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他專事寫作以來,連發幾部力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廟堂》出版後,一路暢銷,名聲大躁,顧懷遠何許人也?各路媒體像馬蜂一樣嗡嗡地盯住他不放,終於發現,他曾經給大貪官賈朝軒當過秘書,於是輿論再一次嘩然,貪官秘書華麗轉身為反腐作家,這本身就是一部長篇小說,他平靜的生活由於幾部長篇小說而被打破了,不僅如此,他還被媒體推到了風口浪尖,一時間被評論界稱為官場小說的代表,儼然成了名副其實的作家。
人們從喧嘩和躁動的現實中,是無法看見月亮的另一麵的,更何況月亮那慘白的光輝是從太陽那兒偷來的,他不止一次在夢中見過一個孤獨的身影,借著微暗之火奮筆疾書,他知道,那就是自己,隻是從未覺得那個影像華麗過,倒是寂寞中透著孤獨,淒涼中有些孤傲。在他心目中,文學就是太陽,如今的些許華麗,都是從文學這顆太陽那兒偷來的,正如太陽用他的偉大的吸力偷竊海上的潮水一樣。他感激這些許的華麗,因為這裏麵不僅有他非同尋常的人生經曆、有他與眾不同的文學天才、有他異於常人的執著與勤奮,更有上天隻垂青那些有準備頭腦的運氣,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運氣,因為這運氣中凝結著日月精華、煉獄靈魂。
正因為如此,他不願意停筆,他覺得自己一停下筆,生命就會戛然而止。以作家的身份來說,他不想成為那個公正無私的堂吉柯德,更不想像簡·奧斯丁筆下的諾裏斯太太那樣,“喜歡靠破費別人來自充大方”,因為他從拿筆寫第一部作品起,破費的就是自己煉獄般的內省。為此,他讚賞納博科夫的說法:“對於一個天才的作家來說,所謂真實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須創造一個真實以及它的必然結果。”納博科夫一再強調,“小孩子聽你讀故事的時候會問,這故事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真的,他會纏著要你講一個真故事。我們讀書的時候最好不要采取孩童般的執拗的態度。”“讀書時幼稚地把自己同書中人物混為一體,把他們當作生活中的真人,是最壞的讀書方法。”“對於一首詩或是一部小說,請不要追究它是否真實。我們不要自欺欺人。”遺憾的是,他看到越來越多的人不僅喜歡自欺欺人,更渴望做福樓拜筆下的“布爾喬亞”。以至於他自己都產生了“他是個成功的庸人”的錯覺。
在《廟堂》這部長篇小說中,他處心積慮地塑造了一位既詭譎圓滑又精明幹練的駐京辦主任,叫“丁則成”,意思是不盯則不成,一盯則成。這位丁則成曾經是市長秘書,毫無疑問,這位丁則成的原型就是丁能通。應該說丁則成在這部小說中筆墨並不多,但是這位駐京辦主任既左右逢源,又內有堅守的性格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他遭遇那些“自欺欺人”的人苦苦糾纏這部小說中是否是“真人真事”時,他執拗地對媒體說,《廟堂》表現的是人的心靈世界的精妙的微積分,不是社會現實的加減乘除。然而無濟於事。
恰逢清江省昌山市因駐京辦資不抵債而低調宣布撤銷機構,昌山市的做法立即在社會公眾之中引起軒然大波,北京各大媒體更是爭相發表評論,一時間駐京辦究竟是該撤還是該留,成為專家學者探討的焦點。他作為深諳官場潛規則的知名作家,自然不會被媒體放過,一連接受了京城幾大媒體的專訪,接受專訪之後,他大有意猶未盡之感,腦海中猛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社會各界如此關注駐京辦,何不以駐京辦為題材寫一部反映駐京辦生活的長篇小說呢?要知道京城雖然有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六萬多家,可是駐京辦的一舉一動在人們心目中卻是撲朔迷離,一直蒙著一層神秘的麵紗,駐京辦絕不是普普通通的駐京機構,根本就是鮮為人知的政治平台。在這座政治平台上都上演了什麽戲,隻有駐京辦主任最清楚。對了,這部長篇小說的名字就叫《駐京辦主任》,書名剛剛浮現在腦海中,他立即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東州市駐京辦主任丁能通。
丁能通可是他的老朋友了,當年肖鴻林和賈朝軒主政東州市政府時,他們倆一個是肖鴻林的秘書,一個是賈朝軒的秘書,可以說兩個人是腳前腳後當上市長秘書的,本以為當上市長秘書就走上了仕途之梯的終南捷徑,沒想到一場始料不及的反腐風暴致使肖鴻林、賈朝軒紛紛落馬。案子一查就是兩年,丁能通由於提前離開了肖鴻林,鬼使神差地當上了東州市駐京辦主任,盡管受到一些牽連,但終究沒有影響到政治前途,因此機關幹部私下裏都稱丁能通是東州官場上的“不倒翁”。
然而在他看來,丁能通更像《鹿鼎記》中的韋小寶。關於這一點在丁能通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已經顯現出來,丁能通永遠熟悉在官場上什麽是應該要的,什麽是不應該要的;什麽是應該做的,什麽是不應該做的;什麽是應該說的,什麽是不應該說的;什麽是做了要加以宣傳的,什麽是做了要加以隱秘的;什麽是大肆宣揚的而不必做的,什麽是大肆宣揚了而必須去做的。用金庸先生的話說:“妓院皇宮兩處,更是天下最虛偽、最奸詐的所在。韋小寶浸身於兩地之中,其機巧狡狑早已遠勝尋常大人。”當市長秘書時,他就時常套用金庸先生的話開丁能通的玩笑:“亦官亦商之駐京辦,更是天下最奉迎、最詭道之所在。丁能通浸身其中,其機巧狡狑早已遠勝尋常大人。”丁能通聽了一笑了之,還斷章取義地套用《鹿鼎記》第四十三回和第二十三回的兩句自嘲道:“這就叫‘身作紅雲常傍日,天生才士定多癖’。”
