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三爺袁克立回到府裏,事情已經成定局。

他即使再不想讓女兒去庵裏,也無可奈何,隻得吩咐何氏給女兒準備必要的東西帶過去,省得叫女兒在庵裏太過清苦,但又不能明著帶過去。

他將女兒喚到書房,見女兒沒什麽樣子地蹦蹦跳跳地進了書房,他又皺眉,“好好走路。”

袁澄娘還真是聽話好好走路,站定在袁克立麵前福身行禮,“女兒見過爹爹。”

袁克立一早就出去辦事,回到府裏發現女兒所說的話竟然應驗了,他心裏一時萬種滋味都有,就想去找老忠勇侯,偏被大管家給攔了。他隻得回三房來,看著小小的女兒,一時間感慨萬千。

“你的夢真應驗了。”袁克立聲音稍有點低沉。

袁澄娘一臉無辜,“爹爹,女兒昨日跟您說過的。”

袁三爺確實沒有太放在心上,身為一個有著正常判斷力的男子,自然不會將女兒的噩夢放在心上,待得他一回府才知道自己所麵臨的事,竟然是如此的艱難。

他的女兒,輕飄飄地就讓侯夫人打發去了庵裏。而且不能不去,不去就是意味著不孝,將對女兒造成終身的影響。他的女兒雖是嫡女,卻是侯府庶子的嫡女,他不甘投胎為庶子,出生卻沒有辦法選擇。

他可以預見本來就是庶子嫡女的女兒在婚事上的不容樂觀,現在若是女兒不去,那麽背負著不孝之名的女兒更會有想不到的惡果等著她。或許她一輩子隻能被關在侯府裏,或者為了不連累府裏他那些侄女們的名聲,她會悄無聲息地消失。

他並不是誇大袁澄娘將要麵臨的局麵,是實實在在會存在的可能性,那個執行人毫無意外地必會是侯夫人,她終將端著公正的嘴臉把他的女兒給處置了,而他這個當父親的無能為力。

他看著女兒,目光裏流露出心疼之色,“都是我無能。”他很是自責。

袁澄娘反而樂了,“爹爹何須自責,老太太決定的事,爹爹哪裏能奈何她一分?”

她並不是在揭袁三爺的傷疤,是在講一個明擺在眼前的事實。

袁三爺不由苦笑,“澄娘說的是,明日裏我去求求你祖父。”

袁澄娘搖頭,“若是祖父不同意,那麽求是白求了;若是祖父同意,女兒可以不去,還是得背著不孝祖母的名聲,侯府上下都傳遍了,想捂也捂不住。”

袁三爺哪裏能不懂這些道理,他是急著想找些能安慰女兒的話來,連老侯爺的麵他都可能見不著,更哪裏去求情。

他們連求情的機會都不曾給他,卻把他的女兒安排了這樣的命運!袁三爺頭一次痛恨自己身為庶子,且出生在侯府,他一直以身在侯府而自豪,這種自豪是他自以為是,沒人把他真當作侯府子弟!

一刹那間,他的心涼透了。

袁三爺擁著女兒哭,不出聲地哭。

袁澄娘還沒有麵對過這種情緒,有些安慰不來,“爹爹,您別哭,哭了是一點兒用都沒有,您想好了以後要怎麽做沒?”

她不太識相地打斷袁三爺這幾乎稱得上“軟弱”的一哭。

袁三爺雙眼通紅,心中壓抑著多少年來的痛楚,對於出生,對於女兒,終於下了一個決定,“你放心,爹爹會重新把書拾起來。”

袁澄娘並沒有指望袁三爺高中三甲,名次不是你想要就能要,而是有能力,她並沒把目標放得那麽高,隻想著袁三爺萬一能中進士,那麽一切都不是由侯府說了算了。她就想要個小小的機會。

“爹爹先別同娘說,”她還跟個大人似地囑咐袁三爺,“省得娘擔心。”

袁三爺點點頭,“待得你娘安心將這胎生下,爹爹會親自告訴你娘。”

袁澄娘並不想讓何氏多想,何氏於嫁妝經營之事上十分精明,於後宅之事上卻缺了點,幸好她爹並未起別的心思,才使得何氏在三房獨大。

袁澄娘了解地點點頭,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忽地抬起頭來十分認真地問道,“爹爹會納紅蓮為妾嗎?”

