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壓抑陰沉了一天,一直到了晚上也沒能下成雨。
今天的外麵仍舊是灰蒙蒙的,雲層看著比昨天更厚重了。外麵開始刮風,樹葉娑娑作響,幾隻蜻蜓低低地飛在路旁。安靜的巷弄裏,遠遠傳來的走街串巷叫賣的銅鑼聲。
那是他們這騎著三輪車賣杏仁茶的一個老人家。時至今日依舊純靠車頭的一麵銅鑼,還有一把嗓子在人力吆喝。
季瑾在樓上聽見了這種令人懷念的叫賣聲,但等到他下樓去找時,卻差點就尋不到那輛三輪車的影子了。
“你下次喊我一句哇!小哥!”
聲如洪鍾的大爺提著兩袋手工杏仁茶遞給他,熱情道:“大小夥子了,不用這麽斯文!”
他話音剛落,那邊就有人豪邁大喊了一句:“杏仁茶!”
“來囉——”
季瑾在後麵笑笑,提著買到的杏仁茶回家了。
陳姨出門打麻將去了,家裏除了他跟陳家奶奶沒有人在,房子裏安安靜靜。
季瑾搬了凳子坐在老人的搖椅邊上,一老一少兩個坐在一塊,一起喝起了下午茶。
感覺時間都慢了下來。
算算他在家裏住了也有幾日了,奶奶有時候記得他,有時候又不記得,總歸是還能看著季瑾的臉叫出他的名字。
明明季瑾難得擁有了一個能休息的暑假,但人一閑下來了,又會不受控製地想很多事情。
有時候想到從前,有時候也想他自己的以後。
但現在,待在奶奶身邊的季瑾心情很平靜。
收音機裏語調平平的女聲還在播報天氣:
“海上強對流提醒:預計未來六小時,附近海麵:中雨轉暴雨……請海上作業的船舶和人員注意航行安全。再播報一遍……”
不大一會,外麵就開始飄起了零星小雨。屋外鐵皮的棚子發出了有節奏的響聲。樹葉也沙沙作響著,是風也變大了。空氣中一股清涼的雨腥氣。
季瑾走去關窗戶,奶奶的聲音在慢慢地說:“濤兒出去啦?”
“嗯,他今天也去打球了。”
季瑾回答。
台風雨來的迅疾,沒一會雨忽然就下得更大了,滂沱傾瀉,窗外重重的嘩嘩雨聲不曾停歇。
五點多快六點的時候,外麵大雨傾盆,陳繡燕在廚房做飯,一邊抬頭看了看鍾點。
她朝外喊道:“瑾——陳濤那小子是不是還沒回來?”
季瑾應聲下了樓。他走到廚房邊上,答道:“應該是被困在球場那邊了。他剛才出去也沒有帶傘。”
“該!”陳繡燕將洗好的青菜倒進炒鍋裏,刺啦一聲:“讓他成天待不住家!淋雨去吧!”
季瑾看向外麵一片模糊泛白的雨幕:“他電話也不接。”
“沒事,一會自己就回來了。”廚房裏的陳姨對他囑咐道:“飯就快好了,咱們先吃咱們的。”
才離得多遠,犯不著去找人,陳濤回來洗個澡啥事都沒有了。
季瑾回過頭,應了一聲。
這是醞釀了兩天的一場大型暴雨。從天邊濃墨般滾滾的陰雲就能窺見聲勢有多大,悶雷聲時不時轟隆地響上一陣,漫天雨點大而密集、幾乎是用砸下來的,車棚上方遮擋的鐵皮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響動。
球場上的一隊年輕人全都臨時衝進了西堤小學的停車棚避雨。
第一波小雨躲得不及時,後麵的台風雨又來得猛,導致剩下的幾人隻得在這躲著。
本想等著雨勢小些再回去。然而天色漸晚,這場來勢洶洶的急雨卻不見消停的意思。一群打籃球的人很快也就回去得七七八八了。再不走的話等天黑下來路更難走。
停車棚裏剩下兩個人。霍宇川和另外一個小個子徐鵬飛,兩人一個站著一個蹲著,無聊地望著外麵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