當年丁能通離開肖鴻林執意要去駐京辦,其實他是暗中竊笑的,駐京辦是個伺候人的地方,官不官、商不商的,好好的局長、區長、縣長不當,卻要撇家舍業地到駐京辦這種三不管的地方當“太監”,腦袋不是被門擠了,就是進水了。他認為,在官場上,駐京辦主任是個最無聊、最微不足道、最沒意思的角色,再平庸不過了,他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幹得津津有味。
但是自從賈朝軒到中央黨校青幹班學習之後,他東州北京兩頭飛,一到北京就住在駐京辦,整天和丁能通混在一起,他終於發現,原來駐京辦竟然是官場上的“世外桃源”。特別是丁能通兼任北京花園董事長之後,他更是豔羨不已。他暗中發現,盡管丁能通隻長自己一兩歲,卻比自己有城府。丁能通本來是肖鴻林的秘書,按理說應該是肖鴻林的心腹,但卻深得賈朝軒的賞識,丁能通遊走於兩個政治對手之間,拿捏得十分有分寸,讓他暗中十分欽佩。按理說這個“度”是很難把握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失之毫厘繆之千裏,丁能通竟然能掌握得恰到好處,應付自如。
他發現丁能通很善於揣摩領導的心態,因此應對起來十拿九穩。他記得韓非子曾經感慨地說:“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說當之。”不知對方的心,便很難采取恰當的“說”以應付。為了請教丁能通的揣摩術,他曾經特意在東三環的順峰海鮮酒店請丁能通喝酒,借著酒勁,丁能通還真吐出幾句讓他心驚肉跳的真言。當時丁能通已經有七分醉意,噴著煙圈,醉眼迷離地說:“懷遠,按理說肖市長和賈市長是一對冤家,你我之間各為其主,說不得心裏話,但是在秘書圈子裏,還就你顧懷遠是個可以說心裏話的朋友,這兩年在駐京辦迎來送往、遊走於人妖之間,我總結了幾條在官場上自保的經驗,你聽聽有沒有道理,在官場上最要緊的就是要管住嘴巴,要知道到處都有領導的耳目和眼線,你說的每一句話,領導都可能知道,因此什麽時候裝傻都是安全的。我的毛病就是太聰明,這一點你比我做的好,你是大智若愚,我他媽的是大愚若智。從肖市長和賈市長的爭鬥中,可以看出同級的是天然敵人,高出半級最危險。懷遠,你心裏有個準備,就肖市長和賈市長這種鬥法,早晚兩敗俱傷。對我們來說,一定要有靠山,但最重要的是不能一棵樹上吊死,靠山固然很重要,但比靠山更可靠的是讓自己有價值。這就是我選擇當駐京辦主任,而不是當局長、區長、縣長的根本原因。別看駐京辦這地方三不管,卻是個萬花筒啊,這個萬花筒比天文望遠鏡還厲害,可以發現最隱秘的秘密,掌握了這些秘密,我就可以像韋小寶一樣將大大小小的‘小玄子’搞定,這就是我自己的價值,有了這個價值,無論東州的天怎麽變,我都巋然不動。”
他聽到這兒,倒吸一口涼氣,試探地問:“能通,像我們這些身不由己的人,再有價值也不可能不站在領導的立場上想問題,像你我無論如何都是老板的人。”
丁能通不以為然地說:“懷遠,你我雖然都是老板的人,但是千萬要記住,老板卻不是你我的人,一定要有這份清醒,因此,我們都可以站在領導的立場上想問題,但一定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辦事情,這就像一些領導站在人民的立場上想事情,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辦事情是一個道理。在官場上混,你可以不聰明,但不可以不小心,為此,千萬不要尋求完美,一定要有缺點,有缺點的下屬領導才放心。”
丁能通的一席酒話如醍醐灌頂,讓他自歎不如。也正因為丁能通有這份詭譎,才躲過了“肖賈大案”。剛剛案發之時,不少東州機關幹部私下裏認為,丁能通死定了,但是他卻不至於。盡管他和賈朝軒一起最先被中紀委雙規,許多人卻認為他一向謹慎,即使受牽連,也不至於毀了政治前程。案子結束以後,卻讓許多人大跌眼鏡,他低調辭職,不僅犧牲了政治生命,而且丟了公務員的飯碗。倒是丁能通盡管被雙規,卻很快就放出來了,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最後因生活作風問題免去了市政府副秘書長的職務,留黨察看一年,在新任市長夏聞天的力保之下,又皇而堂之地回到駐京辦當主任去了。
命運喜歡作弄人,官場上的事不是誰都有本事看懂看透的,他每當看到媒體稱他為官場文學的代表作家時,就免不了哭笑不得。他經常自嘲地對老婆說:“別看我的政治抱負在官場上沒有實現,但是在我的小說裏實現了。在我的小說裏,我想是誰就是誰,想當多大官就當多大官。”妻子便打趣地說:“別看你寫的《市長秘書》火了,我要是寫一本小說保準也能火。”他頗感興趣地問:“什麽小說?”妻子詭譎地一笑說:“就叫《嫁給市長秘書》。”他哈哈大笑,望著妻子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想起“肖賈大案”發生後,她與自己風雨同舟的日子,不禁感慨萬千。
