內侍連連點頭,笑臉如花,“殿下記性真好。奴婢是月前由常大正監提拔起來的。”

“從前的那位中監常安呢?”

“他摔傷了腿,不能繼續侍奉,已經賜金還鄉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

昭華沒有再多問。

一路到了攬月台,遠遠地就見好幾台暖轎擱在邊上。

昭華命艾艾給了這中監賞銀,提裙入了殿內。

攬月台正殿內,永豐帝高坐其上,手邊坐著的謝皇後。

再往下,左側是以慶王為首的一眾皇親和皇子們,右側則是景貴妃、玉嬪、章嬪和寶儀寶靈公主等人。

大殿正中,三公主唐妍矮身跪著,脊背卻挺得很直,倒不像是犯錯了。

好好的宴席,卻無人說話吃酒,各自暗藏心思。

見她來,便齊齊朝她投來視線。

有感慨狐疑,亦有幸災樂禍的。

昭華一概不見,入內,微微福身,“父皇、母後。”

“你這孩子跑哪兒去了,這樣的大宴都逃席,難怪有人要責你。”出聲的謝皇後。

亦是提醒她,席中有事發生。

“立春是喜日子,眾親團聚,可五哥因著身子的緣故一直臥病在廣集殿,女兒去看了看。”

“長公主當真體貼。”景貴妃讚道:“也難怪五皇子最是疼愛你這個妹妹了。”

此話一出,立馬有人搭腔,“卻不知是體貼兄長,還是另有所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