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存如戲
三個人一起到華先生房間裏去。
他換了衣服,出來拉開窗簾,屋子裏光線亮了一點,他就坐在窗邊的藤椅上。
華先生平常見人的這間外屋麵積很大,中間被兩排多寶槅隔開。
多寶閣上都是他喜歡的東西,放著很多香爐、香案,還有很多人見所未見的古董器具,形態各異。格子一層一層借了光,帶出來的影子也就千奇百怪。
顧琳和陳峰站著,裴歡坐在他旁邊單獨的椅子上,這樣一來,大家次序分明,人的影子也分明,和那些千百年腐朽的東西疊在一起,看得久了,漸漸就分不清誰是什麽東西。
華紹亭挨個看過去,習慣性地拿了一顆綠奇楠放在手裏玩,好一會兒才開口:“是我自己想出去,去的地方是裴裴定,隨後知道的人就是顧琳,顧琳安排陳峰跟我出門,隨後陳峰安排人手和車。”他頓了頓說,“想我死的人不外乎你們三個。”
他說後半句的時候語氣沒有一點波折,這反而讓顧琳有點受不了,她率先開口:“這件事必然和三小姐無關,我和阿峰……先生覺得是誰?”
陳峰暗暗往她那邊看了一眼。
沒想到華先生反而笑了,他前幾年大病一場,舊疾引起肺部並發症,一直斷斷續續拖著不好。他咳了一會兒好像不太舒服,去拿茶杯過來,隨口轉向裴歡說:“你一回來誰都不怕我了,你看看她,一點沒覺得我在問正事。這麽多年我說話敢回嘴的,除了你,就是顧琳了。”
裴歡低頭不答話,看他咳嗽還是沒忍住,起來給他倒水。這原本都是顧琳伺候的,但裴歡在這裏,顧琳就隻是戴罪之身。
裴歡低頭想看他臉色,華紹亭有點故意避著她,她按他肩膀逼他抬頭,華紹亭笑意更深:“你當著人就給我留點麵子吧。”
她意識到不太合適,又氣又無奈,背過身小聲問他:“憋得難受嗎?不舒服趕緊說話。”
“沒事。”
他讓裴歡先坐下,又跟對麵兩人說:“我沒說排除裴裴,她想殺我,我一點不意外。”
顧琳想起家宴上那一槍的事,保持沉默。
“隻是她還帶了外人去,對方不清楚我會在,顯然她沒和別人說這事,犯不著拉上無辜送死的。”華紹亭喝了茶好像緩過一口氣,繼續說,“至於你們,顧琳沒有動機。阿峰……你?你兒子還沒滿月,想折騰,好歹也等孩子會走了再說。”
陳峰聽不出這話是好是壞,他肩膀上的傷口草草止血,雖然不嚴重,但一陣一陣帶著疼,他捂著肩膀開口:“今天對方堵住整個門口,我過去晚了,讓他們險些衝到先生包房裏去,這是我的錯,華先生罰我我領。其他的,不是我做的我不能認。”
華紹亭並不意外:“我能坐在這裏,就不怕多幾個想殺我的人。今天之所以讓你們三個進來,隻想讓大家明白,你們之中,可以有人想我死,一個,兩個……最好不要是三個。”
他最後那半句不是威脅,但說出來,無端端讓人不舒服。
他們都想開口解釋,華紹亭搖頭,輕聲說:“這是我看重你們。”
彼此沉默,該說的話華先生都說了。
陳峰率先開口:“今天我有錯,先生按規矩罰我吧。”
華紹亭點點頭,示意顧琳,顧琳看了一眼陳峰,想說話,但華紹亭抬手讓她照辦,她隻好拿來匕首扔在陳峰腳下。
“你還知道有規矩,那就一隻眼睛吧……另一隻留著看你兒子長大。”華紹亭說完就不再往這邊看了,拿茶壺往後坐了坐,又說,“自己出去處理。顧琳,你跟著去,確認罰完了,給他叫大夫。”
陳峰咬著牙彎腰去撿那柄匕首,顧琳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要給陳峰開門。
裴歡再也坐不住了,起來拉住陳峰,回頭和華紹亭說:“饒了他這次吧。”
椅子上的人毫不動容,邊喝茶邊問她:“為什麽?既然有規矩就按規矩辦。”
裴歡看不過去,一想到陳峰的兒子剛出生,一家人原本高高興興要慶祝,今天和她出一趟門回來就變成人間慘劇。她心裏怎麽都覺得難受,她畢竟不是華紹亭,沒有那麽硬的心。
她攔著陳峰,回身繼續說:“嫂子剛從醫院回家,孩子沒滿月,今天罰了他,他們全家就完了,何況阿峰已經受傷了。”
裴歡心裏藏了事,越說越激動,陳峰還勸她,她死都不放手,最後把匕首搶過去扔到一邊的地上。
顧琳在一邊看戲,似笑非笑地等在門邊。
華紹亭似乎有點累了,歎了口氣向後半仰著,揉了揉眉心,半天才說:“裴裴,你讓我壞規矩,為的是什麽?”