想起丁能通與衣雪之間的悲歡離合,他除了慶幸自己有一位相濡以沫的好妻子以外,也為自己當秘書期間頂住諸多**,特別是美女的**而自豪。他曾經非常羨慕丁能通那個能讓女孩子愛上他的缺點的長處,當丁能通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後,他又私下裏慶幸自己沒有這個長處。他曾經在一篇散文中寫道:“太陽**過我,我知道隻有遠離才會安全;月亮**過我,我知道一旦接近並不潔白。”普魯斯特筆下的喜歡縱欲偷歡的凡德伊小姐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然而,“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在裏麵有多麽逍遙自在”,正因為如此,許多人“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他讚同納博科夫的觀點:“惡幾乎如善一樣強大。”其實哪兒有什麽非人世界,正如賈雨村所雲:“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盡管肖鴻林、賈朝軒腐敗掉了,但在他看來,兩個人既非大仁,也非大惡,不過是大仁大惡之外的餘者而已。正如納博科夫所言:“善惡之間是受**的人。”關於這一點,在肖鴻林身上體現的尤為深刻,他對專案組反複強調:“我本來想做一個好市長,如果有可能,我就做一個最好的市長。什麽是最好的市長?就是他能使人民喜歡他。”他知道他在老百姓中有極好的口碑,因此他一再強調不管我貪還是沒貪,人民喜歡我,我就是最好的市長。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到死他也沒能接受“貪官”這個事實,即使他為此伏法了,死掉了。其實每個人都是紅與黑的結合體,正如賈雨村所言:“正不容邪,邪複妒正,兩不相下,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既然發泄,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練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下。”他認為,賈雨村對冷子興講的這番“正邪兩賦論”,恰恰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這部巨著之中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
應該說,無論是肖鴻林,還是賈朝軒走上領導崗位之時,骨子裏都是想成就一番事業的,都想使東州人民為他們驕傲,然而,他們卻於不知不覺之中由紅滑向了黑,可笑的是在他們的“懺悔錄”中,都將責任推向了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推給了資產階級思想,其實無論是資產階級思想,還是無產階級思想,人性之善是相同的,人性之惡也是相同的。比如在婚外情上,肖鴻林和賈朝軒就是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毫無疑問,肖鴻林與白麗娜之間的愛是不道德的,但卻是真感情。他曾經聽丁能通跟他說過,丁能通在北京陪肖鴻林查出肺癌後,肖鴻林的第一反應就是囑咐丁能通不要告訴白麗娜。自從賈朝軒東窗事發之後,肖鴻林的心頭就像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他最擔心的是自己的政治生命,萬沒想到,肉體生命率先宣告了他的死刑,原本肖鴻林是想策劃和老婆關蘭馨離婚,來個金蟬脫殼,然後娶白麗娜,然而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娶白麗娜隻能是個夢想了。當時主治醫生要求肖鴻林住院,丁能通也苦苦相勸,然而花博會開幕在即,這或許就是肖鴻林最後一次在政治舞台上亮相了,他要以最光鮮的形象向自己奮鬥終生的政治理想謝幕,向八百萬東州人民謝幕,因此肖鴻林斷然拒絕住院。不過丁能通深知自己老板此時此刻的心情,肖鴻林叮囑自己千萬不要告訴白麗娜,實際上他最想見到的就是白麗娜。丁能通回到駐京辦悄悄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白麗娜時,這個苦命的女人險些暈倒,丁能通一把扶住了她。
白麗娜在丁能通的懷裏喃喃地說:“我可真傻,其實他上次來北京一下飛機我就看他臉色不好,笑聲也沒有以前爽朗了,顯得非常疲倦,我以為他是工作累的,沒休息好呢,我早該陪他去醫院檢查,我好糊塗啊!”說著嗚嗚大哭起來。
白麗娜的哭聲讓丁能通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的恐懼感,丁能通的臉下意識地抽搐了幾下,他知道,自從賈朝軒被雙規以後,肖鴻林的靈魂一刻也沒安寧過,老百姓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看來鬼是真的來叫門了。丁能通非常理解肖鴻林的心情,借用英國詩人豪斯曼的話來說:“我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非我所適的世界上,真是害怕。”此時此刻,不光是肖鴻林害怕,誰又不是恐懼的寵兒呢?
