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回頭無岸
第二天一大早,丁能通還在睡夢中,就被床頭櫃上的電話鈴聲驚醒了,他懵懵懂懂地拿起電話,剛放在耳朵上想問是誰,就聽見焦雲龍大呼小叫地說:“丁主任,是不是睡懶覺呢,都日上三杆了。”
丁能通心想一大早焦雲龍來電話,一定和吳市長有關,他連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問:“雲龍啊,有什麽吩咐?”
焦雲龍圓滑地說:“我一個小秘書,哪敢吩咐你大主任,吳市長要到北京歇兩天,馬上登機了,你準備接站吧,另外,吳市長的意思就不住北京花園了,還是住昆侖飯店。”
焦雲龍掛斷了電話,丁能通一骨碌爬起來,趕緊洗漱。洗漱完畢,他撥通了白麗娜的手機。這些天白麗娜見了丁能通總是躲躲閃閃的,接丁能通的電話也是惴惴不安的,唯恐丁能通質問什麽,丁能通對白麗娜的反常心知肚明,他斷定白麗娜知道姐夫的下落,他決定去首都機場的路上和白麗娜談談。
早晨的太陽像蛋黃一樣沒有光澤,丁能通的心情像被蛋白包裹著一樣透不過氣來,他一邊開車一邊想,當一個人沒有出路的時候,那麽出路就是他的一切,姐夫現在的出路在哪裏?
奔馳車行使在貪欲橫流的街道上,熙攘喧囂,車水馬龍,北京的交通堵的不是車而是心,車每向前挪幾米,就仿佛幹旱嗅到了雨水的氣息,可是肅殺的深秋透出的是雪的信息,節氣剛過立冬,每個人都像路邊枯樹上的落葉,找不到未來的歸宿。
白麗娜像隻受傷的小鹿,她一上丁能通的車就覺得進了牢籠,對於白麗娜來說,丁能通就是如來佛,她是無論如何也逃脫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的。
自從邱興本出事以後,白麗娜的心每時每刻都在流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像個掃把星一樣,隻要男人沾上自己準倒黴,看來自己命中注定是隻孤雁,哀鳴都不一定得到同情。
丁能通雖然沒說什麽,白麗娜卻覺得丁能通像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再也承受不住了,低著頭主動說:“頭兒,我對不起你!”
丁能通瞥了白麗娜一眼,黑著臉說:“一句對不起就行了!”
白麗娜紅著臉低著頭說:“我還對不起你姐。”
丁能通突然喊道:“我不是問你這個,你說,我姐夫到底在哪兒?”
白麗娜從未見過丁能通發這麽大的火,她被嚇得渾身一抖,脫口而出:“在雲南景洪。”
丁能通繼續沒好氣地問:“你們怎麽聯係?”
白麗娜低聲說:“他換了手機號。”說著她遞給丁能通一張紙條。
丁能通接過紙條看了一眼,揣在口袋裏,緩和了一下口氣說:“麗娜,我姐夫和你聯係,你該怎麽聯係還怎麽聯係,但是你記住,隻有讓他自首才是唯一出路。”
白麗娜輕輕地點了點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吳東明住進昆侖飯店已經是中午了,午飯後,他簡單休息了一會兒,便把丁能通叫到房間,用未卜先知的神情問:“能通,金偉民是你放走的吧?”
丁能通不明白吳東明是什麽意思,詭譎地笑了笑,“吳市長,金偉民長著兩條腿,想走人家就走了,和我可沒什麽關係。”
吳東明呷了一口茶,冷冷一笑,“能通,沒關係?你們可是老同學呀!好了,我這次來不是興師問罪的,按理說,工作組對你的行為是要調查的,是我給攔住了。要不然,你小子麻煩可就大了。能通,有興本的消息嗎?清算組的工作可快接近尾聲了,他這個法人代表躲得過初一可躲不過十五啊!”吳東明一提邱興本,丁能通頓時警覺起來。
“吳市長,連公安局都找不到我姐夫,我上哪兒知道去?不過我正在千方百計地找他,為這事,我姐急壞了,吳市長,我向你保證,一旦我姐夫和我聯係,一定向組織匯報。”
吳東明知道丁能通是條泥鰍魚,滑得很,他也不深究,隻是滿腹心事地說:“我聽說你和北京白雲觀的梅峰道長很熟悉,下午你陪我去白雲觀散散心吧,我最近總是心神不寧,渾身疲乏,道教是最講究養生的,我想請梅峰道長講講《太平經》怎麽樣?”
丁能通不懷好意地想,“吳東明專程從東州飛抵北京,就是想去白雲觀散散心,看來是害死辛翠蓮心靈不得安寧了,既然你想聽梅峰道長講經,何不借機驅一驅你的心鬼。”
“吳市長,”丁能通殷勤地說,“要不要請梅峰大師給你擺一擺祈祥道場?隻需一個晚上。”
吳東明連忙擺手說:“那就不必了,我的身份也不適合擺道場,還是講經吧,道家講‘靜觀’、‘玄覽’、‘坐忘’、‘致虛守靜’,我就是想弄清楚道人們是怎麽排除雜念的。”
丁能通心領神會地說:“吳市長,你稍等一會兒,我這就與梅峰道長聯係。”
吳東明點了點頭,丁能通卻推門出去了。
下午,陪同吳東明的隻有丁能通和焦雲龍。
走進白雲觀山門,梅峰道長便從窩風橋上迎了下來,丁能通連忙引見,“吳市長,這位就是梅峰道長。”
吳東明抱了抱拳,虔誠地說:“久仰久仰,梅峰道長頗有仙風道骨啊!”
