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清晨的空氣沁涼中帶著潮濕,路口的豆漿攤升起嫋嫋白煙。
附近樹多,是以每個清晨窗外總少不了綿綿不絕的各種清脆鳥鳴。霍宇川和他兩個師兄已經準備起床做早功了。
早晚的功課是每天都得做的。從他學武第一天開始,十幾年如一日沒間斷過。早已經融入成為他生活日常的一部分。
一般他們會跑步過去神山,蛙跳上幾乎垂直的山階,再進行當天的訓練。
山的名字就叫做神山,因為山頂有一座神仙的廟宇而得名。
這些功課在炎熱的夏天做起來尤為折磨人。再等一會太陽升起,聒噪的蟬鳴就塞滿人的耳朵,一整天滔滔不絕的那種。
之前每天的訓練霍師父都還會跟著,最近操換成了霍宇川的師兄。在等待最後一個師兄起床的空檔,霍宇川已經在三樓空地練完了一套拳。
八極拳的小架二路。短打拳法,以其追求剛猛、樸實無華且發力迅猛的動作風格著稱。中間三師兄明騏還過來了,站在旁邊看霍宇川練了一會。
霍宇川也沒去管他。最後做完收式的動作,他身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夏天就是這點不好,隨便動一動都得出汗。
從剛才起霍宇川總能感覺到身後的一道視線,還以為是三師兄站在那沒走。等到這會他轉身去撿脫在地上的衣服,一扭頭,突然無聲地撞進了一道陌生的目光裏。
不遠處,季瑾雙手交疊撐在窗台上,一雙眼睛正安靜地望著這邊。
他指間一根燃著的香煙。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霍宇川撿衣服的動作一頓。
差點忘了。現在季瑾也住在三樓。
陳家三樓的一扇窗戶剛好和他們這邊的其中一扇窗幾乎是相對的。從這個角度,陳家的那扇窗戶是可以望見這邊的,又因為這裏地方空曠沒有遮擋,要從那邊看霍宇川練功就更方便了。
那邊的季瑾見被霍宇川發現了,他衝這邊抱歉一笑。
“早。”季瑾遙遙地朝他道。
兩人隔著隔著兩扇平行的窗戶對視。
“早。”霍宇川說。
那邊的季瑾按滅煙頭後,人就離開了那扇窗。
霍宇川這才收回視線。
他一低頭,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沒穿上衣。
說起來,原本他就是要去撿被地上的上衣才會發現季瑾的。他夏天在家裏一向沒那麽講究。隻有今天,沒想到季瑾會在那裏抽煙。
不過這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霍宇川撿起衣服,聽見師兄在樓下喊他出發的聲音。他轉身下了樓。
季瑾從那扇窗戶旁轉身離開了。
由於一隻手上還捏著半根熄滅的煙,他便抬起另一隻手,帶著幾分好奇地學剛才霍宇川的動作,在身前比劃了一個推手的招式。
——還真挺帥的。
季瑾剛才不覺就多站在那看了一會,最後還被發現了。
偷看人家練功被發現,他心下還有些過意不去。
整層三樓安安靜靜,隻住了他一個。季瑾從胸腔中呼出一口氣,他慢慢地伸了個懶腰。
原本這個時候,他是應該在他們大學附近的一家舞蹈機構兼職的。季瑾都已經提前一個月跟那邊的店長談妥了一切。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暑假他應該會在清海縣度過。
這樣也好。
他收回手,打算先下樓去吃早餐。
陳濤暑假中沒那麽快睡醒。而陳姨似乎早早地就出門跳操去了。季瑾順著樓梯往下,一個人走到一樓廚房,發現裏麵隻有陳濤奶奶一個人。
老人家正在動作緩慢地從鍋裏舀起一勺粥。季瑾喊了聲奶奶,一邊走上前去:“我來吧。”
陳家奶奶年紀已經很大了,身子骨還算硬朗,隻是人一天比一天更糊塗。
她看見是季瑾來了,便把手裏的勺子讓了出來。
陳家奶奶從以前就對季瑾好。不但因為他是自己妹妹留下的唯一孫子,還因為季瑾長得確實討人喜歡。
以前奶奶的原話是,他就像是戲台上風流倜儻的小生。
大概那就是老人家審美的最高水準吧。
季瑾端起那碗米粥,觸手還有些發燙。
“有點燙,您先等一下……”