肖鴻林被雙規以後,白麗娜成了專案組的突破口,當時丁能通沒有想到肖鴻林會給白麗娜留下一大筆錢,就存在北京的某家銀行裏。專案組找白麗娜談話時,她由於心虛,閃爍其辭,欲蓋彌彰,說走了嘴,也可能是想搪塞專案組,說肖鴻林什麽也沒給過她,隻給過她一個保險箱。她說出“保險箱”三個字,發現專案組的人眼睛都亮了起來,她立刻就後悔了。然而,為時晚矣,專案組人員緊揪住“保險箱”的問題不放,迫於壓力,白麗娜終於答應領專案組人員去銀行。
走進銀行道道森嚴的鐵門,一排排保險箱映入眼簾,專案組人員問白麗娜,哪個是她的,她卻說記不清了,專案人員問她總該知道密碼吧,白麗娜居然說忘了。
丁能通告訴他,事後白麗娜跟丁能通講過當時的心情,肖鴻林和關蘭馨早就被雙規了,他們的兒子肖偉也逃到美國去了,肖鴻林得了癌症,看病需要一大筆錢,她打心裏想把這筆錢留下,作為為肖鴻林治病的醫療費。當時丁能通聽了非常感動。也正是出於這個私心,白麗娜才騙專案組記不清是哪個保險箱了,更忘了密碼。然而白麗娜這點小伎倆怎麽可能騙過專案組呢,專案人員早就了解到,保險箱根本沒有什麽密碼,所謂密碼實際就是指紋,於是要她一個一個摸,白麗娜萬萬沒有想到,這裏有上萬個保險箱,專案人員竟然有耐心讓她一個一個摸,她豁出去了,反正自己有的是時間,便漫不經心地從低檔區開始摸。專案人員看穿了她的小心眼,讓她先從高檔區開始摸,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摸了十幾個保險箱後突然在一個灰色保險箱前停了下來,專案人員也不催她,白麗娜沉默了好半天,終於伸出纖纖的食指觸亮了綠燈,保險箱打開了,裏麵露出四個紙袋,專案人員取出紙袋一看,剛好是八十萬美元,每袋二十萬美元。肖鴻林的案子就這樣被突破了。
但是“雙規”中的肖鴻林就是不開口,他深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然而組織上並沒有拋棄肖鴻林,安排他住院手術治療。住院的前一天,肖鴻林收到白麗娜送給他的一隻千紙鶴,粉紅色的紙,疊得非常精致,肖鴻林愛不釋手,他仔細欣賞把玩,仿佛這隻千紙鶴就是白麗娜幻化的,仿佛有心靈感應,他覺得這隻千紙鶴不一般,就小心翼翼地拆開了,拆開後他愣住了,是白麗娜寫給他的一封信,這封信充滿了對他的愛慕、讚揚與鼓勵,白麗娜在信中說,肖鴻林是她這輩子最愛的人,希望他勇敢地麵對現實。令人感動的是,這是一封曾經被淚水打濕過的情書,肖鴻林仔細數過上麵的淚痕,整整二十三滴。那天晚上,肖鴻林一宿沒睡,捧著白麗娜的信整整看了二十三遍,第二天本來就應該做手術,可是肖鴻林故意不肯,非要向組織說清楚問題後再做,專案組隻好尊重肖鴻林的意見,認真聽取了他的陳述,肖鴻林竹筒倒豆子,把問題全交代了。白麗娜在信中說,隻要他把問題說清楚了,他在她心目中就永遠是最棒的。肖鴻林忘不了曾經攜白麗娜在海南七仙嶺幽會的日子,兩個人在別墅裏一邊泡溫泉一邊欣賞夜晚雨林中飛來飛去的螢火蟲,兩個人仰望星空數星星,當時白麗娜指著牛郎星前麵的一顆星起名叫君瀾一號,肖鴻林逗趣地指著牛郎星後麵的一顆星星起名叫君瀾二號,當時白麗娜念了一首牽掛肖鴻林的詩:“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清,每一顆都代表我對你的祝福;地上的花朵開也開不盡,每一朵都為我們的愛綻放。”這次白麗娜在這封信中又附上了這首情詩,肖鴻林再一次體會到“情到深處人孤獨”的悲涼,愛的世界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秘密,丁能通沒有想到白麗娜會在肖鴻林心目中分量那麽重,當年肖鴻林墜入白麗娜的愛河,還是他為討好老板故意拉的皮條。起初肖鴻林身陷囹圄抱定以死抗爭的決心,想不到抗拒組織的堤壩竟然被白麗娜的二十三滴淚珠衝垮了。
手術做的很成功,肖鴻林被摘掉了一個肺葉,出院不久就開庭了,肖鴻林是忍著巨大的痛苦從頭堅持到尾的,在最後一天的庭審中,他左胸劇痛,倒了下去,法律沒有判肖鴻林死刑,但是老天爺判了肖鴻林死刑,慶幸的是肖鴻林沒有死在監獄中,而是在監獄管理人員的監管下一直住在醫院裏,最後幸福地死在了白麗娜的懷裏。在《荒涼山莊》序言和小說正文中,狄更斯繃著胡子拉碴的臉,一本正經地辯白說,“人體內的酒和罪著了火,人就完全被焚化了。”正因為如此,狄更斯筆下的老克魯克消散了。同樣,肖鴻林也這樣消散了。
他一直想把肖鴻林與白麗娜之間的這段感情寫到小說裏,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題材,這次他突發奇想想以駐京辦為題材,以丁能通為原型,創作一部長篇小說《駐京辦主任》,肖鴻林與白麗娜之間的這段感情故事倒是一段不錯的素材。談到素材,他給賈朝軒當秘書時掌握了一大堆,大多是關於“跑部錢進”的。別以為“跑部錢進”真是為了“錢”,其實是為了“官”,因為“跑部錢進”更準確地說是“跑部升官”。“跑部”者大多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還記得當年賈朝軒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通過黨校同學認識了一位管幹部的副部長,費勁心機請這位副部長到駐京辦吃飯,並囑咐丁能通駐京辦的飯菜水平不能低於三星級酒店,丁能通著實費了一番心思準備,飯菜上來之後,不僅賈朝軒滿意,這位副部長也大加讚賞。席間,他和丁能通坐陪。
酒過三巡後,這位副部長大談讀書對領導幹部的重要性。賈朝軒故作謙虛地請這位副部長推薦幾本書,看來這位副部長好為人師慣了,張口就推薦說:“我最喜歡的是高爾基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無論誰讀都會終身受益的。”
起初大家以為這位副部長口誤了,於是丁能通提示道:“您說的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嗎?”