梅峰道長自謙道:“過獎過獎,悟道之人,以心為鏡,正所謂朝日掃心地,掃帚越不淨。欲要心地淨,撇下掃帚柄。吳市長,我看你倒像是掃帚越不淨之人。是不是撇不下掃帚柄啊?”
丁能通插嘴道:“道長,吳市長最近睡不著覺,老失眠,還做噩夢,是不是勞心過度了,想請您調調心氣,講講《太平經》什麽的,道家養生可是一絕呀!”
梅峰道長嗬嗬笑道:“那就到退居樓一敘吧。”說著前麵帶路,丁能通和焦雲龍陪著吳東明緊隨其後。
路過老律堂東麵的救苦殿,吳東明站住了,他情不自禁地走進救苦殿,眾人也隨其走進殿內。吳東明凝視著騎著九頭獅子,左手執甘露瓶,右手執寶劍的奉祀太乙救苦天尊將信將疑地問:“梅峰道長,這救苦殿真能救苦嗎?”
梅峰道長虔誠地說:“太乙救苦天尊是天界專門拯救不幸墜入地獄之人的大慈大悲天神。受苦受難者隻要祈禱或呼喊天尊之名,就能得到救助,化凶為吉。”
焦雲龍在旁邊插嘴趣道:“太乙真人不就是《封神榜》中哪吒的師傅嗎?”
梅峰道長笑著點了點頭。
吳東明虔誠地一邊拜一邊祈禱,梅峰道長卻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抬腿邁出救苦殿。
從白雲觀回到昆侖飯店時,已經華燈初上,本來丁能通在東三環順峰海鮮酒店訂了包房,想請吳東明大吃一頓,吳東明卻說沒胃口,丁能通隻好作罷。
離開昆侖飯店,丁能通回想起吳東明在救苦殿祈禱的樣子和習濤跟自己說的情況,他情不自禁地驅車向劉鳳雲家駛去。路上,丁能通拿出白麗娜給自己的紙條,他隨手撥通了石存山的手機。
就在丁能通離開昆侖飯店不久,一輛停了許久的奔馳車上下來一個人,這個人一米八的大個兒,眉清目秀,身材結實適中,西裝革履地健步走進昆侖飯店。
從白雲觀回來,吳東明心情不僅沒得到寧靜,反而更亂了,焦雲龍本來想陪他,吳東明想一個人靜一靜,放了焦雲龍的假,焦雲龍難得清閑一次,他打車去了伯金翰洗浴中心。
吳東明之所以心亂如麻,都是由於小舅子蔣春傑莽撞要了辛翠蓮的命,吳東明的本意是想讓小舅子找點黑道上的人嚇唬嚇唬辛翠蓮,把這個女人逼出國算了,沒想到,蔣春傑根本沒按自己的意思辦,而是背著自己痛下了殺手。
眼下這個案子已經轟動了東州城,省公安廳對這個案子非常重視,鄧大海更是向夏聞天立下了軍令狀,盡管蔣春傑有反偵察的能力,這個案子破怕是早晚的事。
此時,吳東明的心像是被無數的螞蟻撕咬一樣難忍,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果真東窗事發,自己還有什麽臉麵對妻子,還有什麽臉麵對兒子,就更沒有臉麵對老娘了。
然而,吳東明是萬萬不甘心的,他覺得事情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為此他早就想好了對策,立即調走石存山,折了鄧大海的臂膀,讓自己的小舅子接任市刑警支隊隊長,隻要蔣春傑一上任,把水攪渾,就不愁過不去火焰山。
吳東明左思右想著三十六計,門鈴響了。他以為是焦雲龍,便起身開了門,門口站著的卻不是焦雲龍,而是自己最不想見的習濤。
“習濤?”吳東明遲疑了一下問。
“怎麽,吳市長,不請我進去坐一坐。”習濤的口氣透著來者不善。
“請進,快請進,我正想讓焦雲龍找你小子呢,我這次進京除了到國家發改委辦點事,就是想看看你小子。”吳東明親切地說。
習濤不客氣地坐在沙發上,二郎腿一翹輕慢地問:“吳市長,找我有事?”
吳東明見習濤對自己的態度有些輕慢,就判斷他可能知道了辛翠蓮被害的消息,這小子一定懷疑到自己身上了,便先入為主地說:“習濤,翠蓮出車禍的事,我這個幹爹十分痛心,我之所以進京想看看你,就是因為你們畢竟夫妻一場,即使離了婚,心裏也一定不好受,習濤,人死不能複生,還是節哀吧。”
吳東明語氣沉重,表情悲痛,習濤心中輕蔑地冷哼一聲,心想,“真是他媽的一隻老狐狸,還想在我麵前演戲,那我就陪陪你。”
“吳市長,翠蓮開的是什麽車?”習濤話裏有話地問。
“保時捷吉普車呀。”吳東明不假思索地說。
“是什麽顏色的?”習濤繼續問。
“暗紅色的。”
“吳市長,那輛車怕是要一百三四十萬吧?把辛翠蓮賣了也不值這麽多錢,吳市長,誰會送翠蓮這麽貴重的車呢?”習濤用探詢的語氣問,但氣勢卻步步緊逼。
吳東明聽出習濤問的不懷好意,但是他並不好發作,便倒打一耙地問:“習濤,這正是我想問你的,除了你還能有誰呢?你太讓我失望了,完全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你才當幾天駐京辦主任助理,就利用手中的權力為翠蓮買這麽貴重的車,難道就不怕黨紀國法嗎?”
