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縣並沒有多大。這是一個地處東南沿海又沒發展起來的小縣城,當地人的生活過得慢悠悠的,像是縣裏沒有時刻表的公交車那樣不緊不慢。

霍宇川平時要去哪裏,一輛自行車就夠用了。忠勇武館離家不遠,五分鍾不到的路程。

一路上隻有持續的蟬鳴分外聒噪,而景色平平無奇。成片的居民樓錯落而建。窄小街道旁一排十分低矮的電線杆,兩邊倒是有長勢繁茂的各種綠樹,不遠處能眺望到大片的青色農田。

前麵的道路的中央堵著一輛停下來的運貨大卡,是想逃避高速費的司機從他們這借道,又毫不意外地被過於狹窄的道路困住。旁邊幾個出來看熱鬧的當地人正頂著烈日,你一言我一語地指揮司機倒車。

迎麵而來的清風吹動著單車少年的發絲。霍宇川在下個路口行雲流水地拐了個彎,另尋一條小路往目的地而去。

縣城也有一點好,隨處的街道四通八達,在哪裏拐彎都總是能到達目的地的。

自行車最後在一麵半開著的青鐵皮大門前停了下來,隔著一個前院已經能聽見武館裏麵那群人吵嚷的聲響。

霍宇川輕車熟路地往旁邊的小路一拐,先把車子牽到後麵鎖上。然後回到大門那,進了武館。

這地方很久以前曾是個空置的小廠房,被霍宇川他爺爺給盤了下來,這就有了現在的忠勇武館。

這裏最大的優點就是這一片平整開闊的場地,朝向不錯。曾經是給霍宇川幾個師兄弟練功折騰的地方,後來的幾年才逐漸開班收學生。

霍宇川進了武館大門,穿過空闊的前院,裏麵才是學生平時上課的地方。進去第一眼先能望見正牆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忠勇武館”四個大字,左邊牆上分別掛了國旗和基本武術套路標準,右邊是一整麵牆的鏡子,牆壁上安了練功的把杆。

建築有一些年頭了。武館內部的相當大一部分的地麵上鋪置了軍綠軟墊,各個柱子旁邊因地製宜地安置了沙包單杆等器材。

這會一群學生正在課前熱身。幾台大電扇呼啦啦地轉著,不知道誰的手機正在訓練間隙外放了首不知名英文歌。看見霍宇川進門,紮堆坐在練功墊上熱身的一群人嘰嘰喳喳地喊他:

“九師兄——”

“宇川回來了。”

賀師父本人已經不再收徒,隻開班授課,也隻是武術興趣班性質的,這些武術班大部分時候是他幾個師兄在負責帶。

沒人不認識霍宇川。他往裏走去,又聽見有一個故作膩歪的聲音在裏麵尤為突出:

“川川啊~”

霍宇川轉頭看到了不遠處嬉皮笑臉的陳銘龍。

班裏那些小一點的孩子每次都喊他九師兄,多是喊著好玩。但他們這一群卻是當地跟霍宇川同一批長大的。

看著霍宇川的身影從他們麵前走過,陳銘龍一邊坐在墊子上拉腿,一邊將湊過去問他姐:“霍宇川沒抓著人。”

“哦。”

答話的是陳銘鳳。這一對姐弟倆是少見的龍鳳胎,雖然兩人從長相到性格沒有一點相像的。姐弟倆是迫於家裏的**威被一起打包過來忠勇武館上課的。

陳銘鳳沒有看他。她正兀自苦著臉:“嗚嗚嗚我真的不想蛙跳,一會肯定又是繞場蛙跳,小腿都已經粗了一圈了!”

“陳濤那狗東西為什麽翹課,”陳銘龍也沒管他姐的哀嚎,轉而用肘捅了捅旁邊的人:“喂胖哥,陳濤沒跟你說去哪嗎?”

被喊作胖哥的人此時也在墊子上慢吞吞地拉筋。胖哥別名小六、六子,無他,就因為他一張臉酷似鼎鼎大名的燕小六的緣故。

胖哥開口說話,語速也是慢吞吞的:“他說今天去幫他哥買東西。”

因為出現了陌生的名詞,陳銘龍腦子空白了半天才想起來。

“……陳濤他哥?”

倒是一旁的陳銘鳳想起了什麽,精神一震,脊背都瞬間挺直了:“瑾哥?他回來了!?”

“你那麽大聲幹嘛?”陳銘龍嫌棄地看她一眼。

“是陳濤他哥啊,”陳銘鳳立刻轉頭盯住他,一雙眼睛蹭蹭放光,壓低聲音吼:“他長得超帥的好嗎!”