那位副部長一本正經地說:“當然,高爾基的代表作。”
大家這才恍然大悟,丁能通憋著笑問:“部長真有學問,您還喜歡什麽書?請多給我們推薦幾本!”
這位副部長用賣弄的口氣說:“再就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拉馬佐夫》,這本書真實地再現了俄國十九世紀整個社會各方麵,對黑暗的沙皇專製製度進行了無情的諷刺和抨擊,特別是對沙皇製度下的法庭、監獄、各政府機關及官方教會等等的內幕作了最充分的暴露。同時,徹底批判和否定了土地私有製,指出土地私有製乃是農民貧苦的根源,傳達了千百萬貧苦農民的呼聲。簡直就是一部史詩性巨著,讀起來引人入勝,我希望你們都讀一讀,朝軒,特別是你們這些青幹班的學員,更應該多讀點經典,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對,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啊!”
他憋著笑,用敬佩的目光看著這位副部長,卻用揶揄的口氣問:“部長,您讀的書可真不少,這部《安娜·卡拉馬佐夫》是俄文原版的吧?其實我更喜歡中國的經典,比如說四大名著,特別是賈寶玉寫的《紅樓夢》。”
這位副部長當時就用糾正的語氣慈祥地說:“年輕人,四大名著是我國文化寶庫中的瑰寶,但不能張冠李戴,更不能混淆作者和主人公,《紅樓夢》是曹雪芹寫的,這是家喻戶曉的常識,小顧啊,在學習問題上,切記: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賈朝軒怕他多嘴捅了毛蛋,趕緊瞪了他一眼,連忙舉杯敬酒。當時他非常感慨地想起納博科夫的一句話:“就讓我們感激那張網吧,不要去管什麽蜘蛛。”他當時覺得酒桌上的人,個個都像大蜘蛛。如今想起這些往事,都成了故事,他大有不堪回首之感。
其實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哪天不上演著鮮為人知的故事。這些故事是無法進入曆史的,但可以進入小說,其實小說也是一種史,是比正史更真實的史。小說之所以經久不衰,恰恰是因為它能說出正史不能說,不敢說,也說不出的東西。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一部小說,若不發現一點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什麽是未知的存在?他理解就是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東西,因為這些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現實。這也正是巴爾紮克認為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的真正原因。
關於什麽是小說,他參悟了很久,他認為駐京辦作為特殊的政治平台,潛藏諸多隱秘的、鮮為人知的東西,如果通過小說將這些“未知的存在”揭示出來,是一種道德。然而,盡管他自認為掌握了一定的素材,但還不足以層層深入地揭開駐京辦的麵紗,要想將《駐京辦主任》這部作品真正寫成一部令人震撼的現實主義力作,必須將丁能通肚子裏的幹貨掏出來。
他決定即刻動身去北京見丁能通,這雖然是一次突發奇想的會麵,但很可能是讓他在文學事業上再上一個新台階的會麵,怎麽想都必須馬上動身。他定了第二天上午的機票,然後跟丁能通通了話。
丁能通不僅表示熱烈歡迎,而且還開玩笑地說:“懷遠,我身邊可有許多你的‘粉絲’,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到時候我要在北京花園為你開個‘粉絲’見麵會。”
他也開玩笑地說:“能通,開‘粉絲’見麵會可以,但我有一個要求,就是所有的‘粉絲’都必須是駐京辦主任。”
丁能通聽罷哈哈大笑地說:“沒問題,剛好剛剛撤銷的昌山市駐京辦主任徐江也在我這兒,他可是一肚子委屈足夠你寫一本書的,到時候我再把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叫來,包你不虛此行。”
他不解地問:“昌山市駐京辦已經撤了,怎麽主任還在北京?”
丁能通解釋說:“還有些善後工作。”
他掛斷電話,心想,自己剛剛接受完京城幾家媒體的采訪,談的就是對昌山市駐京辦撤離的看法,想必徐江看了專訪一定百感交集,正好可以向他請教對自己專訪的看法。
第二天上午,他掐著時間來到東州機場候機大廳,剛好看到政府一行人正前呼後擁地送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鄧大海,他不願意和這些人打招呼,遠遠地看著鄧大海在眾人簇擁下走進貴賓室。望著鄧大海寬大厚實的背影,一段往事襲上心頭。
那是丁能通離開肖鴻林就任東州市駐京辦主任不到半年,丁能通就與國務院辦公廳建立了關係,並先於省駐京辦得知國務院領導近日內要到東州市視察,專題調研國有企業轉製問題,肖鴻林得到消息後異常興奮,他巴望著通過這次匯報能夠獲得國務院領導的賞識,說不定首長一高興,自己在仕途上又能上一個新台階。因此在省委辦公廳通知之前,肖鴻林就先於市委書記王元章做了充分的準備。相比之下,王元章獲得信息時已經是首長即將到東州的前一天了。王元章親自打電話邀請肖鴻林和賈朝軒到自己辦公室內的小會議室商量匯報方案。
他陪賈朝軒走進王元章的小會議室時,肖鴻林還沒到,王元章一籌莫展地問:“朝軒,這次向國務院領導匯報你有什麽好的建議呀?”