習濤聽罷哈哈大笑道:“吳市長,你不會認為鳳凰台山莊的別墅也是我送的吧?”
吳東明心裏咯噔一下,故作鎮靜地問:“別墅,什麽別墅?”
習濤突然斂起笑容,目光犀利地問:“吳市長,我是讓您失望了,可是你呢?你卻讓黨失望了,讓東州人民失望了。您就別演戲了,和辛翠蓮夫妻一場的不是我,而是你,是你受不了辛翠蓮的貪婪才動了殺機,你以為用普普通通的車禍就能掩蓋謀殺的事實,你以為用和我假結婚就能掩蓋你和辛翠蓮有私生女的事實,常言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一下飛機,連兒子都不去看,就去了白雲觀,怕是靈魂不安了吧?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做了虧心事,即使老道做道場為辛翠蓮超渡亡魂,你自己心中的鬼也會天天來叫門,從認識我習濤那天起,你就想利用我,隻可惜你機關已經算盡了!”
吳東明被習濤的一席話說得心驚肉跳,臉色發白,腦門已經滲出細汗,他惡狠狠地說:“習濤,你,你這是血口噴人!”
習濤站起身,輕蔑地譏道:“吳東明,別慌,你腳下不是無路可走了,不過隻有一條路了,那就是自首。去自首吧,或許還能保住命,隻是蔣春傑怕是要下地獄了!”
習濤說完揚長而去,門被重重地關上了。
吳東明呆如木雞地坐在沙發上,一動未動,字字都像炸雷擊在心頭,他想起離開白雲觀時梅峰道長臨別贈語:“無根樹,花正幽,貪戀紅塵誰肯修?浮生事,苦海舟,**去飄來不自由。無邊無岸難泊係,常在魚龍險處遊。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隻可惜,自己現在肯回首,也望不到岸頭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茫茫苦海,自己的舟是怎麽壞的?
79、天怒
從劉鳳雲家出來,丁能通就覺得渾身發熱,胸還有點疼,他強打精神返回北京花園。走進大堂,迎頭碰上了朱明麗。
朱明麗見丁能通用手捂著胸口有氣無力地走進大堂,連忙上前關切地問:“通哥,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
丁能通咬著牙關說:“可能是感冒了,有點發燒,回去吃片撲熱息痛就好了。”
朱明麗用手探了探丁能通的額頭,驚呼道:“天呐,這麽熱,不對頭,通哥,感冒不可能胸疼,走,我陪你去醫院。”
丁能通勉強笑道:“沒這麽嚴重,我回去睡一覺,發發汗就好了!”
朱明麗心疼地說:“那可不行,萬一燒出肺炎、濃胸什麽的,可不是鬧著玩的。”
丁能通擰不過朱明麗,隻好答應去北京醫院。
兩個人走出北京花園,上了朱明麗的紅色寶馬跑車,丁能通已經胸疼得大汗淋漓。
“通哥,你忍著點!”朱明麗一邊發動車一邊安慰道。
“明麗,沒事的,我就是太累了!”丁能通強打精神說。
“通哥,你這段時間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你這個人呀,什麽事都憋在心裏,要是衣雪姐在就好了,可惜你們又天各一方。”朱明麗一邊開車一邊嘮叨。
“明麗,其實衣雪已經在飛機上了,明天早晨就到,我這個樣子怕是接不了她了,拜托你替我接一下衣雪。”丁能通說著咳了幾聲。
“真的,太好了,通哥,你放心吧,看你疼的,快別說話了。”朱明麗說完猛踩油門,跑車像離弦的箭消失在夜幕中。
吳東明一大早早飯也沒吃就和焦雲龍打車去了首都機場,這是吳東明進京第一次沒動用市駐京辦的車。焦雲龍隻覺得吳市長有心事,但是為什麽不讓駐京辦派車送,焦雲龍不明白也沒敢問,隻覺得吳東明這次進京來的蹊蹺,走得也莫名。
焦雲龍跟隨吳東明五六年了,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吳東明沒精打采的,往日的霸氣**然無存。焦雲龍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衣雪走出國際進港大廳時,原以為丁能通會手捧鮮花迎接自己,不成想,是一位若出水芙蓉般漂亮的女人離著很遠就向自己揮手,嘴裏不停地喊著:“衣雪姐!衣雪姐!”
衣雪懵懵懂懂地走過來,心想,好你個丁能通,派這麽個漂亮女人來接我,想給我下馬威呀!心裏這麽想,嘴上卻客氣地問:“你是東州駐京辦的嗎?我怎麽沒見過你!”
朱明麗接過衣雪手中的拉杆箱,熱情地說:“衣雪姐,我叫朱明麗,是北京花園的總經理,通哥的好朋友,本來通哥要親自來接你的,可是他病了。”
“病了?”衣雪心裏咯噔一下。
“是昨天晚上病的,醫生診斷為胸膜炎,已經住進北京醫院了。”朱明麗的表情十分關切,讓衣雪心中添了幾分醋意。
但是衣雪來不及多想,隻是焦急地問:“嚴重嗎?”
“挺嚴重的,醫生說胸腔已經有積液了。”朱明麗毫不隱諱地說。
衣雪當時就加快了腳步,她心裏清楚,姐夫的事和金偉民的事讓能通哥承受了太多的壓力,雖然蠍神集團破產清算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但是到現在姐夫還沒有消息,能通是擔心姐夫錯過自首的最佳時機呀!