要不是臨走前攤上了一個懶驢上磨屎尿多的陳濤,霍宇川現在應該也回去了。
“唉。”徐鵬飛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雨小不了了。我走了。”
霍宇川點頭。
“拜。”徐鵬飛抱上籃球,正要往前衝時,忽而瞥見遠處的籃球場門口,隱約出現了一個在暴雨中緩慢前行的身影。
徐鵬飛看清楚了,那確實是一個人影。他登時樂了:“啊?這種天氣還有人到學校來啊。”
漫天浸地的一場滂沱大雨,那個舉著傘孤零零地冒雨朝他們走來的身影顯得尤為清瘦,像是能風大一點就能被刮跑似的。雨傘遮住了他的臉。
徐鵬飛這會也不走了,很是好奇地就等著那人過來。
那人穿著拖鞋,褲腿挽起到膝蓋,身上被打濕的地方依舊不少,看得出趕路趕得有些狼狽。而他手裏麵還拿著什麽東西。
霍宇川也正在看著那個身影。
遮擋在前灰色的雨幕模糊了人的視野。在紛亂朦朧的雨點裏,在嘩嘩如注的雨聲裏,那把遮擋的雨傘終於慢動作一般地被抬了起來,露出傘下瑾哥被雨水打濕的臉。
這場暴雨忽然變成了他一個人的背景。瑾哥的臉上,手臂上都是雨水,他的眼神仿佛也有一種濕漉漉的溫柔。
他的眼神隔著雨幕直直望向了霍宇川。
霍宇川心裏忽而一動。
他還遲鈍地站在原地,看著瑾哥跑了過來。
徐鵬飛已經大呼小叫起來:“還真是朝我們這邊來的啊!他來了他來了!”
剩下一小段路,季瑾快走兩步,一路跑進了車棚裏。
車棚裏的兩人給他讓出空位置。他剛一進車棚裏便將傘往旁邊快速一收,雨水瞬間像小河般稀裏嘩啦淌了一地,足見外麵的雨有多猛。
“哇!”徐鵬飛大呼小叫起來,直繞著季瑾看:“哥們,哥們,你這天氣還出來啊哥們?”
季瑾把傘拿得遠些,免得弄濕眼前這個活潑的年輕人。他的發梢還在滴水,一身都是潮濕冰涼的水汽。他笑著回答說:“來接我弟。”
“接?”
聽見這個詞,徐鵬飛一臉懵逼,還失言了片刻。他才看清季瑾手裏抓著的東西居然是折疊傘。
“接?!!”
接人這回事……要知道在球場的人都跑得七七八八了,全是自己淋著雨回去的。
他像是第一次聽說這事一樣,大為感歎地說:“哥們你人真好啊。你人真好啊哥們。”
這時霍宇川在後麵出聲道:“瑾哥。”
徐鵬飛一驚:“你們認識啊!”
“對呀。”季瑾笑著,拍落身上的水。
徐鵬飛驚訝道:“所以這種鬼天氣,你是特意來給他送傘的?”
這哥們剛才雨中送傘的身影出現那一刻,簡直像大俠一樣!徐鵬飛還沒興奮完,霍宇川打斷了他,簡略地解釋道:“陳濤他哥。”
剛才連他也差點忘了。穿過暴雨而來的瑾哥是為了接陳濤,他弟弟的。
“哦——”
原來不是接你啊。徐鵬飛倒也接受得飛快,也跟著霍宇川喊了聲哥,才說:“不過你怎麽這個天氣還出來啊哥?”
季瑾算是發現了,這位小兄弟還有帶點好玩的話癆屬性。
他笑笑:“我在家待著也是待著。陳濤人呢?”
“陳濤他去後麵保安室的廁所了。”
徐鵬飛解釋,陳濤喝完帶來的那一大瓶水,又在剛才躲雨的空檔,他還閑不住地帶著空礦泉水瓶子蹭了保安師傅新泡的茶水。剛才就**爆炸地跑廁所去了。
廁所就在保安室後麵,但因為要穿過一整個車棚,所以花時間久了點,但倒也因此不必被淋濕。
而季瑾得知徐鵬飛也要回去了,堅持要借一把傘給他。
當場把徐鵬飛感動得稀裏嘩啦。他是真沒想到自己也有份。
“真不用!哥!你要是借我傘了,那宇川一會淋雨回去啊?”
