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別人不一樣。對霍宇川來說,世界上的其他人每天產生的情緒都未免豐富得過剩。奇怪的是,他並不是不懂那些情緒,他隻是不懂,為什麽就高興了,為什麽這裏又不高薪了。

現在他又有了新的不解。

但這個人是他情緒的答案。霍宇川忍不住就向他發問了。

兩人後來從無名湖邊離開,重新回去找了廟祝,跟他借了地方,並拿到了一套霍宇川師兄以前忘在這裏的換洗衣服。

那個和善的爺爺聽說他落水了,還把後頭一間空房子借給了他們用。

屋頂的白熾燈管一直在呲呲地微響著,過白的燈光映襯出四周粗糙的牆麵。夏夜空氣潮熱,而此時的這個隻有他們兩人的房間裏氣氛安靜,季瑾手裏抓著一條毛巾,給正在往上套褲子的霍宇川擦頭發。

“宇川,關於你剛才問我的問題。”

霍宇川抬頭看他。手裏兩下提好了那條籃球褲。他眉毛和鬢角都沾了水,低垂地看著季瑾的眼睛黢黑深邃。

季瑾呼出一口氣。

他誠實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

霍宇川偏了一下頭,在等他的下文。

“這種東西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不一樣的。有些人一見鍾情,就喜歡了,還有些人日久生情,一輩子快過完了才喜歡。有人說憐愛就是喜歡,有人又說可愛是喜歡……你看,人的感情就是這樣一回事。”

歸根到底喜歡就是一種心情。所以每個人真正喜歡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自己。

季瑾和他對視,他的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但不知怎麽,霍宇川眼前的瑾哥卻恍惚那個在窗邊抽煙的季瑾重疊。

季瑾手上的毛巾動了動,一一抹過他的眉毛和鬢角,也遮住了他的視野。毛巾再放下來時,他又變回了那個熟悉的瑾哥。

季瑾最後重重擦了一把他的頭發,話風一轉道:“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你還這麽年輕。”

“該走了。”季瑾看看窗外:“他們應該在等了。”

兩人走出那間小屋,他身邊的季瑾加快速度朝會和的地方趕去。

霍宇川還在想,瑾哥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明明是很溫和的一個人,但是他好像比霍宇川都更不相信人類的感情。

兩人走出沒多遠就遇見了陳銘鳳,她一看見季瑾的身影,她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瑾哥!你們去哪了!”

她剛才隻顧著跟燦燦瘋狂拍照,一回頭就跟他們走散了,瑾哥的人也不見蹤影。

“煙花放完就看不到你了!”陳銘鳳又詫異地看向霍宇川:“他又是怎麽回事啊?怎麽還換了衣服?”

“剛才那邊有點吵,就先回來了,”季瑾隻好解釋道:“想著先在這邊等你們。”

他這麽慢條斯理地一解釋,配上那張做什麽都會被原諒的藝術品臉蛋,陳銘鳳忽然就不爭氣地委屈不起來了

可惜唯一能見證的燦燦夜深了要回家,剛剛已經先走了。

“好吧好吧,先別管這個了!”她拉著季瑾走在最前麵,一下就把霍宇川擠到了後麵去。

霍宇川盯著她挽著季瑾的那隻手看。

陳濤和陳銘龍那兩個人對煙花興趣不大,早就不知跑到廟會的哪個地方玩去了,順便帶走了胖哥。

導致現在就隻有她一個人來跟瑾哥說這件令人興奮的事。

“瑾哥!”陳銘鳳極力按捺著興奮問他:“明天要去南濱看日出嗎?”

南濱,清平縣西南麵海濱,陳濤口中號稱“清平縣小西海岸”的地方,也算是一個小風景區了。住在海邊的一個特點就是,他們出遊的選擇從來有一大半都是被大海占去的。

畢竟去海邊對他們來說也就是去個公園一樣簡單,也不用專門挑日子。

去海邊看日出啊。季瑾想了想,也有幾分意動。

“我都跟他們商量好了!大家一起去嘛!”陳銘鳳期待地看著他,努力加了把勁:“咱們去海邊玩!”

“好啊。”季瑾笑眯眯地答應下來了。

啊,他性格好棒,而且好溫柔! ! !