吳東明一下飛機就被劉光大的車接走了,來接吳東明的是劉光大的秘書和司機。吳東明不知道劉光大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他預感到劉光大已經聽到了什麽。
在劉光大的秘書引導下,吳東明輕車熟路地走進了劉光大的辦公室,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林白也在,兩個人正在辦公室外的小會議室說著什麽,見吳東明進來,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
劉光大一開口就給吳東明一個下馬威,“東明,你什麽時候不信馬列,信道教了?”
吳東明強作笑臉地反駁道:“老劉,什麽時候省紀委改成安全局了,學會跟蹤了?”
林白一臉嚴肅地說:“東明,我倒覺得你很適合到安全部門工作,你讓市駐京辦搞的那份《市長參考》怕是安全部門也未必能搞得出來呀!”
吳東明見找自己的話題是這件事,便舒了口氣說:“林書記,一份信息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哪個駐京辦不千方百計地挖信息,經濟發展必須信息現行啊!”
劉光大接過話茬說:“東明,今天找你來不是為了和你談信息的,你有個心理準備,你的小舅子蔣春傑已經被市公安局刑拘了,有證據表明,將辛翠蓮的車撞下黑水河大橋的奧迪車就是蔣春傑的。在這之前,省紀委接到過許多舉報信,都稱辛翠蓮是你包養的情婦。今天我和老林找你,就是代表省委和你慎重地談談,希望你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對組織忠誠老實的態度講明真相。”
吳東明心裏頓時打起鼓來,他知道林白和劉光大如此認真地找自己談話,決不是空穴來風,他幾乎不得細想,就本能地開始保護自己,“翠蓮是個苦孩子,在我家做過保姆,由於有這層關係,有什麽困難,這孩子也不跟我係外,不違背原則的事,我當然也是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僅此而已。”
林白麵色嚴峻地說:“怕不是僅此而已吧,我聽說你還收了人家做你的幹女兒,一個連初中都沒念完的農村丫頭,搖身一變成了市安全局的科級幹部,你這個幹爹不伸手,她一個農村丫頭有這麽大的神通?”
吳東明故作鎮靜地說:“林書記,這件事沒什麽好隱瞞的,我的確幫辛翠蓮解決了工作,不過是可憐這孩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孩子雖然是個初中生,但是聰明好學,據我了解工作還是蠻出色的。”
劉光大揶揄道:“是夠出色的,據我了解,這個辛翠蓮在市政府辦公廳公務班幹了一星期,在市委辦公廳公務班幹了一星期,你是人家的幹爹,她到公務班幹什麽去了,你總該知道吧。”
吳東明有些緊張了,他極力掩飾地笑道:“老劉,我又不是安全局的,她幹什麽我哪兒知道。”
劉光大的目光像秋風一樣掃到吳東明的臉上,“那鳳凰台山莊的別墅你總該知道吧?還有保時捷吉普車,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務員哪兒來的這麽多錢?”
吳東明反唇相譏道:“劉光大,你該不會說是我給的吧,如果你有證據,就請雙規我好了!”
屋子裏的氣氛頓時沉悶起來,林白點了一支煙緩緩抽了幾口,緩和了一下口氣說:“東明,請你理解光大同誌,這是他的本職工作,今天我們找你來就是想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辛翠蓮雖然死了,但是許多疑點都牽涉到你,據我們了解,辛翠蓮生前生活非常奢侈,是誰給她提供了奢侈的生活,她的錢到底是誰給的?你這個做幹爹的要不要反思反思?因此,組織上希望你能正確理解這次談話,你剛從北京回來,先回去休息吧,省裏希望你對組織襟懷坦白,這樣對你隻有好處沒有壞處!你先回去吧!”
80、歸家之路
在奧迪車內,吳東明感到全身都在瓦解、崩潰,懊惱、悲涼、悔恨、絕望像肮髒而渾濁的洪水,將他卷入漩渦,無論怎麽掙紮也擺脫不掉。奧迪車就像個牢籠,四麵八方的黑暗向他壓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被擠碎了。蔣春傑被刑拘了,自己竟一點也不知道,鄧大海做的夠隱蔽的,春華也沒給自己打電話,看來妻子並不知道自己的親弟弟被抓了,如果知道了,春華早就炸鍋了。
正想著,吳東明的手機響了,打電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蔣春華,妻子隻是問他什麽時候到家,他說馬上,妻子在電話中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滲人。
吳東明斷定妻子什麽都知道了,平靜也隻是暴風驟雨來臨前的平靜。吳東明絕望地安慰自己,“來吧,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果然,吳東明一進家門,蔣春華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她平靜地遞給吳東明一張紙,“簽字吧!”蔣春華決絕地說。
吳東明接過那張紙一看,竟然是離婚協議書。吳東明頓時激動起來,“春華,你這是幹什麽?”
蔣春華突然爆發了,她用手指著吳東明問:“吳東明,你先說說你幹了什麽?”
吳東明其實心裏明鏡似的,但他故作糊塗地說:“蔣春華,你他媽少跟我無理取鬧,我幹什麽了,一進門你就發羊角瘋!”
蔣春華輕蔑地冷笑道:“虧我蔣春華跟你過了一輩子,竟不知道你是個人麵獸心的東西,我問你,市公安局憑什麽抓我弟弟?你和辛翠蓮到底是什麽關係?”
吳東明故作鎮靜地說:“春傑的事我也是下飛機才知道的,我估計這裏麵有誤會,我向你保證,春傑什麽事也不會有。至於辛翠蓮,我和你解釋過多少次了,我和她什麽關係也沒有!”