袁三爺差點被噎了一下,不由微瞪眼,“你個小腦袋裏都想些什麽?”

袁澄娘偏不肯就此算了,她比剛才還要認真地對上袁三爺的視線,“我要把紅蓮帶去庵裏,不管誰好,都不能算計到爹爹身上,反正我要把她給帶走。”

袁三爺又好氣是又好笑,氣的是府裏那些人非得讓他的小家過不好,笑的是他女兒這麽小就曉得要替他解決事情了,心裏頭還湧起幾分心酸,“嗯,你帶走,要是她在外頭對你不好,爹爹就替你處理了吧?”

袁澄娘點點頭,一副聽話的模樣,“那爹爹可要好好照顧好娘,她平日裏想太多對身子骨不太好。”

袁三爺對她小小的人兒還指點他,不由笑著將她抱起,“送你回去好不好,爹爹親自送我們澄娘回房去,可好?”

袁澄娘搖頭,“不要,澄娘自己會走回去。”

袁三爺不肯,硬是要抱她回去。

袁澄娘也試著摟住袁三爺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摟住,慢慢地她將小臉貼著袁三爺的臉,不無感慨道,“爹爹,女兒會想爹爹的。”

袁三爺又是心酸又是憤怒,心酸的是女兒突然就懂事了,他到是寧願要個沒心沒肺的女兒,那樣子女兒不知事才會過得好一些;憤怒的是他沒能力,對於侯夫人惡毒的算計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但凡他能在侯府裏說得上半句話,也不會叫女兒頂了這樣的名頭去庵裏。

他過的還不如四弟呢,同樣是庶子,四弟卻有老忠勇侯爺護著,而他呢,誰也沒能護過他一回,簡直就是種諷刺。

“侄兒見過三表叔。”

他抱著女兒心生感慨,竟然與蔣歡成碰上,不由收起眼底的幾分傷感,見蔣歡成舉手作揖,他到是想放下女兒,偏袁澄娘死死地摟住他的脖子不肯下地。

“乖,來見過你蔣家表兄。”袁三爺跟蔣歡成打過招呼,親親切切地教著自家女兒,見自家女兒半天沒動靜,他不由麵上有點過不去,輕咳一聲,“你五表妹生性害羞。”

害羞?

袁澄娘估計不知道害羞是什麽滋味,當然自己門牙掉了也是害羞,這種害羞跟別的害羞是不一樣的,尤其是見到蔣歡成,袁澄娘一點害羞的感覺都沒有,就是不屑理會他。

她拍拍袁三爺的肩膀,輕輕地在袁三爺耳邊催道,“爹爹走啦,爹爹走啦——”

她就在袁三爺的身上,被袁三爺輕拍著背部安撫,頭也沒回。

袁三爺拿她半點辦法也沒有,隻得跟蔣歡成賠笑,“表侄,我且送她回去,等會帶你在府裏走上一遭?如何?”

蔣歡成瞧一眼至始至終沒有回過的小姑娘,心下對自己被她所討厭的猜測有了十足十的把握,當下就說道,“五表妹許是認生也說不定,不如叫五表妹慢些回去,同三表叔一塊兒陪侄兒在府裏走一回如何?”

袁三爺沒征求女兒的意見,當下就點頭答應,頗有些違心地說道,“也是,你五表妹就是認生,怕見生人,不過你是表哥,處熟了也就沒事了。”

袁澄娘真不樂意跟著他們走,掙紮著想從袁三爺身上下來,袁三爺想著跟女兒好好地培養一下父女之間的感情,又記著女兒明兒一早就去庵裏,哪裏舍得浪費這些時間,“別鬧,這是你蔣表哥,不是外人。”

袁澄娘見她爹這關走不通,就望向蔣歡成,見他竟然微微笑著地向自己看過來,讓她不由心裏發堵,索性偏過臉不看他。

蔣歡成並不把她的小小動作放在心上,與袁三爺並肩走在一起,“聽聞三表叔常年在外,侄兒非常好奇三表叔在外麵的經曆,不知是否有幸聽三表叔一說?”

