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季瑾先帶他去找了陳家奶奶。霍宇川站在門口等他,看見季瑾彎下腰和老人說了什麽。

季瑾從衣兜裏分出了一半的玉蘭花給她,又從奶奶那拿了一樣東西裝進褲袋裏。

季瑾說完話從房間裏出來。他關好門後,轉身尋找等待在一旁的霍宇川身影。

光線被房門阻擋後周圍變暗,他一眼撞進了那雙黢黑沉寂的眼睛中。

正是這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季瑾以前常常是不經意間一轉身就能撞見一道這樣視線中,這他感覺霍宇川跟他小時候其實很相像。

但眼下他第一反應先是一怔。直覺霍宇川和他小時候到底還是不同了。

這人的身高本來就很具有壓迫感,他半是隱沒在黑暗中的臉不帶表情。

季瑾跟霍宇川相處,有時總會忘記他小自己小五歲,還是個弟弟,時常摸不透他的情緒。

霍宇川正在看他,薄唇翕動,吐出來兩個字:

“瑾兒。”

季瑾這才意識到他剛才聽見了自己跟奶奶對話。

霍宇川剛剛學到的稱呼。

喊起來是嬌憨的,帶點親昵。

季瑾這才回過神,笑眯眯地重重拍了一下霍宇川的肩:“你覺得我不會揍你是不是?”

他接著往前走,霍宇川在後麵跟上了:“瑾兒哥?”

“不行。”

季瑾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

他走在前麵,先帶著霍宇川去廚房開了冰箱:“陪我喝一杯吧。”

從上層拿出啤酒後,季瑾想到了什麽,又扭頭去問霍宇川:“你成年了吧?”

“嗯。”

季瑾便把一罐東西塞到他手裏。霍宇川接住一看,是瓶冰可樂。冰冷的瓶身正在往外沁出了一層細密冰冷的水霧。

是陳濤名下的可樂。季瑾關上冰箱門,自己手裏抓了兩瓶啤酒。他笑著道:“成年了也不行。”

季瑾帶著他往樓梯走。

“陳濤不在家,應該是又去網吧了。”季瑾一邊往上爬一邊對他解釋:“今晚隻能我們兩個一起了。”

霍宇川對此很滿意:“哦。”

季瑾帶著霍宇川爬上了陳家樓頂的天台。

也不用開燈,今晚月光明亮,隻是月光便足矣照亮這一方小小的樓頂。

陳家的樓頂布置得空闊,一個角放晾衣架,旁邊一片空置已久的葡萄藤架,最後邊那裏剩下一盆奄奄待斃的火龍果,就這樣。

他跟在季瑾身後走上天台,看見光禿禿的葡萄架下還有一張老舊的躺椅。

上麵被誰放了一把蒲扇。整張椅子倒像是才新搬上來的。

天色一黑下來,到了晚上一天積攢的暑氣都會被夜風吹散,這裏風大又僻靜,沒人來打擾,就成了納涼的好地方。

前麵季瑾一路走到壓簷牆邊,將啤酒放上去。

壓簷牆是半麵矮牆,用作圍欄牆。雖說是低矮了些,但因為周圍樓房並沒有幾幢高的,所以這裏成片的視野也是真的開闊無阻,抬起頭就能全方位地望盡頭頂一片夜空。

“這裏風更大吧?”他的聲音仿佛也要融進夜色裏,問霍宇川道。

“嗯。”

“月亮也更近了。”季瑾抬著頭說話。

他背後是寂寂夜色裏的一片爍爍閃動的百家燈火,再遠處是大片夜間的農田,極目遠眺就能看見朦朧的遠山,和高架橋上行車的燈光。

季瑾一隻手臂撐在牆沿,他回眸看過來,在等霍宇川也揍過來。

霍宇川站在原地,安靜地看了眼前這幅畫麵幾秒,才走上前去。

“發型不錯。”季瑾看著他的新發型,誇他的同時也誇自己。他道:“就是可能會長得有點快,等我回學校之前再給你剪一次吧。”