蔣春華“啪”地扇了吳東明一個大嘴巴,嘴唇顫抖地罵道:“卑鄙,辛翠蓮的父母抱著孩子來找過我,那孩子的臉就像用模子刻下來似的,長得跟你一摸一樣,吳東明,這輩子你休想讓我原諒你!”蔣春華說完,一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摔門而去。
火辣辣的腮幫子,讓吳東明倍感屈辱,和蔣春華過了大半輩子了,這還是妻子第一次動手打自己,而且打的是臉,是妻子曾經倍感驕傲的臉,如今這張臉卻讓妻子倍感恥辱,以至於無情地將巴掌打在上麵。離開昌山市時,昌山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地送自己,那時自己這張臉是何等的榮耀,到了東州以後自己是怎麽變的?吳東明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沒有臉的市長連妻子、兒子、白發蒼蒼的老娘都無顏再見,還有什麽顏麵見東州八百萬人民,蔣春傑是殺死辛翠蓮的凶手,但自己是主謀,要嚐命應該是自己。
吳東明絕望了,他一直呆坐在椅子上直到下半夜。屋子裏一盞燈也沒點,他的目光卻像鬼火一樣幽亮,他突然起身將滿屋子的燈點亮,然後從皮包裏拿出筆,工工整整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然後,吳東明地淡淡一笑,走進了洗手間。
吳東明洗了臉,刮了胡子,刷了牙,在衣櫃內挑出自己最喜歡的一身西裝,穿在身上,配了一條鮮紅的領帶係在脖子上,然後毅然決然地走進廚房,將兩個天然氣閥打開,伴隨著嗤嗤的響聲,吳東明從容地走進臥室,躺在鬆軟的雙人**,麵容平靜地望著天棚,漸漸地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丁能通得知吳東明自殺的消息的同時,也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就是邱興本投案自首了,消息是石存山告訴丁能通的。石存山得知邱興本躲在雲南景洪的消息後,隻身去了景洪,在和邱興本深談後,邱興本自己回到東州投案自首。然而這兩個消息都轟動了東州古城,特別是吳東明自殺,不僅震驚了東州,而且震驚了全國。
丁能通聽到這兩個消息本來見好的病情又加重了,多虧有衣雪無微不至的關照,身體才慢慢地趨於好轉。
傍晚,衣雪親自為丁能通熬了小米粥,她坐在床沿上一口一口地喂著丁能通,夕陽的餘輝透過窗戶照在衣雪的臉上,丁能通覺得眼前的女人就像是維納斯女神。
“不好好吃飯,看我幹什麽?”衣雪嬌嗔地說。
“雪兒,我發現一個秘密。”丁能通舔著嘴角的小米粒說。
“什麽秘密?”衣雪一邊往丁能通嘴裏送小米粥,一邊嘻嘻地問。
“相愛的意義不是相互凝視。”丁能通認真地說。
“那是什麽?”衣雪不解地問。
“是朝同一個方向注視!”丁能通凝視著衣雪說。
“那你還看我幹什麽?”衣雪柔美地說。
“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看家。”丁能通傷感地說。
“家?”衣雪情不自禁地問。
“對,自從你去加拿大以後,我幾乎很少回家,咱們在東州的家怕是花草都已經幹枯了,雪兒,我想家了!咱們回家吧!”丁能通動情地說。
“可是你現在這個樣子怎麽回呀?”衣雪不放心地問。
“雪兒,回到家我的病準好,好嗎?明天就回。”丁能通說完幹咳了兩聲。
“能通,你看你喘氣都費勁,根本不能坐飛機。”衣雪為難地說。
“雪兒,咱不坐飛機,坐火車,我好長時間沒坐火車了,我想做火車。”丁能通懇求道。
衣雪非常理解丁能通此時此刻的心情,她溫柔地點了點頭,像慈母一樣用紙巾擦了擦丁能通的嘴角。
火車票是習濤買的,昨晚下了一宿的雪,當習濤將丁能通和衣雪送上火車時,雪還在下,隻是放慢了速度,習濤一直等到火車快開時才下了車。
火車徐徐開動,很快就駛出了北京城。
丁能通的目光一直透過車窗注視著紛飛的雪花,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茫茫白雪覆蓋了曠野,丁能通忽然想起有人比喻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但是誰說的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剛想問衣雪,卻發現有漫天烏鴉飛過,跟隨著火車,茫茫蒼蒼,大有蓋過雪花的勢頭,火車就穿梭在這黑白世界裏,遠處連綿閃過幾個土包,丁能通一下子想起了娘的墳,娘的墳很長時間沒有人填把土了,他似乎看到錐形的墳頭已經扁平,被白雪覆蓋著,白雪之上有幾株枯草,那枯草像娘的身影,被寒風吹動,仿佛盼兒歸的娘在招手,丁能通的眼淚在也忍不住了,撲簌簌地滾落下來,這時,車廂內響起了莎拉.布萊曼的英文歌曲《歸家之路》:
歸家的路並不遙遠,
家讓我撫平深深的傷痛,
歸家的路並不遙遠,
我的心已先於火車到了家……
2008年4月19日15點50分
於沈陽家中晴朗有風
後記:我的創作思考
一