裴歡放開陳峰,忽然抬眼盯著他說:“為什麽?為你能積點德!為你的孩子能少受點苦,下輩子別再投胎做人!”
陳峰臉色一下就變了,意識到她在說什麽,急忙提醒:“三小姐!”
裴歡卻像被揭開了傷疤,看華紹亭這麽雲淡風輕的表情就受不了,他就是這樣的態度,當年才能狠下心。
華紹亭起身過來想拉住她,但裴歡推開他的手,努力壓著自己的聲音,憤怒讓她字字句句都發抖:“虎毒尚且不食子!弄死自己的孩子還不夠嗎?你那年是不是就這麽派人逼我去醫院?是不是就這麽隨便一句話!”
顧琳越聽越驚訝,眼看裴歡眼淚湧出來,她發現這個秘密竟然超乎想象。
華紹亭過來抱住裴歡讓她冷靜,她氣得說不出話也掙不開:“饒了陳峰,看在他孩子還小的分上。”
“好。”華紹亭答應了,給了顧琳一個眼色。
顧琳忽然回過神,意識到華先生讓他們先走,立刻伸手拉陳峰出去。
華紹亭抱著裴歡靠在窗邊,她的手還沒好全,全是可怕的縫線傷口,和他打都沒力氣,她擦了擦眼淚和他說:“算了,是我自己心裏不舒服。”
“我知道。罰不罰陳峰無所謂,你不喜歡就算了。”
“我對不起孩子。你永遠不會懂這種心情,做父母的心情。”窗台不高,角度又正好,裴歡借著他抱住自己的胳膊用力,坐上窗台,靠著冰涼涼的玻璃。
她拿了張紙擦鼻子,把自己收拾得不那麽糟糕,整個過程裏華紹亭就靠在窗邊抱著手臂看她,她低頭說:“我有時候做夢還會夢到……她都四個月了,這就是作孽,我們會遭報應的。”
她揉著那團紙,擦幹的眼淚還是往下掉:“我給了她這條命,可我連生她的權利都沒有,甚至要她死的人是她父親。你可能根本就不覺得這算什麽,這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
裴歡勉強抬頭,滿臉都是淚,看著他說:“大哥,你老說心疼我,對我好,那你知道這件事之後我多少次想自殺嗎?當年我什麽都不懂,盼著自己到二十歲,一心一意想嫁給你給你生個孩子,你呢?你把我徹底毀了。”
他什麽都不說抬手擦她的眼淚,慢慢地說:“都說我不喜歡孩子,都說我冷血……裴裴,我要真是這麽冷血的人,當年何必留下你們姐妹,給自己找了一輩子的麻煩。”
裴歡的眼淚源源不斷,華紹亭是真心疼,他就怕裴歡哭了哄不好她,最後抱著她竟然完全沒辦法,一邊歎氣一邊彎下身,半求半哄的樣子,把臉靠在她肩膀上說:“別哭了,好不好?”
