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豐十三年元月十六日的夜,注定不平靜。
皇後更虛弱了。
昨日她尚且能與人說話,今日卻連喘氣都開始不順暢了,昏昏沉沉睡了又醒。
慈真大師一劑藥下去,才叫她好過些許。
得知消息的景貴妃沉默了好久。
“成雙,將本宮私庫裏那株百年山參,送去椒房宮。”
成雙驚訝過後,利索地去辦了。
寶儀停下了撫琴的手,“母妃要去看皇後嗎?”
景鴛搖頭,“我與她不和太多年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從前的事情來,理所當然地說著:“我最討厭的就是她了。”
“明明我與陛下先相愛,可卻被她捷足先登嫁給了陛下做正妻。委屈我做了半生的妾。”
“她又是那樣的不辨是非,總說我害了她的兒子。”景鴛扯唇冷笑,眼裏卻爬上了悲色,“可笑,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生,我何苦害她的兒子。”
若說害她的孩子,她從始至終不過對長公主做了手腳。
可那時,昭華還不是她的孩子。
“她又蠢,又弱,所以才被我壓著這麽些年。”
“她活該。”
寶儀輕歎。
皇後與她母妃,當了半生的死敵。
“可是寶儀。”景鴛的語氣莫名憂傷,“皇後她今年,不過才三十五。”
比她,原大不了幾歲。
*
“今日我又睡了多久?”
椒房宮靜悄悄的。
昭華將她喝過了的藥碗遞給素琴,聞言柔聲道:“四個時辰。”
比昨日又多了一個時辰。
皇後知道,再怎麽喝藥吊著,她也沒多少時間了。
她不想在睡夢中離開。
她不喜歡喧鬧,卻也害怕寂靜。
所以她令昭華清退了所有的人,隻留母子二人。
昭華點了許多臘燭,在銅爐邊將自己身子暖好後,輕輕脫了鞋子,上了床。
謝皇後詫異:“芝芝,你……”
“和之前一樣,母後還抱著我睡可好?”
她的眼裏盡是濡慕,謝皇後沒法子拒絕。
如何能為難一個母親不去貪戀女兒的溫暖呢?
她做不到。
昭華靜靜在她身邊躺下,在被窩裏握住她的手。
“我給母後講一講我這一趟的事情可好?”
“好。”
……
夜深了,身邊的聲音漸漸小下來。
皇後握了握掌心裏的手,很容易確定女兒就在身邊。
心便奇跡般安定下來。
她輕聲喊了一句,“芝芝?”
似乎是睡著了。
她不知為何竟鬆了一口氣。
“自你離京,我便總做夢。”
這話像是對著誰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夢到你疾病纏綿,受盡冷眼,九死一生。”
“本該如現在一般騎射射獵的年紀,卻整日待在寢殿內喝藥紮針,隻能暗暗羨慕窗外的寶儀和寶靈恣意青春,投壺射箭。”
“後來,大邕巨變,你被迫和親北上,遠離故土三載,痛失至親……”
空氣中傳來輕微哽咽的聲音。
“夢裏的你與現在一般聰穎過人。可哪怕登臨權利頂端,卻始終不得開懷。”
“兩段姻緣,皆未有好果。”
“而你一切的苦難,皆源自於那年萬壽宴落水。”
“正如我所謀劃一般……”
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麵。
可她總覺得那不是夢,那些發生在昭華身上的事情實在太過真實。
就好像她的芝芝,真的曆經過那些苦難。
“是我害了你。”
她早該死了。
若不是芝芝為她四處尋藥求師,她本就該死於夢中年月。
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居然得女兒侍奉在側之溫暖。
她虧欠芝芝這麽多,她怎麽配?
忽然間,她的腰被抱住了。
“母後說的那些,都隻是夢。”
謝皇後微怔,隨後任由她抱著,沒出聲。
外頭雪落聲輕,殿內燭火燃燒的“滋滋”聲清脆而空靈。
一室溫暖安寧。
“回來過後總覺得母後心裏裝著事。原來是做了噩夢。”
昭華說:“可那些都是假的。”
“我得父兄疼愛,康健無憂,半點疾病也無。家人也都安好。”
“可那夢境,真實得厲害。我真怕發生在你的身上……”
“就算發生了,”她睫毛微垂,手更緊了些,“我也不怪你。”
“真的嗎?”
“恩。”
夜裏,皇後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給你訂了一門親事,言裕答應了我,會好好照顧你,不叫你一個人。”
“好。”
“我還給你留了一封信,在清凝殿杏花樹根下……”
“好。”
“……”
“我不怪你。真的。”
昏黃燭火搖曳,搖晃一室清輝。
燭淚悄然落下。
*
大邕曆,永豐十三年元月十三日亥時末,皇後崩逝於椒房殿。
帝大慟,輟朝七日,追諡為文惠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