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雨聲潺潺。這場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到了天色徹底暗下,夜幕降臨。

夜裏雨點拍打窗玻璃,發出有節奏的,輕緩的啪嗒水聲。霍宇川洗完了澡,吹幹頭發,人隨便往房間的**一躺,等待睡意自己醞釀起來。

耳邊雨水聲綿綿不斷,讓人錯覺像是住在了一條汩汩不休的小溪邊上。

這樣看來,明天這雨大概也還是不會停的。那明天的早功就可以不用去山上了,他們會在三樓訓練。

房間裏的霍宇川翻了個身,他合上眼。

折磨了人一個多月的暑氣因為這一場大雨而衝淡了不少。

下雨天的空氣中會有一種濕潤清涼的雨水味道。他細聞了聞,那是一種舒緩的,混入了一種他身上獨特清香的……

霍宇川睜開了眼。

他望著漆黑的天花板。一張臉上不見什麽情緒。

不知道為什麽就想起來了。瑾哥身上的氣味。

下午背瑾哥回來的那一趟,有一部分理由是出於當下情勢,不得不背他的發展,誰叫能背的另一個人上廁所沒洗手。

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想背了。

等到真的背上瑾哥時,霍宇川發現自己其實也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排斥。

哦對了,他現在可以確認,舞蹈生的身體各處都是真的特別軟。畢竟為了做出有身韻的舞蹈動作,需要從小就接受嚴苛的開筋訓練。

他把人背起來,竟然產生了一種怕把背上這豆腐一般的人顛碎的困擾。

他們被困在這場大雨裏。雨味,出汗的味道,和瑾哥身上獨特的,讓人聞了又想要聞的味道……

畫麵在腦海裏記得如此清晰。連細節都有。

在即將入睡之前,霍宇川反應過來。他還是第一次沒有把一天之中發生了什麽事情就這麽淡忘在腦後。

雨聲一直淅淅瀝瀝到了後半夜。

或許是受了入睡前的影響,霍宇川今晚難得做了次夢。

“你怎麽都不笑呢。”

從記憶裏傳來的聲音要比現在更年少一些。夢裏的少年在問他。

也是一個和今天一樣的雨天。伴著背景雨水的嘩嘩聲,空氣中泛起雨腥氣。霍宇川看見眼前人的下半張臉。

季瑾的臉很小,白皙下巴上那點美人痣在小霍宇川的眼前晃了晃。夢裏的他矮人一頭。

少年季瑾忽而彎下腰,側著頭,將臉湊到霍宇川跟前。

他不知道小霍宇川這樣的沒有反應的一張臉並不關他的事。這人從小就這樣,見誰都是一張不感興趣的臉。這種情況一直到了長大後才好一些。

他又聞見了。潮濕的雨水味,以及瑾哥身上好聞得要命的味道。

具體氣味記不得了,隻記得了五個字,好聞得要命。

霍宇川才發現自己身上還披著對方的校服外套。

那一天的季瑾直到最後也沒有問出答案。他後麵也放棄了,坐下來陪著小霍宇川一起看雨。

他好像又說了些什麽話,夢裏他的聲音模糊不清。

即便用的是一樣的洗衣粉,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會變成很不同的氣味。

這件事情最早是他從季瑾身上那學到的。

可霍宇川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瑾哥那天到底說了什麽呢。

第二天早晨,他在生物鍾的催促下醒了。外麵雨小一些了,但日常訓練還是在家裏做的。

下午陳濤跑過來霍家的訓練室玩了一會。一想就知道,這人肯定是因為下雨,在家實在悶得沒地方去了。

他在二樓隔著窗戶大喊了一聲霍宇川我過去了,下一刻霍宇川就聽見自家樓梯傳來風風火火的腳步聲。

因為跟霍家是鄰居,陳濤的武術是從早幾年就開始學的。不像陳銘龍他們幾人還停留在武術套路階段。那些陳濤早就練完了,他今年開始跟著霍宇川練散打搏擊。

陳濤今天的本意是想拿這個偷哥賊開刀,看看自己最近長進了多少。

然而一個下午,在第十幾次他的人天旋地轉地被霍宇川摔到墊子上後,陳濤的人呈大字一攤,徹底擺爛。

“爺不玩了!”

霍宇川則比他更爽快,看他真的躺在地上不動了,自己跑去旁邊玩器材了。

這時候上樓拿東西的三師兄明騏路過,喊了一聲:“陳濤。”

陳濤從小讓他訓到大,對明師父不怒自威的聲音形早成了恐懼的條件反射,一骨碌就從地上爬起來了。

“要練就好好練。不想練跟我下去跑圈。”

“知道了……”

明師傅離開後,陳濤直挺挺的腰背一垮,就維持那個癱坐著的姿勢,在練功的墊子上發呆了好一會。

“霍宇川。”他看著某個方向發呆。。

“……”

“霍宇川。”

“說。”

“喂,你說,你這裏的墊子和把杆是不是正好可以拿來給我哥練舞。”

霍宇川也順著他的目光,朝那麵安了把杆的牆壁看了過去。

把杆是用來壓腿和練基本功的,一般舞蹈室都會有。霍宇川大了之後就很少再用到。

陳濤問他:“你說呢?”