霍宇川沒有接話。

幾顆伶仃冷星綴在夜幕之上,月亮的輪廓清晰可見。

是一個寧靜的夏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都是季瑾在開口,他就著夜景喝啤酒。

中間霍宇川又下了樓一趟,替季瑾搬酒上來。

季瑾剛才從奶奶那裏拿的東西是一段金屬絲線,他正在一朵一朵地把那些花穿成一串,兩頭再留出一個係鉤。

為了操作方便,他就坐在那張搖椅上,玉蘭花朵就散落在他大腿上。他腳邊已經堆了幾個空啤酒罐。

季瑾招呼他靠過來,然後把那串玉蘭花係在了霍宇川手腕上。

霍宇川在他跟前蹲下。季瑾的手在他手腕上方動作時,那些花瓣就很是親昵地接連蹭過他手上的皮膚。

霍宇川小臂上健壯的肌肉線條也很明顯,且他膚色黝黑。與之對比鮮明的一串玉蘭花一戴上去,畫麵看起來既違和又竟還有點搭。

霍宇川低頭打量自己的新手鏈,又看看就放在自己旁邊的、季瑾的手臂。

他忽而把自己的手臂並列著放到季瑾的手臂旁做對比,季瑾偷笑地看他的側臉,也配合著他做了。

兩條膚色迥然的手臂擺在一處,從大小到畫風都截然不同。

“我剛回來的那陣子,你好像有點不喜歡別人碰到你。”季瑾帶些感慨地道。

這還是季瑾說得委婉了,其實霍宇川那樣的表現叫做嫌棄,還是針對季瑾的那種。

“……”霍宇川好像有話想說。但他悶了一會,最後也隻憋出來不算解釋的兩個字:“……不是。”

季瑾也不想讓人為難,於是體貼地扯開話題,直接抬手揉了揉他腦袋,哈哈笑起來:“沒說你不好!”

季瑾說著,歪頭看了一下他靠近太陽穴的那處,說:“這兒,有個疤。”

疤痕很淺,藏在頭發下麵,平時看不太出來。季瑾心裏清楚,他們這些平時需要高強度訓練的人,身上沒個傷病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沒再接著往下說。季瑾問:“說起來你以前沒少跟陳濤打架,還記得嗎?”