季瑾長得那麽好看。曾經在年幼的小女孩心裏留下不可謂不深的印象。

陳銘龍帶些感慨地說:“上次見陳濤他哥那會我好像還是初中。胖哥,你剛才說那傻逼翹課去幫他哥收拾了?”

胖哥:“他是這麽說的。”

他想到了什麽,頓了一頓,才說:“陳濤對他這個哥還挺好的。”

陳濤這個季姓的哥是他家裏半路領養來的,這事在當地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季瑾哥來的那年他們幾個也不小了,當時他們說是季家父母雙雙出了車禍去的。

與酒駕的卡車避讓,車輛撞開護欄栽進了下麵湍急大河之中。因為就在同一輛車上,所以季瑾的一雙父母是一起離開他的,很慘。

後來季瑾就被他奶奶帶著。直到幾年後季瑾奶奶也上天做仙了,這邊的親戚依照季瑾奶奶的遺囑,把季瑾接過來照顧。

像是連圖帶根被刨起來的一株植物,沒了家的季瑾帶著行李地搬到陳家來了,連帶著一筆當年的剩下的事故保險賠償。

這個瑾哥也隻是在這讀了兩年書後,就又離開出去上大學了。

陳銘龍說:“季瑾哥這次好不容易回來了,那小子得開心死了吧。”

胖哥慢吞吞地“嗯”了聲,說:“宇川應該挺開心的。”

他姐陳銘鳳也點點頭:“因為霍宇川從很早以前開始就非常喜歡季瑾哥了嘛。”

陳銘龍:?

他剛才說的陳濤,這倆人在說的啥?什麽時候的事?

幾人都聽見背後一陣走近的腳步聲,陳銘龍扭頭看,同時嘴裏打招呼道:“喲~”

是霍宇川,他這時候已經去後麵重新換了練功的衣服出來。

是武館統一發的短袖,背後和左胸是武館標誌,老土且張揚的幾個楷書大字使得一件好好的衣服整體土得令人不願再看。

霍宇川對此似乎沒有感覺。

眼前身高腿長的少年隻簡單地將兩個袖子挽到肩頭,露出健壯黝黑的手臂,把一件衣服穿成坎肩。

倒也不難看。陳銘龍對此評價。

“宇川啊~”他整個人賴賴唧唧地要往霍宇川腿上歪倒:“開心嗎霍宇川?”

陳銘鳳此時也在看他,發現這人臉上似乎半點也沒有聽見那些話後的反應。

前麵吹哨讓人集合了。霍宇川往旁一躲,問:“什麽?”

陳銘龍看現在的霍宇川似乎也不像是有那麽高興的樣子,他猶疑一下,說:“季瑾哥回來了啊。”

“哦。”霍宇川踹他,催人從地上起來,語氣滿是敷衍:“開心啊。”

陳銘鳳好奇地看著他。

對此陳銘龍則毫不意外,他這哥們是個什麽人自己還能不知道嘛。

霍宇川這人臉盲。兩人剛認識那會就隻有陳銘龍主動跟他打招呼的份。

他能認得瑾哥的臉就不錯了,還喜歡咧。

跟他們幾個不一樣,武館上課時,霍宇川如果在場的話一直是充當的助教,幫一些年紀小的學生拉筋做動作。

胖哥站了起來。陳銘鳳也麻溜地拍拍屁股起身,場館裏的學生紛紛都聚攏起來了。他們幾人一起走過去上課,陳銘鳳表情躍躍欲試地問他弟道:“哎,你下次去陳濤家打遊戲是什麽時候?”

“幹嘛,你去嗎?”

陳銘鳳心癢癢的:“我想問問燦燦要不要一起去陳濤家……”

她的人雖然還在這,一顆心已經迫不及待要跟閨蜜一起去看帥哥了。

“靠,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陳銘龍忽然大聲:“我可不是你看帥哥的工具!我是你親弟!得加錢!”

陳銘鳳:“不帶算了,我自己找陳濤說去。胖哥,一起。”她又轉向霍宇川:“你去不去?”

“再看吧。”霍宇川隨口道。

被無視的陳銘龍從後麵上來,一把攬過霍宇川的肩:“那你請哥幾個喝奶茶總不過分了吧!”

“滾啊。”

……

另一邊,停好自行車的陳濤手裏提著兩杯奶茶進門。

手裏一並提回來的另一個袋子則是裝著他哥交代買的東西。季瑾有段時間沒回來住了,一些日用品也需要現買。

忽略掉陳濤奶奶那個整天吱吱呀呀的收音機,房子裏其實很安靜。他換了鞋走到二樓,就聽見從廚房傳出來兩個人模糊不清的交談聲。

其中又數他老母親的一把嗓子音量要明顯大一些。且語調高昂頓挫,說明她現在竟然還心情不錯。

陳濤心裏稀奇,剛要接著上樓,卻聽那陣說話聲停了,而季瑾的身影意外地從廚房門口走出來。

“誒?哥?”