他這樣的口氣讓她心裏翻江倒海的難過,愛一個人總不想他為難,可他偏偏就是華先生,他畢竟不隻是她哥哥這麽簡單。
這麽溫柔是他,那麽殘忍也是他。
裴歡被逼著麵對生活,麵對現實,她以為自己終於寵辱不驚,可一回到蘭坊,一回到華紹亭身邊,她就知道自己還是沒能走出來。
可是她再也不能,再也不能這樣地愛一個人了——即使是他。人的心有限,人的熱情也有限,她隻有這麽一壺愛的烈酒,當年他親手潑掉,就再也沒有了。
最怕各懷心事,所有的溫存都值得珍惜,這最後一場戲,是裴歡演得最好的一場戲。
到了晚上,裴歡堅持進行完康複練習,推開門看見隋遠正好從華紹亭的房間出來。
她過去找他聊聊,隋遠看她的右手,覺得這個恢複速度已經很不錯,讓她多忍忍,受了傷,總有個過程。
“反正全好了你也別想和過去一樣,可能寫字也不方便,你要做好重頭練的準備。”
裴歡早已經接受現實,笑了:“你還和當年一樣啊,說話這麽直接,不管別人怎麽想。”
隋遠“嗯”了一聲,無所謂地靠著走廊裏的柱子:“跟你不用見外嘛。”
裴歡的長發亂亂的,綰在耳後,人看著也沒什麽精神。隋遠問她:“你哭了?眼睛還腫著呢。”
她也靠在他對麵的柱子上,不接話,隻往天上看。院子四四方方,夜色濃重,星星卻比平常多。
她看著夜空問隋遠:“你跟我說實話,我大哥的病,這幾年到底什麽情況?”
隋遠想了想說:“你也知道,他的先心病屬於比較嚴重的類型,室間隔缺損嚴重,肺血管也有異常,這樣的情況必須開胸手術。這麽多年拖著……說實話,如果不是我敢冒險,他活不到現在。這兩年他肺部高壓,情況也不樂觀,而且我最近擔心這樣下去很可能心衰竭。”
他確實沒隱瞞什麽。
裴歡仰著頭說:“他坐在主位上,做手術不但有風險,還有其他威脅。”
像今天,突然想出去走走也鬧出這麽大的事。
隋遠當然沒有裴歡考慮得這麽多,揪下一根破樹枝拿在手裏玩,跟她開玩笑:“得了吧,我看敬蘭會的人都魔障了,這麽多年就守著一個病人當主人,還人人都怕得要死。反正我是不懂,我隻是個大夫,就知道他情況越來越不好,就算能想辦法給他做心移植,那也得他配合才行。”
裴歡被他逗笑了,和年輕的時候一樣,過來搶他的樹枝要打他。隋遠指著她的手威脅:“哎喲!你都殘疾了還欺負人!”
“替我大哥教訓你!”
裴歡追著隋遠跑出好遠,最後累了,自己坐在長廊上不肯動。兩人好久沒見,裴歡回來又是因為受傷,直到今天大家才鬆了一口氣。
隋遠扔了樹枝不和她打,嘲笑她:“三小姐還沒長大啊,小孩兒似的。”
裴歡低著頭喘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種事都過來了,哪能還是小孩。”
隋遠心裏一顫,不敢再接話。他看周圍確實沒有別人,這才走過來小聲跟她說:“其實……其實他心裏也難受。你走之後,他大病一場,就是從那次引發肺炎,沒了半條命。”
裴歡並不意外,盯著地上的樹影:“事情已經發生了,誰也改變不了。你還不知道嗎,被帶去強行引產是什麽後果。我懷孕四個月了,死活不肯生下來,他們一群人就壓著我的手腳要動手!”
隋遠實在沒忍住,壓低聲音說:“華先生趕過去了,你已經不在……地上……地上全是血,剛成型的孩子……血肉模糊的,都沒事後清理。他真的差點就不行了,我眼看他整個人都垮了……後來我們才知道是蔣維成把你接走了。”
裴歡突然站起來打斷他:“隋遠!別再說了。”
隋遠意識到裴歡當時不肯聽話,被打了鎮靜劑,並不清楚她自己後來的慘狀。他不再說話。裴歡低著頭吸氣,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試圖讓她好受一點。
“就算他後悔,還有什麽用?”
