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遠遠瞧著,江先生走到知府大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見了禮,而後就談起了天。
與旁人諂媚討好的樣子不同,江景澈在知府麵前,恭敬卻不討好,有禮也有分寸,說起話來也是不疾不徐的樣子。說的是什麽寧子不得而知,隻是看那樣子,應該也同旁人一樣是些恭維的話,至少這知府大人臉上笑眯眯地捋著胡須,一副自得的模樣。
寧子輕笑,這江景澈看起來整日道貌岸然,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如今站著就能把馬屁拍了,怕是比自己這個牛頭街一號馬屁精都要擅長拍馬屁些,好一朵絕世的白蓮花啊!
江景澈在前麵又與知府說了幾句話,眼見著氛圍很是和睦,隻見他恭恭敬敬地舉起雙臂,呈上了一個什麽東西。
竟然是要公然賄賂知府大人?
寧子感到無比震驚,這讀書人終究是迂腐,這樣做極是不妥帖的,這般明目張膽地送禮,那知府大人就是想收,也不敢收啊!
她再定睛一看,才瞧清楚了,江景澈呈上去的似是一封信箋。她瞬間又覺得這人無趣了,暗暗想若自己是知府大人,很難忍住翻一個大白眼的衝動,此刻該是要他拿著那信箋乖乖回家了。
卻見董知府抿了口茶,笑嗬嗬地接過那信箋,徐徐展開,逐字逐句地看起來。
想來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此時又有不少賓客也圍了上去,紛紛議論著江景澈呈上的那東西。
見大家看得入神,寧子不由得也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她趁著眾賓客不注意,悄聲往前挪了挪,在靠近主座的位置找了個角落站下,這樣就能聽見他們的談話了。
然而她還是不夠了解在這些大人物,至少是不了解今天堂上的人物。
董大人看完了這信,又抬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江景澈一眼。
寧子分明瞧見,此刻的江景澈,眸子裏閃爍著期待的、渴求的光芒。
呦,這倒是新鮮了,這位江先生,在牛腸巷的時候總是板著個臉,很難看到他對什麽東西有興趣。此情此景,吊足了寧子的胃口。
座上董大人又與身邊圍觀的賓客們相視一笑,然後就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般,發出了爽朗卻刺耳的笑聲。
這聲音極大,穿越了整個的大堂,甚至打斷了下麵三三兩兩說笑的人。寧子覺得,這裏麵似是帶有幾分羞辱的成分,這大聲的羞辱,分明是在對江景澈公開處刑。
寧子不由得替那位江先生感到窘迫。
她再看江景澈,他眸子中的光芒早已經熄滅了,黯淡如黑夜,他一臉陰沉,嘴角卻仍是抿起,腰背也依舊挺立,自有一股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氣魄。
董大人手上拿著他呈上去的那張輕飄飄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白紙在半空中晃了晃,提高了音量道:“江先生不愧是國之棟梁,難怪能得聖上賞識,在這除夕之夜,江先生仍心細百姓,向我呈了一篇橫州三論,讓我加強城防,劃片區管戶管口,還有什麽……”他皺起眉頭眯起眼,又看了眼那張紙,“還有……大行重教之舉,你們說,好不好笑啊?”
方才圍觀的幾個人此時又笑了起來,隨即堂上的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這笑聲,掩蓋了香音正唱著的那首《浪淘沙》,反像是像是巨浪,能把人淹沒。
而那張紙,也隨著夜風飄飄然落到了地上,大家連看都沒有多看一眼。
今夜的董府眾賓,都在笑著同一個笑料,而那個笑料,就是懷著滿腔期許來到府上的江景澈。
董大人身旁站著的一人大聲道:“咱們橫州這位江先生,文章寫得真是一絕啊,可是寫文章歸寫文章,為官治世為為官治世,這可是兩碼事啊,咱們知府大人加強了城防,你是當刺史大人當擺設嗎?”
座下一人跟著起哄道:“江先生畢竟是從朝堂下來的,想來,是覺得自己見多識廣高高在上的,想來教教知府大人怎麽做事的吧!”
這話一出,台下不少人跟著發出“唏噓”之詞,議論聲一片,說的都是江景澈不知天高地厚。
顯然,知府大人也是這麽認為的。
待下麵議論地差不多了,董知府才揮了揮手,讓大家安靜了下來,他身體向椅子後方靠去,依舊是笑眯眯的看向江景澈,道:“後生到底是後生,有些好高騖遠、異想天開也是正常的,隻是江先生今日既是來了我的府上,那便是客,也是……友,董某人就多嘴說兩句,在這橫州,不比在京城,畢竟天高皇帝遠,條條路都是不好走的,得有人領著,才能走到正道上,江先生若是還有抱負,就仔細想想我這番話,若是甘心在橫州當一個書院的教書先生,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對麵的江景澈沉默了許久,董大人卻死死盯著他,似乎是在等一個回話。
半晌,江景澈從地上撿起了那張紙,抖了抖上麵的沾染的灰塵,仔細地疊整齊,重新放回了袖口。而後他畢恭畢敬地行了禮,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隻是溫聲道:“多謝知府大人提點,今夜是晚輩唐突了,多有叨擾,晚輩現行告辭。”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了,他腰板筆直,步履堅定,對滿堂嗤笑置若罔聞,頭也不回,那背影,決絕而孤獨。
“不錯,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風骨嘛!”寧子懶散地靠在角落,看著江景澈的背影自言自語道。
她在前排圍觀了這出好戲,隻覺得無趣,撇撇嘴溜回了後麵,覺得自己是白忙活了一趟,早知道這知府大人要同全堂的人分享這笑話,她又何必鑽到前麵去,嘲笑聲如此之大,就是在大門口外,那也是能聽見的!
很快,堂上恢複了一片和樂,有的人還在議論方才的事情,有的人已經開始了一個新的話題,一個年輕人的理想與抱負,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甚至有些無聊的談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