賈朝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說:“聽說首長喜歡推數,所以匯報材料的數據一定要經得起推敲,隻要數據經得起推敲,匯報工作就算過關了。”
王元章感歎道:“這也是我最擔心的。‘數字出幹部’是官場上的老毛病了,下麵報上來的數據層層加水份,靠這些加了水份的數據搞決策不可能不失誤,看來首長早就看出這個弊端,他根本不信我們的數據,所以才一層層地給你扒皮,弄不好就原形畢露了。”
賈朝軒詭譎地說:“首長可能聽高調聽得太多了,我們不妨報報憂,說說真話,或許效果更好一些。”
正說著,肖鴻林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王元章深知肖鴻林目空一切的臭毛病,平時跋扈得經常越過自己這個市委書記拍板表態,但為了維護班子團結,王元章還是對肖鴻林禮讓三分。
因此,肖鴻林坐下後,王元章語重心長地說:“鴻林啊,這次國務院領導視察東州市,對於東州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遇。省委、省政府要求我們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我們務必要抓住這次機遇,你是一市之長,國企改製方麵的情況比我熟悉,你看我們這次匯報的重點是什麽?”
肖鴻林胸有成竹地說:“東州市作為全國的老工業基地,集中反映了大中型企業的一些主要矛盾,正因為我們問題比較集中,國務院領導才專門來視察東州,這也說明國務院領導同誌對老工業基地改造的重視。應該說在國企改製方麵,東州的亮點很多,除了將數據擠出水分以外,還應該理清以下幾個問題:……”
肖鴻林剛說到這兒,有人敲門,王元章的秘書趕緊開門,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鄧大海膈子窩夾著黑皮包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見三位領導的秘書也在,他欲言又止。三位秘書知趣地進了王元章的辦公室,但門沒關。
隻聽見肖鴻林不耐煩地問:“大海,有事啊?”
鄧大海吞吞吐吐惴惴不安地說:“剛才,接到東汽集團保衛處報案,說他們公司保衛處昨天夜裏丟了一把六四式手槍和七發子彈。這次國務院領導來東州先要視察東汽集團,事情重大,我趕緊來向三位掌櫃的匯報。”
肖鴻林一聽就急了,“怎麽搞的,大海,這麽關鍵的時候出這麽大婁子,案子有眉目嗎?”
鄧大海哭喪著臉說:“就因為沒有眉目,我才來找你們三位掌櫃的,事情重大,國務院領導明天就到了,我想征求你們的意見,這案子是往上報還是不報?”
賈朝軒接過話頭說:“絕對不能往上報,兩位老板,這案子要是往上報,你們倆就死定了,首長要視察東州市時,咱們弄丟了一把槍,這槍去哪兒了,對國務院領導的安全構不構成危脅,所以一上報,即使首長不取消東州之行,省委、省政府也會建議取消,而且林白和趙長征都得跟著吃瓜烙,哪兒還有你們兩位老板的好果子吃?”
肖鴻林當即表態說:“元章,朝軒說的對,把這個案子先壓住,不許對任何人講,等咱們過了這一關再說。”
王元章擔心地說:“鴻林,責任重大啊!萬一這把槍對首長的人身安全構成威脅,你我誰也擔當不起這個政治責任啊!”
肖鴻林一擺手說:“哪兒有那麽多萬一,大海,這件事一定要壓住,不許任何人走漏消息,同時要抓緊時間找槍。元章,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肖鴻林通過丁能通率先得到國務院領導要視察東州的消息,私下裏做了充分的準備,憋足了勁想在首長麵前露露臉,不成想出了這麽檔子事,一旦往上報,不僅自己的所有準備都要泡湯了,而且還要承擔政治責任,說不定前程都沒了。因此,肖鴻林極力阻止上報,王元章一是習慣了肖鴻林越俎代庖替他拍板,二是從骨子裏也有僥幸心理,不希望因丟了一把槍,而使政治前途受損,也隻好默許了。
向國務院領導匯報是在省迎賓館國際會議廳進行的,國務院領導同誌充分肯定了清江省及東州市在國企改革中取得的突出成就。下午,省市領導陪同首長視察。在東汽集團,首長察看了汽車組裝車間並詳細聽取了公司負責人的匯報。王元章、肖鴻林和賈朝軒跟在首長身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三個人違背組織原則瞞報了該公司丟槍事件,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好不容易等到首長離開東汽集團,才放了一半的心。
晚上,為歡迎國務院領導,在省迎賓館小戲院安排了一台京劇晚會,由東州市京劇團演出。觀看演出的除了國務院領導同誌外,還有省市領導。演出很精彩,首長看得很高興。演出進行到一半時,漂亮的女主持人上台說:“早就聽說首長京胡拉得特別好,下一個節目是《蘇三起解》,請首長上台為我們露一手,大家鼓掌!”盡管首長很意外,但是還是神采奕奕地走上台,接過女主持人遞過來的京胡,坐在樂隊群裏,試了試弦,女演員一叫板,伴隨著首長的京胡樂隊演奏起來,全場一片掌聲。
就在這時,鄧大海悄悄地坐在肖鴻林的身後,肖鴻林的左邊坐著王元章,右邊坐著賈朝軒,鄧大海小聲說:“三位老板,槍找著了,沒事了。”
肖鴻林迫不及待地問:“快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這心一直揪揪著。”