霍宇川收回目光:“可以。”

陳濤一聽來了點精神。看他做了什麽,他剛才可是給他哥找到了可以練功的好地方!

他原本是想就在這大喊一聲,直接跟隔壁樓的他哥無障礙溝通的,但他又想起季瑾應該不會喜歡這種左鄰右舍一起暢聽的不加密通話,想了想還是打個電話好了。

他蠕動著拿到了放在墊子外麵的手機。一回頭,就發現霍宇川這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無聲無息地跑到他旁邊來了。

陳濤不高興地看他一眼。背過身,才給季瑾撥了個電話過去。

“喂,哥~”

“有件事跟你說下……”

陳濤在那滔滔不絕。

霍宇川就沉默地坐在他旁邊,季瑾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隻有幾個斷續模糊的音節。

他好像知道霍宇川也在旁邊,回複陳濤的拒絕也是委婉體貼的。

陳濤放下電話,對他道:“我哥說下次有機會他會來的。但是他今天不太想練。”陳濤自己也歎氣,替季瑾找補:“沒辦法,你也知道他臉皮薄。”

霍宇川聽完,還是那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哦。”

陳濤還不忘假裝若無其事地強調說:“可能他還是跟你不太熟吧~”

霍宇川沒理他,望向那扇可以看到陳家的窗戶。那邊果然空無一人。

“我以前跟你哥關係很好嗎?”

他忽然問。

陳濤:“你問這個幹嘛?”

他此時正無聊地翻起了手機,沒想到陳銘鳳早前在群聊裏喊了他好幾次,消息99+。

【陳銘鳳:陳濤!你到底問瑾哥了沒!】

【陳銘鳳:那天到底有沒有人約他去逛廟會啊】

【陳銘龍:我覺得你問得還是太晚了,才提前一個星期,你怎麽幹脆不提前一個月就問呢】

【陳銘鳳:你死不死】

【陳銘鳳:來你開門來】

陳濤半天沒看群的功夫,兩人戰局已經擴大化,隔著屏幕都聞到了硝煙味。

陳銘鳳說白月光是全人類的財富不容你玷汙,躲在房間裏的陳銘龍大放厥詞說隻有你們這些小女生才愛搞白月光這種東西。陳銘鳳冷笑說你錯了,根據你們臭男人的劣根性,你們的白月光情結可比女生要嚴重得多。白月光這個詞最初就是從你們男的身上來的。

【陳銘鳳:@霍宇川】

霍宇川:?

有事嗎你們。

【陳銘鳳:他罵瑾哥你管不管】

【陳濤:呔!誰罵我哥!!!】

【陳銘鳳:哥寶男退!】

霍宇川問陳濤:“你記不記得瑾哥把校服外套借給我的那一次。”

他今天問題忽然變多,陳濤莫名其妙的:“啊?哪一次啊?”

霍宇川提供了更多信息:“就是下雨的那一次。”

陳濤聽出了點端倪,狐疑道:“你不會是自己把這回事忘了,然後企圖從別人的腦子裏提取記憶吧?”

霍宇川不說話地看著他。

“焯。”陳濤大嚷:“霍宇川你沒有心。”

霍宇川:?

“現在還算好的,等你明年考上大學了,不會沒有多久就忘記我們這些人了吧?”

霍宇川奇怪地問他:“你想我記得你?”

陳濤嚇得直退:“神經病啊!!!”

兩人對視一眼,那一眼讓彼此的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訓練室裏靜默了片刻。

“那是在我跟你變熟了之前才發生的事吧?很早了。反正我是不知道我哥怎麽把外套借你的,我隻記得,那次他回來以後問我你爸媽是不是不在了。”

“當時我跟我哥還不太熟,聽成父母不在家了。”他跟他哥那時的關係還不算好,陳濤對他說話的態度也差。他撓撓後腦。

“然後我哥後麵跟你關係就好起來了。”

陳濤幽怨地問他:“所以你當時明明跟我哥關係這麽好,為什麽不自己解釋清楚啊?還害我哥誤會那麽久。你……”