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有一隻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側臉。
時間在人類身上流失殆盡之後,皮膚是會變得像是發皺的枯葉那樣,粗糙幹癟的。
她聲音年邁,用和藹親昵的方言喊他:“瑾兒。”
季瑾一愣神,握著勺子的手也跟著一頓。
當地的方言裏,在單字後麵加個兒是對五歲以下幼童專有的親昵稱呼,有種別樣的嬌氣和愛護意味在裏麵。
這稱呼太嬌,拿來喊他這個已經超齡的成年人也太令人難為情。
但除了眼前的這位老人,現在世界上大概都不會再有人這麽喊他了。
他現在已經長大了。孑然一身地。
無牽無掛的意思是,既沒人牽掛,也不用牽掛世界上的任何人。季瑾沒有家,上大學的三年,他即便是放假了,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季瑾放下手裏的勺子,手輕輕貼上了老人枯槁的手背。
“嗯。”他應著她方才的話。
奶奶混濁的眼睛看著他的臉。
怕她年紀大沒聽清,季瑾又認真地,加大音量說了一遍:“嗯。”
有些糊塗的陳家奶奶似乎不能理解。她嘴唇動了動,迷茫不解地提醒他說:“……我喝粥。”
季瑾還貼著她的手,忽而就這麽被逗得笑了一聲。
“好,”他溫和地說:“等我一下,很快的。”
季瑾拿了兩個碗,交替倒著替她把剛盛出鍋的白粥給晾涼了。
一老一少圍坐在桌前,吃完了早餐的一頓粥。奶奶回房去聽她的收音機,季瑾將碗筷收拾去洗了,這才上了樓。
他想著接著昨天沒收拾完的地方繼續收拾一下,卻偶然發現手機裏來了短信。說是他的快遞已經到了,就放在當地的驛站。
季瑾於是又臨時改變計劃,換了衣服出門。
說起來,自己也很久沒在他們這個小縣城好好逛逛了。
二十分鍾後,季瑾有些後悔了。
似乎是他太過依賴手機導航的錯。不過,這裏為什麽有這麽多導航上並沒有出現的無名的小路和岔道,一路上過來也沒看見驛站的招牌……
在手機導航第二次指示他從一幢房子中間穿過後,季瑾終於肯停下了自己探索的腳步。
他沒轍地把手機塞進了褲袋裏,舉目四顧。
附近的建築都變化很大。他抬頭,視線掃過周邊的房子。別說地圖更新不到了,現在的他也對這裏全然陌生。
季瑾的注意力被不遠處那個路口所吸引。
一群工人正頂著日頭在那裏忙碌,叮叮當當地幹得熱火朝天。他們將許多高高的竹竿搭建起來,築成一個近五米高的巨型骨架,能看出來那是一個拱門的雛形。
季瑾用一隻手遮陽,他就站在那呆看了一會,曾經的一些記憶畫麵湧入腦海。
在那些模糊的畫麵中,這個大門建成之後,還會用紅布和燈線裝扮,兩邊掛上對聯和燈籠,門上貼著某某神仙誕辰這樣的字樣。
——原來如此。已經是快要到舉辦廟會的日子了。
在清海縣,廟會這樣的活動更是每年都會有。他記得這是非常熱鬧的盛會,夜晚這裏會變成一片燈海。
那麽,根據他還剩下的記憶,那座神山也就在這附近了。
因為那就是廟會的地點。
歸根到底,他剛才是從哪條路開始走到這附近來的?……
天越來越熱了。季瑾正獨自站在路口,一籌莫展之際,視線裏偶然闖入了一行人的身影。
季瑾發出了一個意外的音節:“啊。”
剛從神山上下來的幾個人。其中唯一一個他熟悉的霍宇川,脖頸上搭著一條毛巾,像是剛運動完的模樣,他也朝這邊望了過來。
霍宇川帶著季瑾轉進了一條陰涼的小路。
兩邊都是高大自建房,幫他們遮擋了幾分外麵的太陽。霍宇川走在前麵,他此時的背影讓季瑾感覺格外安全可靠。
身上穿的隻是一件簡單的短袖,由肩背挺闊的年輕男孩穿起來,也撐出了倜儻灑利的效果。
季瑾知道那件衣服下麵的精悍的好身材,他早上已經看過了。
霍宇川帶著他又拐了一個彎,終於出現了能讓季瑾感覺到些許熟悉的場景。這一條路上的各種鋪麵多了起來,季瑾也終於看見了一直在尋找的快遞驛站的招牌。
霍宇川帶他走進了那家店裏。
這裏麵擺放滿了快遞櫃,地上散落各種包裹,櫃台上的桌麵小風扇還在轉,但卻沒有人在看著店。
霍宇川走在他前麵,朝裏麵喊了聲:“三娘。”
“來了——”
很快有人應聲。
隔一會,一個燙著發黃卷發的婦人從後麵鑽了出來,她亮聲打起了招呼:“哦!宇川來了。吃飯了沒?”