季瑾臉上剛剛和陳繡燕在聊天的笑容還沒淡下去,他也看見了不知何時在外麵站著的陳濤,與此同時,婦人拔高的嗓音也從他身後響起:“討債鬼還知道回來啊!”

“吵死了!”陳濤也吼回去。

“不許跑,現在給我滾過來!”他媽罵道。

季瑾臉上還掛著笑,和陳濤錯身而過時,伸手把他手裏提的東西拎了過來。

陳繡燕站後麵看著他們兩個。而陳濤轉頭看他,表情還有些莫名。

季瑾笑著問了他一句:“我讓你買的東西都買了吧?”

“你看看嘛!全都齊了。”陳濤信心滿滿地回。

季瑾這拍拍他的肩,先帶著東西上樓去了。等到那陣腳步聲走遠,陳繡燕這才開始罵他。

“你還知道回來啊!整天就知道跑沒影!又亂買什麽東西,我看你就是生來討債的!……”

陳濤不甘示弱,頂嘴回去:“你管呢,我哥給的錢!”

陳繡燕嘴裏仍然是罵罵咧咧的,聽見這話後倒是沒再反駁。她轉而道:“你還有理了是不是!知不知道剛才宇川來家裏一趟都找不到你人在哪!”

“他來幹嘛?”

說完,陳濤餘光瞥見她褲袋裏露出某個信封的一角,鼓鼓囊囊的,很有些顯眼。

身材發胖的婦人作勢伸腳踹了他一下:“你問我?你問我??”

陳濤快速閃開了。無論看幾次,他老母親踹人的動作還是那麽笨重好笑,小跑出了廚房。

身後的陳繡燕的聲音還在沒好氣道:“冰箱裏有西瓜和葡萄,給你們這些餓死鬼買的。”

“哎喲,今天有水果啊!”陳濤稀奇道。

那他哥昨天回來怎麽就沒有水果。

“快滾吧,看見你就煩。”

陳濤爬樓梯時,又想起陳繡燕兜裏那個牛皮紙信封,那一看就是用來裝錢的。他皺皺眉,三步並兩步,一溜煙似的往三樓他哥的房間跑。

一進門就看見季瑾坐在房間裏的水磨石地磚上。他哥正叼著吸管在喝他買回來的奶茶。

一旁的小電扇呼啦啦地轉。陳濤甩了拖鞋進屋,一屁股坐在他麵前。

陳濤長得也高,板寸頭,雙眼皮,炯炯有神的一對眼睛,一張臉生得有棱有角,頗為板正的一個小夥。

此時他往麵前一杵,隻讓季瑾感覺有一點占地方。

季瑾換了個角度不被他擋光,接著收拾地上的東西。他問陳濤:“我讓你出去買水,你就買的這個?”

怪不得出去這麽久,霍宇川來都找不到他。

他哥從以前就這樣,說話溫溫和和的,不緊不慢的。和他們這邊說慣了方言的人正好相反,聽在耳中,總讓人心裏生出來舒服的感覺。

“這個不好嗎?”畢竟是繞了遠路去買的,陳濤得意洋洋,他想起來什麽:“哥,還剩了錢。”

“嗯,賞你了。”

陳濤拿吸管啪地戳開了季瑾給他留的那杯。

剛才出門一趟熱著了,陳濤喝奶茶也是牛飲式的,三兩口幹下去大半杯,放下杯子後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動靜惹得季瑾偏頭看了他一眼。

陳濤頓時啪地捂住了嘴巴。季瑾朝他笑了笑。

雖說打個嗝對他來說好像沒什麽,但是……陳濤眨了眨眼,反正他就從來沒見過季瑾在誰麵前像這樣打過嗝。

陳濤頓了頓,這才問出心裏壓的事:“哥,你是不是給我媽生活費了?”

季瑾低著頭翻塑料袋,嘴中發出一個疑問的鼻音:“嗯?”