季瑾來時手裏拿了兩把傘,他們一會肯定不夠用。
“為什麽?”雨聲潺潺,瑾哥的聲音在奇怪地說:“他也是我弟啊。宇川一會當然跟我走。”
這話一說出口。不知道為什麽,雨還在下,他卻錯覺周圍倏忽靜了一瞬。
季瑾一扭頭,撞進霍宇川一雙墨黑沉靜的瞳仁裏。
徐鵬飛得了季瑾的雨中送傘,心中對這個哥的好感度直接到頂。
“霍霍,你看你哥多好。”
季瑾聽得忍不住笑。
“他還叫霍霍嗎。挺可愛的。”
徐鵬飛:“不是哥,他不叫做霍霍,他全稱是霍霍霍霍霍霍霍霍。”
季瑾:“啊?”
徐鵬飛:“霍家拳的套路招式靈活。”
季瑾:……
他配合地笑:“哈,哈哈。”
好冷的笑話。講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講了。
徐鵬飛還在那得意洋洋:“你也覺得好笑吧,不過目前隻有我一個人這麽叫他。”
他說著,還熱絡地搭上了霍宇川肩膀。霍宇川則還是那樣,一如既往的沒什麽反應。
等等,沒什麽反應?
季瑾竟卡了一下。
他還以為霍宇川不喜歡跟別人接觸,對大家是一視同仁的討厭,結果原來是隻是對自己這樣嗎?
意識到這件事的季瑾不免受到了打擊。說起來,他上次在家裏好像是見過陳銘龍或者誰搭過霍宇川的肩膀來著。
不過這種事情仔細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這裏隻有他一個外來者。而他們幾個又都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
“那我走了哥!謝了啊,傘!”
徐鵬飛高高興興,搖頭晃腦地離開了。
他前腳剛走,後腳陳濤也從車棚另一頭的廁所那回來了。他遠遠地看見了季瑾,十米外就開始招手了。
“哥——哥哥哥——我在這裏——”
總算回來了。
季瑾也不再去想別的,看著陳濤一陣風似的衝過來,站定在他麵前。這家夥倒是走運,渾身上下倒是沒被雨淋濕……等等。
季瑾問他:“你的手為什麽是幹的?”
在場的人都靜默了幾秒。
陳濤瞬間意識到什麽,急急道:“哎不是!哥,等一下!……”
季瑾:“宇川,一會我跟你一把傘。”
霍宇川:“哦。”
陳濤痛嚎:“哥啊!——”
一直到出發之前的他還在百般企圖補救,說什麽“大家都是男的,有什麽不能理解”。
正因為大家都是男的,季瑾可太理解他剛才幹了什麽了,所以現在才更不想靠近他。
三人走在雨中,他們兩個人走在一把傘下麵,由更高的霍宇川負責撐傘。後麵跟著一個怨念深重的陳濤。
路旁一顆百年老榕樹滿樹葳蕤葉片的被驟雨打得啪嗒作響,是一曲夏季的交響樂。連綿不絕的雨點模糊了眼前的視野,落在路上,砸出無數密密的小水花。
漫天水幕。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這場灰色的大雨裏。
季瑾一開始還提醒自己注意要跟霍宇川保持社交距離。但畢竟在同一把傘下,說要保持太遠的距離還是不太可能。
兩人中間隔了一拳左右的距離,各自的肩膀也都露在外麵,濕了一半。
為此陳濤有了充足的聲討霍宇川的理由,一路上他的炮火就沒歇過多久。
不過現在霍宇川也算是有進步了,這點距離可比兩人剛認識時近了。季瑾如此安慰自己道。
傘下兩人的頭發和衣服被雨中的涼風輕輕吹動著。
“好大的雨啊。”季瑾說。
身邊人清越的聲線壓著淅瀝雨聲傳來。
“嗯。”
季瑾扯了扯胸前的衣服扇風:“涼快多了。”
一路趕到這裏來,他也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霍宇川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季瑾來的時候路還好好的,沒想到要回去時出了狀況。蚊子很多的那一段砂石路被水淹了。
這段天然路麵本就坑窪不平,一步一坑,現在更是積了一地的泥水。