鄧大海如釋重負地說:“東汽集團保衛處有個工作人員被公司安排下崗了,那天他去找保衛處處長想讓處長為他說說話,保衛處處長不會做工作,兩個人話不投機大吵了起來,工作人員越想越氣,懷恨在心,就想弄出點事給保衛處處長眼罩戴,結果就偷了把六四式手槍,後來聽說國務院領導要來公司視察工作,越想越怕,就又把槍送回來了,人正在公安局呢。”
王元章長舒一口氣說:“謝天謝地,事情總算有個結果了,當時,如果上報,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朝軒的主意出的好,不然我們非挨板子不可。”
賈朝軒得意地說:“那個保衛處處長應該撤了,根本不稱職嘛。”
當時他就坐在賈朝軒身後,關於這件事的很多細節,是過後賈朝軒跟他說起的,無非是炫耀自己關鍵時刻救了王元章和肖鴻林,如果當時慫恿他們上報,說不定東州的江山已經易人了。說這話時賈朝軒露出些許後悔的神情。
機窗外,雲海蒼蒼,他把那些棉花似的雲朵看作是自己思想的投影,遠處雲海之上,紅黃相交的靈光猶如佛光撫慰著他的心靈,飛機駛出雲海是湛藍湛藍的天空,他向下俯視,是一望無際絲綢一般的翠綠色的大海,大海上有幾艘像紐扣一樣小,拖著細細白線的輪船似動非動,他坐在機艙內覺得自己像個外星人,他想起英國動物學家、人類行為學家莫裏斯那本驚世駭俗的著作《裸猿》,序言中稱:“現存的猴類和猿類共有一百九十三種,其中的一百九十二種身上遍布體毛。唯一例外的物種是一種全身**的猿類,它自詡人類。”莫裏斯就像鄰家大叔,提醒有模有樣的人,人類還是動物群體中的一員,雖然是最優秀的。其實人類的動物性直接體現在政治鬥爭之中。正如查拉圖斯特拉麵對太陽質問:“啊,偉大的太陽!如果沒有被你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在哪裏呢?”他也常常在內心質問:“啊,偉大的人類!如果沒有動物性,你的人性在哪裏呢?”都說文學是人學,他出版了幾部力作了,也產生了一定的社會影響,但是始終沒有參悟透什麽是人性,他認為人性的核心就是“自我”,然而,休謨在《人性論》中卻認為,“自我”這東西即使有,也從未感知到,他認為,自我無非是一簇或一組不同的知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彼此接替,而且處於不絕的流變和運動中。按照休謨的觀點,連“自我”都無法確定,“靈魂”就更無法確定了。不過,休謨反複強調,心是由習慣決定的,他認為,人性是由心決定的,大概人性也應該由習慣決定了。什麽是習慣?就是思維定勢。莫非人性就存在於思維定勢之中?那麽靈魂存在於哪裏?他陷在了理性之獄中不能自拔,正如他在給賈朝軒當秘書時,認為自己找到了仕途之路的終南捷徑一樣,其實生活中往往不是因為理性而非理性,往往是因為非理性而理性,休謨的《人性論》恰恰為非理性提供了溫床。
人們的思維定勢往往是因為甲,所以乙,然而在他身上卻發生了“黑天鵝”事件,出現了因為甲,所以丙的結果,正如納西姆所描繪的,“發現澳大利亞的黑天鵝以前,歐洲的所有人都確信天鵝全部是白色的,這是牢不可破的信念,因為它似乎在經驗中得到了完全的證實。”然而“僅僅一次觀察就可以顛覆上千年來對白天鵝的數百萬次確定性觀察中得出的結論,你隻要看見一次黑天鵝就夠了。”對於他來說,一生中遇上一次“肖賈大案”就足夠了。
然而未來似乎很喜歡捉弄曆史,讓他不可思議的是,丁能通竟然遇上了三次,而且隻要丁能通繼續任駐京辦主任,或者說隻要丁能通繼續留在官場,還不知要遇上多少次。在丁能通的人生中,黑天鵝越來越多,以至於出現一隻白天鵝很可能成為事件。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未來在開曆史的玩笑,還是曆史在開未來的玩笑。他原以為自己在仕途上的未來一定是光明的,結果,光明的未來卻進入了曆史的黑暗,他開始為丁能通擔心,丁能通躲過了“肖賈大案”、何振東腐敗大案、吳東明腐敗大案,難道每次他都能這麽幸運嗎?
剛想到這兒,坐在他身邊的人一邊翻著報紙,一邊自言自語地感歎道:“撤掉一個小小的駐京辦至於這麽大驚小怪嗎?”此人五十歲左右,肥頭大耳,滾粗的脖頸,禿頂亮晶晶的,長著猿猴一般厚實的嘴唇。
他瞥了一眼此人看的報紙,情不自禁地接過話茬說:“是啊,撤掉了駐京辦,卻停不了進京路啊!”
旁邊的人眨著一雙小眼睛看了看他,頗感興趣地問:“你對報上稱駐京辦是腐敗的溫床這種觀點怎麽看?”
他頗不以為然地說:“我認為滋生出駐京辦這種機構的體製才是腐敗的溫床。”
禿頂一雙小眼睛亮了亮,歎服道:“深刻,太深刻了!撤掉駐京辦對北京有什麽好,包括企業駐京辦在內,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有六萬多家,各地通過駐京辦投在北京的錢怕是每年得有幾千億吧。”
他覺得身邊的禿頂非同尋常,看問題的視角非常獨特,便附和道:“可不是,實事求是地講,各地駐京辦對拉動北京的內需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除了外商投資、民營企業投資外,駐京辦投資已成了拉動北京內需的第三方力量,這是北京市的偏得,其它中心城市想都不敢想。”
禿頂讚同地點點頭說:“既然各地駐京辦為北京帶來了巨大的經濟利益,北京怎麽可能舍得讓各地駐京辦撤走呢?這報上說,昌山市駐京辦撤離北京城具有標誌性意義,老弟,你怎麽看?”