隋遠看著她,很久很久之後歎了口氣,意有所指地說:“裴歡,敬蘭會裏有命令,這件事不能提,我沒法再多說了。但是……你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話。”
他說完急匆匆要走,裴歡追過去喊他:“隋遠!”
他回頭,她還是想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阿熙在哪裏?大哥說她病了,就算別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隋遠表情更凝重了,退後兩步看著她:“我也不知道,二小姐失蹤了。”
裴歡很著急:“那你就告訴我她得了什麽病?為什麽六年沒有一點消息,難道她不想見我嗎?”
隋遠實在無能為力,隻能不斷搖頭,轉身離開。
裴歡一個人順著長廊走回海棠閣,去華紹亭那邊,看見裏屋臥室亮著燈。一進去,他正站在書架前,還沒準備休息。屋子裏並沒點香,隻有木料經年累月積澱下來的味道,溫溫柔柔。
他穿暖和舒服的開司米,人是笑著的,回身看她的時候,歲月靜好。
他拿了本書隨口和她說:“早點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出去嗎?”
裴歡晚飯的時候提起過要出去一趟,有些離開公司的事沒處理。她“嗯”了一聲:“你還是別陪著我了,我自己去。今天就鬧這麽大,我看市裏還在查,明天的新聞也壓不住,肯定引起恐慌。”
華紹亭同意了,她走到他桌子邊上,坐在他椅子上又說:“你真覺得是阿峰做的?”
他搖頭,把書都放回去,整理順序,和她說:“今天臨時起意,讓對方時間太趕,沒工夫好好安排,這麽匆忙的事陳峰不會做,我壓著他二十年了,他真想反哪能這麽著急。”
“你懷疑顧琳?那何苦最後非要罰阿峰。”
華紹亭笑了,看裴歡認真想事的樣子覺得有趣,過來低頭親親她的頭發:“不,雖然不是陳峰,但我今天出去的事是他泄露的。前兩天……南邊的阿七帶人來沐城討說法,我根本沒理,人應該還在陳峰那邊住著呢。”
裴歡懂了,歎了口氣看他,突然拍著身下的椅子感歎:“坐在這裏有什麽好?一時半刻不能省省心,什麽都要心裏有數。”
“你明白,可陳峰陳嶼就是不明白。”
裴歡伸手東翻翻西看看,他桌子上好多東西還都是過去的:“你還是喜歡舊東西。”她說著看見他收好的盒子,裏邊是那條翡翠腰鏈。
她打開看,華紹亭找當年的人又配了一個同心鎖。
真正經曆歲月的東西,即使在幽暗的盒子裏也自有雍容,這一串鏈子上的東西足以傳世。裴歡不是行家,雖然耳濡目染,但也隻能粗略地看看,就這樣她也知道這是華紹亭的心血。
華紹亭伸手拿過來:“我都串好了。”
裴歡想把盒子蓋上,他不讓,拿著鏈子想扣住她的腰,她躲著說:“別,你自己收好,我還給你了。”
他聽了這話手上力氣更大了。裴歡覺得他不高興,好好和他說:“我知道它們很貴重,當年我小不懂事,現在我明白了……你把它給我,我怕哪天又弄沒了。”
華紹亭微微笑了,半抱著把裴歡從桌子上挪到床邊上坐著,哄小女孩似的讓她聽話,她又無奈又想笑:“別鬧了,你還是好好收著吧。”
他去拉開她衣服,裴歡披著毛衣外套,他順著下擺往裏探,她一下就臉上發熱,可是房間裏燈光明亮,裴歡終究沒這麽厚的臉皮,不好意思就想跑。華紹亭伸手抱緊她,不輕不重地說一句:“丟了就賠。”
“誰賠得起你的東西,都沒人見過的寶貝……癢。”她腰側特別敏感,他手還涼,一碰到她就讓她忍不住笑,貓似的滾在他懷裏,最後縮著肩膀躲他,“多少年了……我當年才十八歲,現在這個尺寸戴不上。”
事實證明,她還真的戴上了。
華紹亭用兩隻手環著裴歡的腰,往後看了看說:“裴裴,你又瘦了。”
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實在羞得受不了,拉著衣服要放下來。他偏不讓,低頭扣上了同心鎖,再也別想打開。