她身後跟了一個一隻手端著碗筷的男人,一下就瞧見了後麵的季瑾:“這是誰呀?”
霍宇川說:“我哥。拿快遞。”
季瑾打招呼:“你們好。”
他這一句反而讓女人一愣,旋即笑了出來:“這小哥怎麽這麽客氣!拿快遞是吧,來把手機尾號給我。”
季瑾鬆了口氣。
折騰了這麽久,終於能順利拿到自己的快遞了。
他的快遞是一個紙箱,季瑾自己之前從學校寄來的,紙箱裏裝的有他的書,還有答應給陳濤的舊電腦。都是有重量的、路上不好帶的東西。
“有點重哈~”被喊作三娘的女人把箱子從身後的快遞櫃上搬下來,不忘提醒季瑾:“讓你弟搬。”
季瑾好笑又無奈,心想自己好歹是被叫哥的人,剛想開口說沒事,那邊霍宇川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上前,默不作聲地把箱子抱過來了。
“……好。”季瑾最後隻得這麽說道。
從快遞站出來,外麵的日頭已經升得更高了。沒什麽風,兩人腳下踩著的路麵被烈日照得泛白。
夏季的白天氣溫攀升迅猛。不過短短一會,兩人出來後外麵又變得更熱了幾度,空氣中蒸騰著無形熱氣。
“重嗎?”季瑾問。
霍宇川:“還行。”
“裏麵很多書,挺重的。一會換我來吧。”季瑾客氣地對他道。
聽他說把書寄回來了,霍宇川忽而才想起來一件事。是了,季瑾明年就該畢業了。
那他為什麽選擇在這個時候忽然回來?
他側眼看了季瑾一下。
季瑾問:“怎麽了?”
“沒事。”
季瑾看著他並不費力的模樣,還是暫時放棄了想把箱子接過來的念頭。
他一身輕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就能感受到了有一個弟弟的好處。
但這麽說也不對。
因為陳濤很多時候並沒有讓人這麽省心。說起來他從昨天兩人見麵起就發現了,霍宇川比同齡人要深沉穩重很多。
更具體一點就是,能從他身上感受到的情緒波動很少。
季瑾從昨天起就有這種感覺,他還以為是霍宇川與他生疏才這樣,沒太在意。
現在看來,這個弟弟是個比想象中要高冷的人。
季瑾問他:“對了,你跟剛才那個快遞站的老板娘很熟嗎?”
“還行。”
“剛才和她一起出來的那人,是她兄弟嗎?”
霍宇川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有點長。對話卡在空白的地方,季瑾轉頭看他。
就聽霍宇川老實說:“不認識。”
季瑾一愣:“這樣啊……”
他是看剛才那兩人分明都跟霍宇川很熟識的樣子才這麽問的。
共同話題找錯了。季瑾此刻這麽想著。
倒是霍宇川想起來了陳銘龍的話,照實道:“我臉盲。”
臉盲?
到這時候,季瑾才意識到了什麽。
剛才他覺得這個弟弟高冷,似乎也不太對。他心裏對霍宇川這個人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猜想。
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有些人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是發展不出來感知他人的能力的。
他們站在人群中,是天生的旁觀者,感情淡薄,欲望低下,乃至於同理心缺失。
發展到程度更深,那就是人們所說的反社會人格了。
當然他不是指霍宇川是那樣。霍宇川說自己臉盲,即他記不清一切不太熟的其他人。
萬一他就是單純地不想記,而自己情感遲鈍地並沒有發現呢。
而他很少出現情緒。這也是他比同齡人沉靜持重的原因。
季瑾原本落後他半步,這會忍不住追上前與他並肩。
霍宇川正在看著前方的路,側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宇川。”
“嗯?”
耳邊蟬鳴陣陣。霍宇川熱得有些煩躁,就聽季瑾的聲音有些突然地發問:“你喜歡武術嗎?”