霍宇川低著頭回憶。

他年紀小那會經常性跟陳濤幹架。

是真槍實幹,誰都不留手的那種,打完架後陳濤鼻青臉腫扯著嗓子哭嚎,輕傷的小霍宇川沉默地和他並排站在一起被大人氣急敗壞地教訓。這些記憶都已經有些久遠了。

然後是瑾哥的身影出現在畫麵裏。

他記得有風扇呼啦啦在轉,陳濤擤鼻涕的聲音太大了很惡心。瑾哥的身邊放著創可貼和紅藥水,握著棉簽挨個給兩個小混賬上藥。

陳濤上完藥水了就輪到他。少年修長微涼的手指包握住他的整個膝蓋,吩咐他不要亂動。

棉簽蘸著紅藥水潤濕了傷口。

和傷口的刺痛比起來,他手上蜻蜓點水一般的力道更讓當時的霍宇川感受深刻。

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感覺,舒服鑽進了骨縫裏的感覺……

小霍宇川墨黑沉寂的瞳仁一動不動地望著在他麵前瑾哥低垂的後腦。

一種唯獨從這個人指尖才能傳出的觸感從此深深鐫刻進了他的記憶裏。

那時他因為年紀小,總以為是對方和自己相比體型更大,所以帶來的感覺才會如巨浪一般打得人如此難以招架。

現在看來並不是這樣的。

長大後的霍宇川一雙寂靜的眸子看著眼前的瑾哥。

季瑾抬著手,指尖微微掃了兩下霍宇川頭頂剛理完不久的發茬。他扭頭喝口啤酒的空檔,那隻手就放在他的發頂沒離開。

摸過的人能體驗得到,男生寸頭的手感其實還挺微妙的。

有些紮人。根根粗短而且發硬的發絲被撥動,撩開,又立刻成片地恢複了原狀。

被觸摸的人也會自頭皮無聲炸開來一種獨特的舒爽。

瑾哥剛才問他的問題,大概也沒人理解吧,會躲開他的手是理所當然的。

閃避才是人的本能吧,人在麵臨超過自己所超乎自己所能應付範圍之外的東西,第一反應都是躲開。

因為實在太爽了。

但是他現在已經可以接受這樣的觸碰——霍宇川的腦袋往前湊了湊,配合季瑾手的動作。

季瑾喝多了酒,此時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上來。

霍宇川低著頭。承受他手的重量,和那令人戰栗的觸感。

在季瑾沒有看見的地方,他手下高大黝黑的少年閉上了眼,深膚色的麵頰忍耐地浮上一層淡淡緋紅。

他明明已經再也不是多年前那個毛頭小孩了。他的人拔高長大,心智成熟,更是變得比以前有力量了不知多少,甚至也可以俯視如今的季瑾。

在瑾哥帶給他的無從抵抗的這種無力感麵前,他在心理上又被壓製回了當初那個什麽也做不到的小霍宇川。

季瑾喝多了點酒,似乎在躺椅上睡著了。他手下的那個高大少年恍惚間縮小變回了那個小孩霍宇川的狀態和模樣。

霍宇川還小的時候,待人總是麻木疏淡的。雖然年紀小,一雙生得絕好的丹鳳眼把稍顯嫩生的臉直接拔高到了小帥哥的高度。

是放到現在也會被誇一句冷臉正太的程度。他手腳都還沒長開,要正經抱一下比自己大的瑾哥都費勁,個頭也隻到瑾哥的胸口。瑾哥的手牽住他時,他的手也隻能縮在人家的手裏。穿上瑾哥的校服外套,袖子都空****地垂下來一截。

但他被瑾哥抱回家過。瑾哥的懷裏香香軟軟的。

小霍宇川向前伸出雙臂,一手先是穿過睡著的瑾哥的後頸,然後費勁地朝那邊用力伸手,將另一隻手穿過他腿彎……

原地站立起來的那個小霍在下一刻已經變成了能輕鬆抱起一個青年的,十八歲的高大的霍宇川。

像多年前瑾哥一路抱著裝睡的自己回去那樣,霍宇川輕鬆地把青年的人從躺椅上抱起來。

以霍宇川的認知來說,醉醺醺的男人都很煩。尤其是他師父師兄。

但季瑾呼吸帶著酒氣,他神態放鬆懶散地倒在躺椅上,腦袋失力地歪向一邊,他連眨眼的動作都變得遲緩。是一種完全向所有人敞開的,毫無戒備的漂亮。

霍宇川在那一刻產生了一種因為違背常識而出現錯亂和疑惑感。

瑾哥是男的嗎?

他看向季瑾下|半|身的夏季短褲下鼓起的地方。

是男人。

霍宇川收回視線。

瑾哥說他以前經常跟陳濤打架時,他也記起來了,在打架的那一天發生的另一件事情。

也不知道小孩時怎麽整日就有那麽多架可打了,不過陳濤心大,霍宇川也不在意,打完了也就過了。上午剛打的架,中午打累了的兩人就已經能在一間房裏湊吧湊吧午睡了。

後來是瑾哥的聲音忽而把他從夢裏叫醒。

他身邊的陳濤還酣睡得無知無覺。而霍宇川也是被叫醒了,才發現自己此時的狀況似乎哪裏不對。

那天的中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熱,他出了一身汗,而且還尿床了。

瑾哥帶他到衛生間洗。他膝蓋早上傷了,彎不下去,於是看著溫柔的瑾哥替他洗那條濡濕黏糊的褲子。

從他的角度隻看得見瑾哥彎著腰低著頭的側影。他說話的聲音也輕柔,告訴霍宇川:

“遺|精是每個男孩都會有的正常生理現象……”

他都記起來了。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就是瑾哥教他的。

難怪陳濤之前說過,瑾哥幫他洗褲子、後來還借了他的來穿。

霍宇川抱他下樓,把一身酒氣的瑾哥放回**時,就聽季瑾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宇川。”

他還以為瑾哥是在謝自己送他回來。

然而醒過來的季瑾目光呆呆望了一會天花板,半晌才低低地說了句:“生日快樂,季瑾。”

他是說給自己聽的,所以這一句的話音幾不可聞。

霍宇川正在拉被子,他轉頭去看**的人時,瑾哥已經重新歪著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