華紹亭掌心裏帝王綠的珠子和她纖細白皙的身體襯在一起,風情無限。他抱緊她吻,兩人被迫向後仰倒下去,她的尖叫都被他堵住。
華紹亭看她委屈的樣子笑了,不跟她鬧了。裴歡總算把衣服拉下來,指了指旁邊說:“睡覺,今天什麽也別想。”
他拍拍枕頭:“那你就留在這裏睡吧。”
裴歡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左手使勁按他這張格外華麗的大床,又過去揪著他,非要推他起來問:“我以前就覺得你的床特別軟,為什麽?你看,就是比我的軟。”
華紹亭看她頭發亂亂的還一臉困擾的表情特別好玩,揉揉她的臉,止不住笑,起來去換睡衣不理她。
裴歡不依不饒,每個人小的時候心裏都有好多未解之謎。
華紹亭終於被纏得沒脾氣了,說:“我不把床弄舒服點,你怎麽能喜歡黏著我睡。”
她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半天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罵他,最後氣得背過身悶頭睡覺。
說他是老狐狸一點都不冤枉。
第二天裴歡早早就要出去,沐城這幾日一直在降溫,眼看就要過年了,可是氣溫沒有一點回升的意思。裴歡穿了過膝的長靴子,低著頭係拉鎖,頭發垂下來,剛好刮進去,她右手還不靈活,笨手笨腳地折騰半天,看得華紹亭直歎氣。
他蹲下身挽著她的頭發,鬆開拉鏈,讓她坐直了,然後幫她整理好,淡淡地說了一句:“看看,沒了我你可怎麽辦?”
他不過隨口一說,可當他站起身的時候,裴歡忽然像想到什麽,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不說話。
他撫著她的頭發笑了,和她說:“早去早回。”
裴歡的手還不能開車,陳峰執意送她去,她沒推辭。到了RS公司的樓下,她先進去,暗中盯著陳峰的車離開,然後又從後門自己打車去了惠生。
她在路上買了很多孩子喜歡的東西,到了孤兒院一一發出去,最後抱著笙笙去活動室裏玩。
一段時間沒見,笙笙頭發長了一點。她的身材和裴歡一樣,總比其他孩子瘦。裴歡心疼她,問了她最近的情況,給她換上新買的絨衣,梳好頭發,坐在地上陪她畫畫。孩子特別喜歡黏著裴歡,一看到她來了很高興,伸手抱住她的脖子就不放開,貼著她說:“裴阿姨,今天多留一會兒,好不好?”
裴歡的手還不是很靈活,就勉強拿著筆在紙上畫了個房子的輪廓,指著它問笙笙:“明天等我把房子租好,就接笙笙去住,以後都和我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笙笙想了好久,小聲問她:“那如果裴阿姨不要我了,我是不是還要回到這裏?麗麗就是,她又被送回來了……很傷心。”
裴歡愣住了,低下頭抱緊她。小孩子剛才吃了布丁和糖果,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水果糖味道,純良無害,讓她整顆心都柔軟下來。她貼緊笙笙的小臉說:“不會,絕對不會。”
笙笙不想那麽多,立刻答應,高興得不得了,她乖乖地趴在小桌子上把裴歡畫出來的房子塗上顏色,又畫了兩個小人,一大一小,手牽在一起。
兩人的臉一模一樣。
不過是小孩子的簡筆畫,沒有那麽多花樣,但她們確實一模一樣。裴歡看著畫上人,辛酸到一句話都說不出。母女連心,這是她拿自己命去賭,豁出一切生下來的女兒。
裴歡拿起這張歪歪扭扭的畫,捂著嘴哭出來,她不能讓任何人聽見,心裏自責又難受。明明有那麽多的話,全都不能說,即使說了笙笙現在也不能理解,她隻能忍。
如今,裴歡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把笙笙接回身邊,等她慢慢長大再告訴她實情。如果將來笙笙不能原諒自己,她也認了。
笙笙看出她在哭,用小手擋著她的眼睛,有點害怕地問:“我是不是惹裴阿姨生氣了?”