他淡然一笑地說:“老兄,正如你所說的,過於大驚小怪了。黑格爾說:‘凡是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現實的’,這句話被衍生為‘存在就是合理的’,盡管恩格斯批判黑格爾將現存的一切神聖化了,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黑格爾這句話的確很深刻。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存在的生存環境,環境不變,就會存在。六千五百萬年前,恐龍為什麽消失了?因為地球氣候徒然變化,也就是環境發生了改變。因此,駐京辦要壽終正寢,必須改變它存在的環境。”
禿頂認真地問:“怎麽改變駐京辦存在的環境?”
他深沉地說:“當然要依靠改革,也就是改變遊戲規則。昌山市政府在向媒體宣布撤銷駐京辦時聲稱,駐京辦之所以撤銷,是因為它已經完成了曆史使命。這個說法過於冠冕堂皇,我不禁要問,你昌山市管轄的縣駐京辦撤銷了嗎?區駐京辦撤銷了嗎?各個部門的駐京辦撤銷了嗎?如果撤銷了,那麽企業的駐京辦也撤銷了嗎?即使都撤銷了,不是還有省駐京辦嗎!一個昌山市駐京辦撤銷了,多少個其它省市縣的駐京辦在拔地而起,這就是現實。其實昌山市撤銷駐京辦完全是無奈之舉,誰都知道駐京辦亦官亦商,各地駐京辦都在搞經營、做生意,最起碼有個招待所,何況很多省市的駐京辦都有賓館,有的是星級的,甚至是五星級的,搞經營、做生意當然有賠有賺,昌山市駐京辦之所以撤銷,無非是經營不善造成的,已經資不抵債了,財政也搭不起了,因此不得不撤離。我相信說不定哪一天,昌山市的領導一換,昌山市駐京辦還會卷土重來,為什麽?因為駐京辦的首要功能就是迎來送往,我就不信昌山市市委書記、市長坐飛機到了首都機場,會坐民航大巴車進城,或者打的進城,自己找賓館酒店,即使昌山市駐京辦撤了,肯定還有相當於駐京辦的機構在替代原有駐京辦發揮作用。要知道有駐京辦存在,大大減輕了北京市政府和各部委對口接待的任務啊。”
禿頂聽了他的話頻頻點頭,撓了撓自己的禿頭說:“最起碼駐京辦在截訪維穩方麵還是不可替代的,這篇報道說,這些年各地駐京辦在截訪維穩方麵的任務越來越重。”
他不屑地說:“截訪維穩是體製強加給駐京辦的,矛盾在基層得不到解決,是地方政府不作為,老百姓滿懷希望進京上訪,結果有關部門也不作為,給駐京辦打個電話,讓把人帶走,長此以往老百姓的積怨會越來越深。因此截訪傷了老百姓的心,並不能維穩,隻能導致不穩。我們國家為什麽要改革開放?就是要為我們國家和民族的精神世界尋找一個精神出口。這個出口是什麽?就是放狼一條生路。放狼一條生路,狼就不再是狼了。人也是動物,善惡同居一室,分野隻在一念之間。在莫裏斯眼裏,人類不過是全身**的猿類,人類最大的虛偽之處就是過於高看自己,無視自身的動物性,其實人類越是忽視或無視自己的動物性,就越容易做出非人性的行為。好獵人是不會在羊圈裏圍堵惡狼的。窮途末路之下,每個人都可能變成惡狼。這正是執政者最需要考慮的。然而,由於官本位理念作怪,我們往往用長矛對付魚鉤,非要維護虛名而不惜把一群平善的百姓逼成暴徒,死要小團體或個人的麵子,不要社會的未來。改革者的魄力和勇氣在哪裏?就是給精神大廈開天窗。讓整個民族,讓每個人都透一口氣,千萬別小看這口氣,如果人人都能透一口氣,整個民族就能揚眉吐氣,隻有整個民族都揚眉吐氣了,和諧社會才會真正到來。”
禿頂被他的侃侃而談震住了,用請教的口氣試探地問:“那麽,老弟對‘跑部錢進’怎麽看?”
他不假思索地說:“輿論對‘跑部錢進’倍加詬病,把板子都打在駐京辦身上,這非常不公平。試想一塊大大小小的蛋糕放在國家各部委局,隻有爭才能得到,不去爭就拿不到,這就給地方找關係提供了空間。因此‘跑部錢進’是體製造成的,而不是駐京辦造成的。比如說,同樣的項目,各個省都報了,而且差別不大,你說國家給誰?這裏麵很複雜,牽涉到中央和地方的關係,中央部門之間的關係,也牽涉預算內資金和預算外資金的關係。”
禿頂佩服地說:“老弟看問題真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啊!不妨我們認識一下,這是我的名片。我在東州開發區海關工作,叫周紀。”
他連忙接過名片,並謙遜地說:“原來是周關長,我說怎麽看著眼熟呢,對不起,我沒有名片,我姓顧,叫顧懷遠。”
周紀當即圓睜二目地問:“莫非是寫《廟堂》的顧懷遠?以前給賈朝軒當過秘書?”
“不錯,”他一反剛才侃侃而談的樣子,靦腆地說,“就是我。”
周紀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對駐京辦如此了解,原來我身邊坐著‘肖賈大案’的親曆者和見證人啊!懷遠,到北京有何公幹呀?該不是去簽售你的大作吧?”
他毫不避諱地說:“不瞞你說,我這次到北京就是去東州駐京辦看一位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