這條路離家近,現在再換路不太現實。陳濤和霍宇川都把腳上濕得差不多的鞋襪脫了,拎在手上,剩下一小段路準備就這麽直接打赤腳回去。
球鞋濕了就濕了,但要是直接穿鞋走這段路那鞋子就直接廢了。
陳濤挽好了兩隻褲腿,他手裏拎著鞋,看向舉著傘立在一旁的季瑾道:“哥,你的鞋也得脫了。”
季瑾愣住:“為什麽?”他特意換的拖鞋。
陳濤搖搖頭:“這種鞋底走不了。”
霍宇川的意見顯然也跟陳濤一樣。
他說:“這路上都是赤砂,打濕後非常滑。”
聽完他們的話,季瑾很抗拒地蜷起了十個腳趾,像是要抱緊自己僅剩這一雙薄薄的拖鞋。
“不用,你們走你們的,我一會自己小心點就行了。”
季瑾相信他們說的,在這方麵他們兩人比自己有經驗得多。
但是要他赤腳踩進眼前的一灘泥濘裏,在他目前還有一雙鞋子穿的情況下,季瑾心理層麵上更選擇想穿鞋。
“真不行,”陳濤搖搖頭,說:“哥你上來,我背你。”
陳濤說完這話好一會也沒人回應,他才發現季瑾和霍宇川兩雙眼睛正齊齊地盯著他看。不說話。
“幹什麽幹什麽!這事過不去了是吧!!!”他猛地一窘,惱羞成怒地大喊起來:“你們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時候!哥,快上來啦!”
這陣驟雨下到現在,雨勢半分也沒有減弱。季瑾不會在這種時候非要跟他講究這個,他沉默了兩秒,要答應了。
就是在這兩秒的空白裏,一道平靜低沉的聲音插了進來。
“上來吧。”
霍宇川手裏還握著傘柄,不知何時已經往前一步,把自己的背遞給季瑾。
是年輕男孩寬厚有力的脊背。他側著頭看瑾哥。發尾一滴雨水無聲地滴落下來,在那雙狹長的眼睛前。
“瑾哥。”
季瑾看看上廁所不洗手的陳濤,又看看霍宇川。
十分鍾後。
季瑾一隻手撐傘,另一隻手搭在霍宇川的肩膀上。他的人伏在這個高大的弟弟的背上,兩條修長白皙的小腿各自從霍宇川的臂彎裏伸出,又在他腰間垂落下來。
季瑾在內心裏跟霍宇川說對不起才上了他的背。
為了防止他的拖鞋從腳上滑落,季瑾最後還是把它們脫掉了。但他的兩隻手都沒有空閑,於是他的鞋子被霍宇川一起拎在手上。
眼前的景象都灰蒙蒙的。隻有瑾哥濕透的腳背和腳趾在雨中雪白得晃眼。
“對不起,很沉吧?”季瑾問他。
很沉?
倒也不是。
很……
舒服。
瑾哥在他身上,抱得他很舒服。
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在往下落時,霍宇川就會停下來,將身上的瑾哥往上顛一顛。
季瑾似乎還不大習慣這樣,他有些難為情。每每在這種時候,五指就會揪緊霍宇川的球衣,直到重新落回他身上了,才小聲鬆出一口氣。
他鬆出的這口氣也距離很近地拂在霍宇川耳朵上。濕涼的空氣混著瑾哥身上幹淨的香氣,總讓人感覺這場雨下得似乎也沒那麽糟。
漫天淋漓大雨裏,空氣濕涼,耳邊隻剩下他自己的呼吸聲,還有瑾哥的。
不同的是瑾哥的呼吸聲還有溫度,濕熱地撲在他的耳畔。
霍宇川淌水前行,背了一個人的重量仍然走得十分穩當。一路上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走一路就不滿了一路的陳濤。
“陳濤,”季瑾聽他叨叨聽累了:“你再這樣,銘鳳要說你是哥寶男了。”
陳濤還十分理直氣壯:“我是哥寶男那他是什麽?!”
他瞥了一眼霍宇川,憤怒地陰陽怪氣:“他是別人家哥,的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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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點海星,給點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