小說是什麽?周汝昌先生說,小說是外史、野史、稗史;巴爾紮克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王安憶說,小說是個人的心靈世界;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就是通過一些想象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思考。小說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那麽什麽是現實?我認為命運的一次性就是現實。我們必須為自己最終的、一次性的不可挽回的決斷負責。人的生命隻有一次,永遠不能回歸。那麽什麽是存在?我認為,存在就是可能性的現實,也就是可能發生的現實,是小說家腦海中的現實,是“我思故我在”的現實。命運的一次性並沒有最終規定我們的選擇,我們生活在諸多可能性之中,小說描繪的就是我們麵對命運的一次性這種現實的諸多可能性的抉擇過程。這種可能性在現實中也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但他在小說家的腦海中發生了,因此小說中的人物不是生活中女人生出來的,這些人物隻能誕生在作家的腦海中。人正是由於生活在諸多可能性之中,又承受著命運給定的一次性,才增加了自身的隱秘性,這些隱秘性恰恰是人的本質的最內在的核心。發現人身上的隱秘性恰恰是小說的任務,我的小說不僅試圖發現人身上的隱秘性,還試圖發現社會中的隱秘性,生活中的隱秘性。不僅試圖解釋實驗性的人,還試圖揭示出實驗性的社會,實驗性的生活。
二
生活是什麽?麵對命運的一次性這種現實的諸多可能性的抉擇過程就是生活。當然這種抉擇過程隻有通過思考與內省才能體會得到。因此,我認為生活就是思考與內省,對時代的思考與內省,對民族的思考與內省,對靈魂與人性的思考與內省,對現實的思考與內省。隻有不斷地思考與內省,諸多可能性才會發生,否則隻有命運的一次性。這就是現實。當然思考與內省不是現實,而是現實的可能性,也就是“我思故我在”的現實。一個作家隻有不斷地思考與內省,才會發現生活,才能懂得生活。然而我們經常聽到的抱怨是我沒有生活,其實每個人就在生活中,我們每天都在生活中,但是由於我們缺乏思考與內省,心靈的眼睛被欲望、名利、虛榮、貪婪遮蔽了,致使我們對自己的日常生活熟視無睹,生活成了到處尋找的東西。每日每時的真實生活就這樣悄悄地從我們身邊溜走了。一個平常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生活過、生活了什麽,還可以原諒,但是對於作家就無法原諒了。那麽生活在哪裏呢?生活就在內省與思考之中,還是那句話,“我思故我在”。我就是在小說中生活,我生活中小說裏,我和我的小說同呼吸共命運。
三
虛構是什麽?在英文中,“小說”(FICTION)一詞的原意就是虛構。虛構考量的是小說家建立在豐富生活底蘊基礎之上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寫小說為什麽叫創作?我理解“創”就是想象力和創造力的綜合。那麽虛構的基礎是什麽?“想象力”靠“思”,“創造力”靠“智”。隻有寫出“思”與“智”相得益彰的小說的作者,才可以稱為小說家,否則隻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或者叫敘事者。好的虛構不僅有“思”的緊張亢奮,更有“智”的機趣盎然。成功的虛構會讓讀者誤認為這就是客觀現實,會沉浸陶醉在小說家的思想魅力、敘事魅力、想象魅力和創造魅力中,誤把經過主觀加工、提煉、創造的藝術魅力當成客觀魅力。我一直試圖在自己虛構的藝術世界裏發現“人是什麽”、“人能如何”、“社會是什麽”、“社會能如何”、“生活是什麽”、“生活能如何”,“人在社會和生活中又能如何”。為了揭示這些問題背後的隱秘性,我選擇了兩個特殊的入口,這就是“政治”和“性”。因為透過“政治”可以揭示人心的“險惡”;透過“性”可以揭示“靈與肉”的緊張關係。我在我的全部作品中不僅使用和享受了虛構的權利,而且我認為虛構是作家高貴而神聖的想象和創造。
四
我認為一部鮮活的長篇小說,其藝術特色可以從三個方麵來分析,這就是作品的骨架、血肉和靈魂。小說的骨架,即結構。米蘭·昆德拉在談到小說的結構時指出:“從小說的曆史開端起,小說就試圖避開單線性,在一個故事的持續敘述中打開缺口……使人物可以從小說的線性結構中走出來。”他要求小說“要包容現代世界中存在的複雜性,而不失結構上的清晰性。”我的小說正是避開了單線結構,運用了複線結構。我把我創作的複線結構稱之為“經絡網狀結構”。之所以稱為“經絡網狀結構”,是因為我的全部作品都是由一條主線和幾條副線組成,主線就相當於人的大動脈和神經主幹,副線就相當於人的神經網絡和血管網絡。通常由一條主線、幾條副線縱橫連貫、互相交叉,采用影視劇切換鏡頭的方法設計情節、塑造人物、刻畫心理,力爭達到筆斷意不斷的藝術效果。這種創作方法既揭示了現代世界存在的複雜性,又不失結構上的清晰性。以《大房地產商》為例,其中有五條線。第一條線是白氏兄弟與範真真、何振東;第二條線是洪文山與夏聞天;第三條線是小青樓事件,是政府官員與柳、許夫婦;第四條線是房地產商之間;第五條線是洪文山、夏聞天與何振東,這五條線交錯縱橫,波瀾起伏,形成了既複雜又清晰的故事。再以《市長秘書》為例,結構上采用了一條主線、兩條副線,力圖通過延伸形成巨大而完整的神經網絡和四通八達的血管係統,並通過交錯對比的結構布局,散文化的語言和意識流的敘述方法,使情節複雜起來,使人物鮮活起來,使內心世界豐富起來。應該說《市長秘書》這部小說的敘述結構既不是從故事出發,也不是從人物出發的,而是從心靈出發的,不緊要剝光衣服,而且要剝光皮膚,用內窺和內省來不斷拷問人們的靈魂。完全突破了政治小說的慣有模式。