“沒有,笙笙很乖。”裴歡擦幹眼淚衝她笑。
孩子探頭往四周看,然後又撲到她懷裏說:“我想叫你一聲媽媽,可以嗎?不會讓別人聽到……護工阿姨說,不許我們隨便叫人的……不禮貌。”她低著頭,有點委屈,“可是我想讓你做我媽媽,就一次……好不好?”
裴歡使勁點頭,明明想控製眼淚,卻根本忍不住。她抱緊她說:“可以,以後笙笙都可以叫我媽媽。”
笙笙小心翼翼地湊到她耳邊,一連叫了好幾聲。裴歡的眼淚蹭在她的小臉上,讓笙笙不知所措。
她輕輕親吻孩子的臉頰,笑中帶淚:“笙笙,我就是你媽媽。”
笙笙點頭,還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她高興,懂事地拿紙來給裴歡擦眼睛,還使勁衝她笑,讓裴歡跟著她學,要大大地咧開嘴,要和她一樣才對。
裴歡還有什麽理由不開心?她靜靜地看著笙笙畫畫,心裏無比平靜。她被一場噩夢折磨了六年,困守著過去的記憶,隻留下這個孩子作為餘生全部的意義。
世上從沒有脆弱的女人,隻有偉大的母親。人之初,愛之深,為了笙笙,她受什麽苦都值了。
當年她沒有能力,現在她要保護她的孩子,從今往後,她將為此努力生活。
裴歡一直陪著孩子吃了午飯,教笙笙和其他小朋友唱歌,給他們讀書,笙笙一直拉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院長在門邊看著,莫名有些難受,等到裴歡即將離開的時候,院長和她到走廊上說話。
“裴小姐真的很喜歡笙笙,我們都同意您把她接走。”院長歎了口氣看了看屋裏天真無辜的孩子們,“她和其他孩子還不一樣,她有先天性心髒病,我們不清楚她的家族遺傳史……影響治療進展,這樣的情況,很難找到領養人。”
裴歡感謝院長,又和她說:“我明天就來接她走,今天回去安排一下房子的事情。”
“蔣先生不和您一起來嗎?”
“不了,他比較忙。”
“哦……他這幾天還打電話來問了好幾次,降溫之後天氣冷,他怕笙笙身體不好容易生病,讓我們多注意。”
裴歡盯著窗外歎氣,搖頭不再提這件事。她懇請他們今天將手續蓋章都辦好,她明天一早就過來。
院長讓她放心。裴歡進去和孩子們暫時告別,親親笙笙的額頭,告訴她明天早點起來,等她過來有驚喜。
笙笙聲音糯糯的,笑著和她小聲說:“媽媽,再見。”
她伸出手和她拉鉤。
一出惠生,裴歡就打電話給敬姐,問她房子的事情。敬姐之前提過,她父母留下的一間公寓沒有人住,一直空著想租出去。裴歡請她去打掃一下,明天她就過去。
敬姐自從上次咖啡廳事故之後一直不敢給裴歡打電話,今天聽見她什麽事都沒有,這才鬆了口氣:“那房子你隨便住,就是地方遠,在郊區呢,所以不好租……哦,打掃的事好說。對了,你怎麽了?不是回家了嗎?”
裴歡告訴她明天見了再說,匆匆忙忙掛了電話,她準備先回蘭坊。如今什麽都安排好,她的手也恢複得差不多了,她決定今晚就問出姐姐的下落。
裴歡心裏不傷感也不難過,這麽多年她所有的棱角都被時間磨平了,曾經付出那麽慘烈的代價愛過恨過,如今已經沒有力氣歇斯底裏。
愛情這場局,同樣的故事,說了千百年,不是天下有情人最後都能在一起。她從少女時期就瘋了一樣迷戀華紹亭,他的眼,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聲音,他的一切,他給過她的世界,她從來沒能忘記。
可惜縱情過火,他們難以為繼。
人間事,大多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