剩下的話陳濤沒有再說完,但是兩人心裏都知道。

季瑾自己沒了家人,他嘴上從來不說,但想都知道,他對這樣的事情是很敏感的。

陳家在隔壁喊人回去吃飯了。送走了陳濤,霍宇川還在想著他問的那事。

事實上,陳濤說得是對的。霍宇川能記得自己當時應該是是有機會解釋的。

當時是為什麽沒有解釋呢……

啊。

想起來了。

因為瑾哥在哭。

從那雙眼睛裏掉下來的透明水滴,砸在小霍宇川的手上。嗒的一小聲。幾乎要融進背景漫天無數雨水的滴答聲中。

“世界上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了的小孩子有很多,哥哥也是。”

“你多笑笑,爸爸媽媽能看得見的。”

少年季瑾跟同齡人比起來已經很成熟了。但跟現在的青年季瑾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截。所以他的情緒有時還是會外露。

而當時的霍宇川也才知道,原來他也不是隻有那張溫柔的臉,真實的季瑾其實是另外一種樣子。

霍宇川慢慢地想起來了一些事。

那一天,也是像這次這樣的瓢潑大雨。

小霍宇川冒著雨,一個人走在從武館回家的路上,大雨模糊了視野。霍宇川小跑了起來,在路過一家關門的店麵時,匆匆地側頭捕捉見了那裏站著一個眼熟的身影。

在那塊簡陋的布簷下,鄰居家的那個瑾哥也在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霍宇川視線和他的對上了兩秒,然後他腳步沒停,回過頭接著往前跑。

雨變大了,得跑快點才行——霍宇川這麽想著,眼前卻忽然被一塊布粗暴擋住了,他腳步一滯,肩膀隨之也身後人的手臂摟住了。

衝進雨裏的季瑾不由分說地挾持著人往另一個方向跑。

霍宇川不明所以地跟著他跑了,一路跑到了躲雨的簷下,他才看清頭上替他擋雨的,是兜頭罩下來的一件藍白色校服。

“你怎麽還往前跑呢?”季瑾喘著氣問他。

他剛才都看到這小孩發現自己了,結果沒想到這小子一扭頭,竟然毫不猶豫地悶頭接著往前衝去。

他家裏都不管他的嗎?季瑾跑出去把他帶了回來,又從書包裏掏出紙巾,給他擦臉上、身上的水。

“你怎麽都不笑呢?”

季瑾嚐試跟他說話,但霍宇川的那段記憶裏始終隻有瑾哥在自說自話的聲音。

季瑾以為他是沒人照顧。才會這樣淋雨。

到這裏,霍宇川算是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這段回憶沒留下什麽印象了,因為當年那個小子比現在的霍宇川更像塊木頭。

他壓根就沒怎麽在聽瑾哥講話。當時的小霍宇川在做什麽呢?他側著頭,雨水濡濕的鼻尖一直埋進了校服裏,聞了聞那件校服上留下的味道。

即便用的是一樣的洗衣粉,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會變成很不同的氣味。

這件事情最早是他從季瑾身上那學到的。

他又探出腦袋,去聞麵前的瑾哥。

後來的許多年,季瑾再也沒有露出過那副模樣了。

而多年之後,他倒是對瑾哥身上的味道,和著那種雨水味,印象深刻。

……

這雨下了一天,到了夜晚逐漸轉弱,成了時有時無的陣雨。天氣預報說台風沒有登陸成功,估計明後天就能放晴了。

晚課做完之後霍宇川就去洗了個澡,衝掉一天訓練下來流的汗。

他回三樓去關燈,路過那扇窗戶時,習慣性地轉頭看了一眼。

剛好看到隔壁的燈是亮的,瑾哥的背影就在站那裏拖地。

他在家裏時穿著白背心和短褲,背影朝著霍宇川這邊,青年低著頭幹活時,仍然能從背後瞧見他一段修長的,天鵝似的頸部。

霍宇川站在那看了一會。

季瑾拖完了那一塊,轉身要離開時發現了他。他朝這邊點了個頭,跟霍宇川打招呼。

霍宇川也朝他點了個頭。無聲而簡短的交流過後,季瑾關上燈離開了。

他也下樓回了自己房間裏。

霍宇川的生物鍾向來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準時。這個時間該睡了,明天還要接著早起。他一直就是這麽過來的。

曾經聽過不止一個人說練武多苦多難,可能隻有霍宇川不這麽覺得。

他對外界的感知始終很遲鈍。即使學武,他也是這麽稀裏糊塗地學過來的。回過頭才發現,什麽感覺都淡化消失了。

他眼中的世界始終是一片混沌。

關上燈,房裏陷入一片漆黑。他準備休息了。

外麵雨已經停了。今夜將會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沒有雨聲,什麽聲音都沒有。

霍宇川仔細聞了聞,確實什麽也沒有。沒有雨的味道,以及……

躺在**的人,胸膛前挺,他這樣簡直像是小時候的他自己,鼻尖像是要觸碰到麵前的空無一物的空氣裏,虛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