寫小說的主要手段是敘述,通過敘述來結構小說。如果敘述手法單一,就會平鋪直敘、枯燥乏味。我的作品雖然是複線結構,但每條線如何敘述,就成了寫好小說的關鍵。把平鋪直敘的各條線結構在一起,還是把豐富多彩的敘述方式結構在一起,就成了寫小說的重要藝術手段。我的小說運用了多種敘述手段:有白描式敘述、笑話式敘述、夢幻式敘述、暗示式敘述、思考與探詢式敘述、獨白式敘述、閃回式敘述、散文和詩化式敘述,等等。把各條線的多彩敘述,縱橫連接、互相交叉,形成嚴謹又清晰的結構。
五
小說沒有好的骨架是站不起來的。有了堅實強壯勻稱的骨架,小說的血肉(人物、場景、細節、感情、語言等)才能依附其上。如何使素材轉化為血肉,我借助的就是由經絡網狀結構形成的神經網絡和血管網絡。隻有這樣,素材才會活起來,轉化為小說的血肉,才不至於成為壘大廈的一塊塊磚。我認為細節引起和組成情節,情節發展組成故事,而語言表達情感,描寫環境、表現人物。《駐京辦主任》第一章恭王府的“福字碑”這個細節,引起和組成了丁能通圍繞“福”字進行的心理描寫的情節,形成了丁能通遊恭王府的故事。《大房地產商》中盧征醉酒的細節,形成了盧征醉臥黑水河體育場的情節,形成了他與體育場醉別的故事。在《市長秘書》第一節中,張國昌的眼睛這個細節,引出了他想自殺的情節,進而形成了他被注射死的故事。有的細節有主動表現人物和環境的作用,如張國昌吸煙的細節,“他手中的煙在回光返照中向上繚繞”,我認為這樣描寫,生動而深刻地表現了張國昌死前的環境氣氛和人物心理。小說正是通過許多生動的細節,組成了起伏的情節,形成了引人入勝的故事。小說是語言藝術,語言是一切事實和思想的刻刀,作家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積累社會各階層的語言,然後以紙為玉,以心為刀來雕琢它們。我在我的作品中力圖使語言犀利流暢和性格化。語言犀利使人讀了覺得解渴,而散文詩化的語言使小說生動、親切、富有感染力。例如《駐京辦主任》中的對話,“冉冉,是南方人吧?”“是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這兩句對話,一下子顯示出了金冉冉的學識、身份,也顯示了她開朗和溫柔可愛的性格。另外,寫小說必須有感情、有**。我經常寫到動情處潸然淚下。米蘭.昆德拉說:“構思一部小說,隻要將不同的感情空間並置在一起,而這在我看來,就是小說家最高妙的藝術。”在小說《駐京辦主任》“金冉冉”一節中,我把丁能通救人的感情,憐香惜玉的感情,性的感情並置在他一個人身上,較深刻地挖掘了丁能通的人性,顯示了他的內心世界。
六
一部小說的好壞,藝術水平的高低,最要害之處在於它的靈魂,也就是小說的主題。小說的主題不是直接說出來的,是通過情節、人物、心理表現出來的,這種表現是對“我思故我在”的探詢。塞萬提斯通過這種探詢創作出來堂吉訶德,魯迅先生通過這種探詢創造出來阿Q,然而,無論是唐吉·柯德,還是阿Q,作為活生生的人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同樣,丁能通、雷默、白昌星這些人物在現實中也幾乎是不存在的,但他們又是在現實中可能存在的。我通過這些人物的刻畫,對改革開放中碰倒的硬問題進行了深層次的思考,比如體製問題,官本位問題,土地財政問題,社保問題,老百姓的住房問題,國企改革問題,民企發展問題,環保問題,科學發展觀問題,駐京辦功能問題,以人為本問題,民主與法製問題,等等;同時,還從挖掘人性的角度,深入思考了美與醜的問題、善與惡的問題、愛情與婚姻的問題、道德與良知的問題,等等。所有這些問題我都實打實、硬碰硬地寫,從來不繞著走,這樣寫有一個好處,就是讀者感到很真實,真實就是力量。我的作品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遇到矛盾、難啃的地方,毫不妥協。我的創作原則是,絕不欺騙讀者,和讀者一起思考。我一直有執意大規模描寫改革開放深層次矛盾和社會現象的企圖,試圖站在時代的製高點上,全新闡釋執政者在新的曆史條件下所麵臨的執政困境。我認為隻有個人的精神痛苦與時代的精神痛苦相一致時,才會與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我的小說中都描寫了兩隻手,一隻手是有形的權力之手,一隻手是無形的市場經濟之手。對這兩隻手的描寫彰顯了一個主題:市場經濟還不成熟,權力之手作用空間很大,很容易滋生腐敗;相反就給消除腐敗創造了經濟條件。但這一主題是經過思考和探詢才發現的,甚至是在創造過程中還未知道的存在。正因為如此,小說才會引人深思,這恰恰是小說的道德。總之,靈魂不是能輕易發現和看到的,它從來就不會清清楚楚地擺在那裏,否則就失去了文學藝術的價值。
七