陳銘鳳瞬間心軟軟。沒有了燦燦,她隻得退而求其次地勉強跟霍宇川眼神交流。

被當做同道中人霍宇川被她看了一眼,像個絕緣體一般地看了回來。

霍宇川還在盯著那隻纏住瑾哥的手,就見季瑾忽然回頭問他:“宇川,一起去嗎?”

他沒有怎麽猶豫地答應下來:“好。”

季瑾問陳銘鳳:“明天嗎?”

陳銘鳳美滋滋的:“嗯嗯!”

季瑾理解他們今晚情緒上的興奮,但也表達了一點小擔憂:“會不會起不來?”

畢竟現在時間已經晚了,而今晚這些人也是玩得有些瘋了,回到家肯定更晚。陳銘鳳急忙表態:“不會的!”

為了明天的絕美出遊,她信誓旦旦、眼神堅毅地看著季瑾。

“好吧。”季瑾笑了,他點點頭。

事實證明,還是會的。

而且季瑾感覺這應該不是他們第一次這麽幹了,因為大家全都不約而同地睡到了日上三竿。

特別是陳濤。季瑾下樓去敲門喊人的時候,陳濤回答他的聲音根本就像是還在說夢話,不但聽起來完全沒有負罪感,而且開口就是讓他哥接著回去睡。一聽就是老鴿子了。

季瑾還不放棄:“可是銘鳳說……”

陳濤迷茫:“誰?陳銘鴿?”

季瑾:……

於是他也重新回去睡覺了。

陳濤這一覺睡到了中午起床吃飯。手機裏那個群聊這才開始拖拖拉拉地商量起了出遊的事宜,除了臉皮最厚的陳銘鳳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顯得異常心虛之外,所有人早都已經習慣了,依然討論得熱火朝天。

於是去海邊的日子被順延到了明天。今天被空了出來,是閑來無事的一日。

陳濤和霍宇川則被安排了負責去超市采購出去玩時要帶的零食。不出陳濤所料的,霍宇川那小子照例沒當回事,消極怠工,影響惡劣。還是他執行正義,親自跑到人家裏把人揪了出來。

他算是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是被安排跟這個人一組了。

兩個人最後拎了沉甸甸的三大袋東西,頂著一路的大太陽從超市回來了。這些東西都先放到了陳濤家裏,明天直接提走就行。

完成任務的陳濤先是原地盡情地伸了個懶腰,他心情不錯地問霍狗打不打遊戲。

反正兩人現在也沒事幹。陳濤轉頭去冰箱那拿他名下的冰可樂了,而霍宇川則先去他房間把空調開了。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陳濤房門前,握上金屬門把,卻發現觸手冰涼。說明房間裏的空調早已經打開了。