袁三爺打理侯府俗事,總是老家與這裏來回跑,不是什麽值當一提的事,被蔣歡成一說,他到覺得這位表侄別看年紀輕輕,說話挺是知趣,“我是俗人一個,幹的都是俗事,實在是沒有什麽值當一講的事。”

被他抱著的袁澄娘一樣覺得心酸。

然而,她在心酸的同時,覺得自己麵上像是被人盯著看一樣,她悄悄一抬視線,剛好對上蔣歡成了然的目光,頓時就瞪圓了眼睛,十分不高興地看著他。

蔣歡成父親早逝,少年老成,根本就沒有體會被父親抱住的感覺,看向她的目光透著一絲連他都不曾發覺的羨慕之色,“三表叔可知道知書堂?”

袁三爺停步,麵有訝色地望向蔣歡成,“你要去知書堂?”

袁澄娘討厭他,就分外討厭他的各種舉止,就算是說話,她聽在耳裏,也十分的抗拒,“知書堂”三個字,她卻是聽得清清楚楚,心裏像是湧起一波高高的浪潮來,讓她的心不能平靜。

蔣歡成對著袁三爺沒有絲毫的隱瞞,將他的打算全說了出來,“先生早就給知書堂山長寫過信,明日裏侄兒便要去知書堂。”

袁三爺疑惑地問道,“表侄難道不住在府裏?”

相對於袁三爺的疑惑,袁澄娘心裏湧起一絲防備。

她上輩子在這之前根本沒見過蔣歡成,蔣歡成到達侯府當天她已經被關入獨院,更不知道他是怎麽離的侯府去的知書堂,也就是在知書堂,他一步一步地為人所知,以至於後來高中更是平步青雲。

他不止平步青雲,還……

袁澄娘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把終將離開侯府的事告訴她的父親。

蔣歡成搖頭,麵露難色,“家祖母早已經替侄兒安排好,恐怕得遵祖母的意思離開侯府,隻是舅祖父那邊恐怕有些……”

相對於侯夫人對老姑太太的孫子無所謂的態度,老忠勇侯爺的態度明顯親近些,他甚至想與老姑太太家再結親緣。

袁三爺並不知道這些事,他向來過得跟陀螺一樣,不管是什麽事都是早就給他安排好了,他看著年少的蔣歡成,勸道,“表侄不如跟侯爺說一說,待知道你的苦衷後,侯爺必然會同意。”

蔣歡成立即麵露歡喜之色,“那侄兒現下就去找舅祖父。”

袁三爺還想叫住他吩咐幾句,見他失了老成的姿態走得飛快,便歇了這份心,他指指遠去的蔣歡成,低聲跟女兒說道,“你這位蔣表哥別看年紀輕輕就敢一人從西北一路見識過來,真是不一般,連我都羨慕起來。”

袁澄娘吸吸鼻子,又跟著皺皺眉頭,不無嫌棄地問道,“爹爹,他長得那麽好,老姑太太也長得這麽好嗎?您見過嗎?”

袁三爺下意識地回答,“沒呢。”

待得他回答後才發現不對勁,指腹笑點著女兒光潔的額頭,“聽聞你老姑太太年輕時確實是個美人,爹爹我出生後就沒見過她,哪裏曉得人長什麽樣兒?”

袁澄娘到是見過那位姑祖母,就是她上輩子的太婆婆不苟言笑的模樣,那模樣牢牢地記在她的腦海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緊緊地摟住袁三爺的脖子,“爹爹,甭提他了,女兒不愛聽。”

袁三爺不是遲鈍的人,又是有點兒見識,自然早就察覺到女兒的態度不對勁,“你蔣表哥剛來侯府,你都沒碰過麵,怎的討厭起人來?”

就算是袁三爺問的對,袁澄娘也沒打算回答。

她跟個真六歲的孩子似的,把嘴兒一噘,“反正我就是不樂意看到他。”

把袁三爺給弄樂了,“行,我們澄娘不樂意誰都行。”

袁澄娘更有些小得意地樂開了小臉。

頭一次她覺得有親爹疼寵著真好。

上輩子她沒領略過,這輩子好像突然間就有了,叫她一時間都有點不適應,待得回到院裏,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紅蓮望著她爹袁三爺的背影好久才收回視線,親爹被個府裏的家生子給盯著,她當下就想發作出來。

她還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