在小說中要把人物寫活,寫深刻,關鍵在於人性的挖掘。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一文中提出,獸性與神性結合起來就是人性。丁能通和雷默是獸性與神性都不足的人。他們不想成為《變形記》中的格裏高爾,一直處於心靈被扭曲成甲蟲的抗爭之中。他們的處境與《皇帝的新裝》裏的情景非常相像,但是他們既不願意做那些歡呼雀躍的人,更沒有勇氣做那個敢說真話的孩子,他們是被神性逼著遠離獸性的人。因此,丁能通最後選擇站在了孩子的身邊,雷默選擇了離開。其實無論是選擇站在孩子身邊,還是獨善其身地離開,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勇氣。這就是《駐京辦主任》與《市長秘書》對人性挖掘的意義。在生活中,我們如何守住心靈的堤壩是一生的課題。當然挖掘人性不僅需要形象思維,也需要邏輯思維;不僅需要感性思維,也需要理性思維。如果把人性比作一張網,網上的紐結越多,對人性的挖掘就越深。以《大房地產商》主人公白昌星為例,在他的人性之網上,有如下一些紐結:狼、女人、行善、利益、朋友、謀殺、光碟等等。狼,對挖掘白昌星的人性起到了重要作用。狼既顯示了白昌星的獸性,顯示了他凶狠、冷酷的一麵,也顯示了他的神性,喜愛動物的善良的一麵。一般來說人是怕狼的,是以狼為敵的,而白昌星卻以狼為友,能使狼通人性,聽他指揮。這就生動地顯示了他與眾不同,而且對比出一些人不如畜生的本性。
這不得不使我思考:這些不如畜生的人的人性如何呢?挖掘人性,就不能離開**,就不能離開女人,女人不僅是人類生命的延續者,更是人類希望的承載者。其實,就整個人類世界來說,除去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後天因素,人類的中心生活就是男女之間靈與肉的碰撞。
白昌星與三個女人發生了關係,當毛小毛問他:“星哥,愛情和家不是一回事嗎?”他回答:“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棵大樹,愛情猶如大樹上盛開的花朵,而家卻是大樹的根。”他愛毛小毛和衣娜的美麗,也喜歡毛小毛對他事業上的輔佐,更離不開衣娜的相知,但他又不忘結發之妻,這就是白昌星在愛情和家庭上的人性表現。行善是白昌星人性之網的另一個紐結,他救助患白血病的小姑娘連月,這是行善之舉,是神性的表現,是人性的亮點。但同時他又處處以利益為中心,彰顯商人本性,這突出表現在小青樓事件中。在朋友這個紐結上,他的突出表現是終於給了馬智華應得的報酬,算是以誠相待,但又利用馬修斯毒死了陳金發。因此,毒酒也成了他人性之網上的紐結。最後一個紐結是光碟,他利用美人計錄下了何振東權色交易的證據,揭發了何振東。與丁能通、雷默不同,白昌星是個獸性與神性都張揚的人,他既有冷酷的一麵,又有熱心腸的一麵;既有守法的一麵,又有犯法的一麵;既有行善的一麵,又有作惡的一麵;既有花心的一麵,還有戀家的一麵,是個具有複雜人性的人物。充分揭示白昌星人性之網上的紐結,這個人物就鮮活起來。
八
我通過《駐京辦主任》、《駐京辦主任二》、《駐京辦主任三》三部長篇小說,利用駐京辦這個特殊的政治平台,著力塑造了身處政治旋渦的丁能通如何左右逢源、詭譎圓滑,又精明幹練、內有堅守的人物性格,麵對腐敗和官商勾結,丁能通經受了煉獄般的心靈掙紮,終於頓悟,走出了人生困境。這三部書渾然一體,又獨立成章,通過典型化的創作手法,確定了丁能通就是丁能通,同時他又是典型化地代表了一類人,這類人就是不敢和腐敗勢力直接作鬥爭,又不甘心和他們同流合汙,當然丁能通還是被逼著和腐敗作了鬥爭,站在了正義一邊。我覺得丁能通代表了一大批人,很多人就是這麽活著。正是因為丁能通代表了一類人,所以這個藝術形象對很多人有教育意義。中國知識分子既有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誌向,想做大事,有做人的底線;又有患得患失、愛麵子、自尊心強、名利思想重等弱點。這些特點在丁能通身上都有表現。正義和良知永遠是文學的主題,文學從開始到現在對人性的改造和淨化,起到了無法估量的作用。在現今人類的精神世界裏,有太多美麗光彩的東西來自於文學。我覺得我的作品一些有良知的人看了會去深刻地思考,當然一些滑到腐敗邊緣的人看了也會警醒。但是靠小說解決不了腐敗問題,還是要有好的製度,有好的製度,已經腐敗掉的一部分人完全可以不滑向腐敗的深淵。在現實生活中,正義的力量非常大,但是腐敗的勢力也不可小視,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促使我希望自己能夠寫出讓正義的力量信心百倍,讓邪惡的勢力心驚肉跳的作品。
九
綜觀幾百年間歐洲長篇小說的發展曆史,大致可以認為它經曆了從情節小說到人物小說再到心理小說這樣一個發展過程。這是一個從外化到內化的轉折,我覺得無論是強調外化還是側重於內化都是片麵的,我在創作過程中力求外化與內化的融合,也就是既追求情節跌宕,人物鮮活,也追求揭示人物的內心情感與靈魂深處的嬗變。我的小說幾乎都是這三個方麵的統一體。
十
1924年,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裏成功地攀登上珠穆朗瑪峰,美國《紐約時報》記者問他,為什麽登珠穆朗瑪峰?他平靜地回答:因為山在那裏。這句話成了登山界的聖經。喬治.馬洛裏認為登山可以提升人的境界和對生命的理解。很多人問我為什麽選擇了文學,我隻能說,因為生活在那裏。創作同樣可以提升人的境界,提升人對生命的理解。歌德說,讀一本好書,相當於跟許多高尚的人談話。我覺得,寫一本好書,就是對靈魂的一次洗滌。我希望通過創作,成為中華民族精神內質的直接表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