霍宇川擰開門。遮擋的門板在眼前慢慢被打開,露出裏麵側躺在**安靜熟睡的人影來。

季瑾睡顏平靜,五官放鬆,用這樣毫無防備的表情正麵朝著他。

在他麵前的,一個午睡的瑾哥。

霍宇川手裏還抓著門把。這樣的狀況,他再往前走就不太合適了。

四周靜謐,他耳邊甚至聽得見一陣來瑾哥睡眠中清淺平穩的呼吸聲。

一呼一吸,這細小微妙的聲音逐漸像是在他身體裏響起了,他被困進了某種無形的呼吸聲結界裏。

霍宇川感覺在這裏的似乎有兩個自己,一個自己深知別人在午睡,他這樣進去根本沒有道理;另一個他動作放得很輕地,關上了身後的門。

窗簾被完全拉上了,靜謐的房間光線昏暗,空調冷氣又打得很足。霍宇川耳邊又逐漸出現了來自於自己胸腔裏的,這種時候才會出現的心跳聲。

一下兩下鼓動著的,隱秘的、不受控的情緒。

季瑾房間裏的空調不好用這件事,從他上次送瑾哥回去時就知道了。

所以才會在這裏午睡的吧。

霍宇川已經走近了床邊。

他進來是進來了,但同時也完全不明白自己想幹什麽。於是他在床邊蹲下身來,和**午睡的人更加靠近了一點。

他小半的臉陷在枕頭裏,闔著眼的模樣讓眉眼看起來更柔和溫順,一邊的臉頰被擠壓得變了形。

他腰間蓋了一條小毯子,再往下,是兩條潔白的小腿交疊在一起。

季瑾的睡相很規矩。隻有一條手臂睡著睡著就不覺被他伸出了床外。

霍宇川熟悉這隻手,上次見到它還是在瑾哥誤塗染了紅色指甲的時候。

青年骨節分明的手沒有意識地垂落在床邊,清秀修長的手指錯落垂下,框起來就是一幅扶柳無力的美人手。

他看著那隻手,一時沒有動。

霍宇川天生的情感記憶就實在有限,在瑾哥離開之後更是斷層了。

然後就一直到了現在。

從斷層的地方正在重新開始生長。

床邊的13歲的小霍宇川伸出手。他掌心朝上,動作像是要小心接住一簇流蘇那樣,把他幾個纖細指尖輕緩盛進了掌心裏。

這個姿勢生疏而奇怪,像是季瑾從上麵伸手,而小霍宇川靜靜地從下方牽住了那隻手的一節手指。

他攥著瑾哥的手指頭,一抬頭,對上季瑾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睜開了的一雙眼睛。

兩人的眼睛對視上,霍宇川顯然有些詫愕,但還是沒有放開。季瑾還是睡眼惺忪的,下一刻卻朝霍宇川笑了一笑,表情懶散。

剛才看著霍宇川的動作,季瑾總感覺像是有哪裏違和。

他肩背寬闊,身材高大,這樣往自己床前一蹲,一隻手把在床沿上,另一隻手還握著自己的,怎麽看都隻會讓人感到危險和壓迫感。

但是霍宇川生稚的,求索一般的動作,又和他的人不太符合。

“什麽時候來的。”

季瑾說話聲帶著沒睡醒的鼻音。悶悶的,又可愛。

霍宇川沉默片刻,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剛剛。”

空調嗡嗡運作中,不斷吹出涼絲絲的冷氣。瑾哥的手從他掌心抽出來,他一離開,霍宇川手裏倏地一空。

但瑾哥的手下一秒忽然又輕輕摸上了他的耳朵。

那種柔嫩的觸感一下就轉移到敏感的耳朵上。幾根微涼的手指同時攥著他的耳廓,在那處柔柔地摩挲著。

又是那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微妙感覺。就像是拿一根纖白的手指頭在人最敏感的地方輕輕地搔癢。

因為季瑾的關係,現在那根手指在他腦海中又有了具象,唯一的具象。

霍宇川想低頭卻又忍耐著沒有動。瑾哥並沒有停留多久,像隻是在跟他玩了一下似的,最後耳垂被他捏了一捏,那隻手才離開了。

是違和。季瑾心想。

他維持側躺的動作,親眼看著霍宇川的臉從剛才的肉眼可見的變得微紅。

而且還受不了刺激。季瑾默默地在心裏加上一句。

門外傳來陳濤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門還沒被打開,他那旁若無人的大音量說話聲先穿透進來:“奇了怪了,怎麽就剩一瓶可樂了,我還找了半天……”

看見裏麵睡覺的季瑾,他瞬間發出一個呆傻的音節。

“操。”

屋內屋外的人對峙一秒,陳濤聲音壓得很低地,企圖亡羊補牢地跟季瑾說話:“哥-你-在-睡-覺-啊?”

季瑾好笑地看著他:“現在醒了。”

陳濤發出懊惱的聲音:“操。”

“我真不知道你在睡覺。”他嘿嘿傻笑兩聲,一邊進門一邊問季瑾有沒有看到他放在冰箱的可樂。

很巧,偷可樂和喝可樂的人剛好都在這個房間裏了。季瑾笑:“不知道。”

陳濤看他的樣子,又說:“你要起來了?哥你接著睡唄?我都說跟這群人約好去玩早上不用起那麽早,你就是太老實了……”

季瑾這會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確實想著翻個身起床了,但在那之前——季瑾先偏著腦袋把臉躲進枕頭裏,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

還蹲在床邊的霍宇川的目光在追隨著他臉的移動,他就下意識歪過頭去,動作十分直接地,隻想看清楚被藏住的部分。

忽然就有兩隻手把他的腦袋強勢掰正回來了。出現在他身後的陳濤罵罵咧咧:

“你踏馬連我哥打哈欠都要看,你不變態誰變態。”

霍宇川不耐煩地甩開了他的手。

季瑾翻了個身,他臉上還在笑著,眸中卻出現了幾分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