“……”
他忽然來這麽一句,霍宇川沒有回答,隻是側眼瞥了季瑾一下。
季瑾解釋道:“我早上看到你在練拳了,很厲害。”
又隔了一會,霍宇川才回答。他普通地說:“沒有喜歡。”又加一句:“也沒有不喜歡。”
他跟那些自己報興趣班的人不一樣,隻不過因為正好是霍師父的孫子,所以從小練到大,這麽練過來了而已。
“……這樣啊。”
兩廂無話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季瑾像是閑聊似的,隨意問道:“那你平時都喜歡做什麽呢?”
霍宇川說:“訓練。”
“嗯。還有呢?比如遊戲,比如別的運動。”
“……”
他這個問題還是讓霍宇川安靜了兩秒,才回答:“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
他身邊的季瑾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宇川啊。”
“?”
“不是沒有。”
他的聲線清澈明朗,可靠又溫柔。雖然身高上比他矮了一頭,但氣場上還是一個大哥哥在溫和地糾正他說:這樣做不對。
“不是沒有,是還沒找到。每一件事情都去試試吧,如果你想找的話,那就能找到。”
霍宇川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他安靜地和季瑾對視。
“宇川。”他溫和卻又語氣鄭重地對他說:“你才多大?”
季瑾覺得他應該是聽進去了,於是麵露滿意。他忽然一拍掌:“好!決定了,那麽你從明天起就先來跟我學跳舞吧!先從這個開始!”
“……”霍宇川低頭看他,暫時沒有開口,麵色逐漸變得微妙。
兩人不說話地對視片刻。是季瑾先繃不住笑出來。
因為他長得漂亮,一在誰麵前笑起來,那種洋洋灑灑的,蠻橫的美根本像是兜頭衝人潑過來似的,無可招架。
他眉眼間融化開風和日暖的笑意,帶笑的瞳仁仿佛是落了花瓣的清潭,澄澈的,含著情。
白皙下巴上的一點美人痣,那也像在蠱惑人。
並不讓人感覺他在笑話誰,而有種讓人移不開眼,想一看再看的魔力。
霍宇川的目光在他的笑容上停留了兩秒,又避開來。
“你看,這不就有不喜歡的事了嗎!”他哈哈大笑,十分自然地伸手,要去拍拍霍宇川的肩頭。
取快遞耽誤了一會功夫,這會的日頭已經完全升起來了。氣溫攀升得迅猛,這條過於安靜的鄉村公路上,隻有他們站著的兩人。
季瑾為了夠到他,不經意間往前走了半步,白球鞋的鞋頭磕了一下對麵霍宇川藍白色的運動鞋。空氣過於安靜,兩人都感受到了這一下的震顫。
白球鞋抵在那不動了,於是兩人始終都有一種若有似無的擠壓感,來自對方的。
霍宇川顯然比他要沉默穩當許多,被踢了也仍然一動不動,沒有分毫反應。他一雙墨黑靜謐的丹鳳眼從高處看著季瑾。
耳邊聒噪無比的蟬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四周安靜,連一絲風也沒有。
季瑾的手都快要懸在他的肩膀上方了,下一秒,就見對方寬厚有力的肩頭不自然地微微一動,緊接著立刻穩住了。
快得像是錯覺。但季瑾確實看見那一幕,他都有些驚了:這小子剛才絕對是想要後退避開了吧!是故意的吧!
但事已至此他現在也不好收回了。季瑾隻好裝作不知道一般往前,手掌貼著摁上他肩膀的皮膚。隔著一層薄薄布料。
很輕地。像烈日下的薄冰消融,在他肩頭轉瞬即融,季瑾的手就離開了。
鋪天蓋地巨大的蟬鳴聲瞬間又回到了耳邊。
季瑾根本沒那麽緊張的,卻也在完成這一動作後如釋重負。
他把一切歸咎於是霍宇川的目光中那不容忽視的重量。
“……走吧。”季瑾說。
“嗯。”霍宇川應了。
跟著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季瑾心情有些唏噓。
原來霍宇川這麽抗拒的嗎,他這個當哥的都沒發現。
而且昨天還無知無畏地硬喂了人家吃西瓜。季瑾有點想扶額。
但他剛才已經若無其事地把力道放得最輕了。
兩人變熟之後就不太好再像那樣做了。既然宇川不喜歡,以後還是注意一點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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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對不起!!!
雖然對不起但是請給我海星!!!(禮貌搶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