陳濤立刻盯住他:“別裝啊,我全都看見了。”

隔了一會,季瑾才抬起臉,他看著陳濤,道:“別出去亂說。”

他剛才也是沒想到陳濤回來得那麽巧。

陳濤卻鬱悶不已,嘟嘟囔囔:“你幹什麽啊,媽她不是說讓你不用給了嗎?”你自己都還在念書。

季瑾沒說什麽,但陳濤在這件事情上簡直多有怨言。

季瑾來他們家那年就帶過來一筆錢,那是他父母的保險金,作為他這些年來的生活費和學費綽綽有餘了。更別說實際上季瑾隻是在這裏住了兩年,上大學之後的一切的學雜費都沒再伸手朝家裏要過。

可是季瑾他自己又哪來的錢?陳濤隻是知道他從大一起就一直在打工兼職,寒暑假也留在外麵工作不回來。

去年季瑾奶奶在鄉下一處早已不能住人的老屋拆遷了,賠的不多,攏共也隻小幾萬塊錢,按理說這一份補償款是撥到季瑾名下的。

季瑾常年在外麵上學不知道這回事。錢款經熟人轉手來到了陳繡燕那裏,然後就沒有消息了。

在此之後陳繡燕對季瑾依然笑意吟吟的,像從頭到尾都沒有過這回事一樣。

還是陳濤有一天偶然知道了這件事,拉著季瑾就要去找陳繡燕理論。

但最讓他憋悶的還是這件事的結局,季瑾讓他別鬧,並默認了陳繡燕的做法。

而且,陳濤看季瑾和他家裏這麽生分,總覺得怪怪的。

現在的陳濤或許還不能懂,那是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不是他哥的。

季瑾早就沒有父母了。

就連現在,季瑾哥久違地暑假回家裏住一個月都要給他媽拿生活費。

這算什麽事啊。

陳濤鬱悶不已地抓了一把頭發。他挺不喜歡他哥這麽生分的樣子。早在幾年前他已經真心當季瑾是他哥了。

另一邊,季瑾終於從袋裏翻出了他要的煙。“牌子對吧?”陳濤在一旁謙虛地邀功:“我知道有一種跟它很像的,我就沒拿那種。這種是貴的。”

季瑾拿煙盒敲了敲陳濤腦袋:“你挺有經驗?”

“沒有!我不是!”陳濤冤枉不已:“你吩咐的我才這麽上心啊!”

他哥把煙收了起來:“那就行。”

他笑著警告陳濤說:“你現在還不能碰哈。”

陳濤雙手撐地,看著季瑾把一樣樣東西從袋子裏撿出來,他看得有些走神。

——有一段時間自己曾經非常討厭季瑾來著。

那是在季瑾剛到這個家裏來的時候,陳濤恨死他了。

他爸常年在外出海,除了禁漁期之外平時想見他的人都難。從小到大陳濤隻見過自己家裏爆發過兩次大的爭吵。

一次是在他還很小的時候,陳父沒有把錢用在買城裏的商品房上,而是為了堅持把奶奶接來一起住,毅然決定就在縣裏建了房子。事情的結果就是時至今日陳繡燕依舊會指著瘋漲的房價對丈夫破口大罵。

第二次爭吵就是他按照自己小姨,也就是季瑾奶奶的遺願,把失孤的已經休學一年的季瑾接回了家裏。

在這件事上陳繡燕忍無可忍地跟他吵了幾天。兩人吵得很厲害,最終陳濤也不知道是怎麽妥協的。

現在想起來陳濤自己年少輕狂的時候曾對季瑾做過不少很傻逼的挑釁,回想起來都腳趾扣地的那種。

對他的挑釁季瑾很多時候都不會說什麽。可以想見的是當時的季瑾應該也是被陳濤惹得很煩才對。

那會陳濤已經在霍師父的指導下開始練武術了。這直接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總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打敗季瑾。

那個年紀的小孩精力無限,陳濤學空翻那會直接把自己的床翻塌了。

即使被陳繡燕罵了他也自以為天下無敵。

直到陳濤偶然一次看到家裏那個娘唧唧的跳舞男也在空翻。

季瑾翻的是一個雲裏。

雲裏隻是眾多舞蹈技巧的其中之一,由有力量的男孩做起來尤其美。

跟陳濤現階段那種鬆鬆垮垮的新手翻相比,季瑾身體吊得極高,是一個輕易躍不上去的水平高度,而他在空中滯留的時間足夠久,有一瞬竟讓人錯覺他會飛。

隻有親眼見過舞蹈生的空翻才有這樣的感歎和體會。同樣是空翻,他們學體育的直接一個瓷實的翻滾過去,完成。舞蹈生卻有著無與倫比的滯空感,肉眼看到他們空中的動作像慢放,動作輕飄飄的像停在半空。

他整個軀體有一刻是倒吊在空中的,肢體柔韌有力地伸展,在半空中打了個漂亮無雙的旋子,落地時,臉上的表情也沒變。

跟一個練舞的聊空翻?

陳濤恍惚一瞬。少年的世界觀在那一刻有了撼動。

——學舞蹈,真的很娘嗎?

男孩的世界就是這麽中二的勝者為王弱肉強食。那一天起陳濤就這麽被季瑾的力量給征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