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紀饒有興趣地說:“誰?該不會是駐京辦主任丁能通吧?”

他聽了周紀的口氣似乎跟丁能通很熟悉,便略顯吃驚地問:“這麽說,周關長也認識丁能通?”

周紀哈哈大笑道:“何止認識?簡直就是莫逆之交。盯則能通,不盯則不能通,丁能通這名字一聽就是駐京辦主任,你說是不是?”

他開玩笑說:“中醫講通則不痛,痛則不通,該用潛規則的地方用顯規則,肯定不通,一旦不透明的轉移支付成了國家各部委辦局與地方政府之間博弈的恩惠權,必然要造就大大小小的‘丁能通’。其實,駐京辦就是隱藏在舊體製後麵的潛規則的產物,俗話說,‘過手三分肥’,正所謂‘問此官何事最忙,冠蓋遙臨,酒醴笙簧皆要政;笑終歲為人作嫁,脂膏已竭,親朋僮仆孰知恩?’”

“懷遠,”周紀清了清嗓子說,“除了倍受詬病的‘跑部錢進’以外,駐京辦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功能,這可是丁能通親口告訴我的,就是搜集信息的功能,對不知情的社會來說,搜集信息聽起來冠冕堂皇,但是真正搜集起來,駐京辦的人可個個都有當間諜的天賦,這裏麵可大有故事,都是你寫小說的好素材啊。到北京後,你應該讓丁能通好好給你講一講,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啊。”

周紀的話好像是戲言,卻深深觸動了他,他認為,小說家的任務不是講故事,更不是模仿生活,而是表現人的本質和社會的本質,揭示人性當中最隱秘的東西和社會性當中最隱秘的東西,小說是對人、對社會進行精神實驗,小說家必須潛入人的內心裂開的無底深淵和社會深處一探究竟。

這麽想著,他隨手拿起周紀剛看過的報紙翻看起來,報紙的頭版頭條是一則打擊走私的報道,不知為什麽,一段時間以來,清江省掀起了打擊走私的熱潮,省長趙長征在媒體上多次強調打擊走私與反對貪腐要兩手抓,而且兩手都要硬,這與省委書記林白一向強調的必須努力排除各種幹擾,聚精會神搞建設,必須切實做到心無旁騖,一心一意謀發展的調子不太相同,清江省的黨政一把手喊的調子不太相同,這讓對政治一向敏感的他倍感蹊蹺。

他心想,自己身邊坐著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不妨探聽探聽,便試探地問:“周關長,最近清江省打擊走私搞得有聲有色,好像大有背景,揪出什麽大案要案了嗎?”

周紀似有難言之隱,苦笑道:“老弟,不瞞你說,我也大為蹊蹺,隻覺得不是空穴來風,這次我進京,就是想借到海關總署開會之機一探究竟的。”

他失望地想,周紀是個官場老油條,不可能跟自己說真話,還是見了丁能通問個究竟吧。

此時,飛機開始傾斜,空中小姐用甜美的聲音提示乘客,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係好安全帶。龐大的機體穿過厚厚的白雲,俯身向首都機場降落。

他走出機艙時,丁能通雙手插兜,笑眯眯地站在廊橋上,身邊站著一個矮胖子,紅臉膛、濃眉大眼、大鼻子、大耳朵,剃著板寸,長得很敦實,丁能通能到廊橋上接他,他並不驚奇,當年他給賈朝軒當秘書時,丁能通不僅可以上廊橋接或將奔馳車停在飛機底下,而且還要請賈朝軒到中央領導享受的貴賓室休息一會兒,如果丁能通沒到廊橋接他,他倒覺得意外,隻是身邊站著的矮胖子不像是駐京辦的工作人員,看派頭和衣著倒像是一位相當有實力的款爺。

丁能通見他和周紀腳前腳後走出了機艙,似乎有些意外,便略顯驚訝地問:“怎麽,你們倆已經認識了?”

他聽丁能通的口氣好像早就知道周紀也在飛機上,那架勢好像不是來接他的,倒像是專程來接周紀的,他不過是碰巧在廊橋上遇上了丁能通而已,心裏有些不悅,但臉上並未表露出來。

周紀不係外地說:“如今大作家顧懷遠的名號可是名聲在外,我剛好和懷遠坐在一起,聊了一路了。懷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鐵哥們,東州市著名企業家、永盛集團老板王祥瑞。”

周紀一提王祥瑞的名號,他著實吃了一驚,王祥瑞是東州市近幾年民營企業界響當當的人物,估計省人大代表、五一獎章獲得者之類的頭銜不下十幾個,永盛集團不要說在東州市,就是在清江省民營企業中也是實力數得上前幾位的大公司,隻是一直有永盛集團靠走私香煙、汽車發家的傳聞,如今清江省打擊走私的勢頭風起雲湧,這位永盛集團的老板躲在北京親自到首都機場接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文章?他從官場轉到文壇後,除了政治敏感性外,又多了一份作家的敏感,他一向認為真正的生活就在身邊,好的作家是不會讓生活從自己的身邊溜走的。於是他熱情地與王祥瑞握手,王祥瑞早就聽說過他的名號,又是丁能通的朋友,與他寒暄得也恰到好處。

四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候機大廳,門前停著兩輛奔馳車,周紀上車前特意問他在北京呆幾天,他開玩笑地說:“要看丁主任的,丁主任如果好客,就住上個把月,如果不好客也許一個星期。”周紀也笑著說:“我也要在北京呆一個多星期,抽空讓祥瑞請客,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說完周紀上了王祥瑞的車,他上了丁能通的車。

他一上車就納悶地問:“能通,你怎麽和王祥瑞搞到一起了?好像你們倆約好來接我和周紀的。”

丁能通一邊開車一邊說:“不瞞你說,懷遠,駐京辦目前的幾輛奔馳車,都是從永盛集團買的,當時梁宇市長剛接任吳東明不久,他一上任就到北京開會,我親自開車送他去會場,當時駐京辦隻有兩輛奔馳車,我開一輛,習濤開一輛,我開的那輛早就超期服役了,結果那天車壞在了半路,怎麽也打不著火,把我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氣得梁市長打車去了會場,從那天起梁市長就下決心給駐京辦進幾輛新奔馳。但是我沒想到會從永盛集團買車,因為我一直耳聞永盛集團是靠走私起家的,沒想到梁市長親自給我打電話,讓駐京辦接手幾輛永盛集團的奔馳車,我怕是水貨,心裏不落底,便問有沒有罰沒證,你不知道,懷遠,如果是水貨,沒有罰沒證上不了路的。梁市長說手續齊全,就這樣我和王祥瑞認識了,人怕接觸,接觸後發現,這家夥不僅出手大方,而且實在,也很仗義,就成了朋友。”

他一邊聽丁能通說一邊為丁能通擔心起來,當初東州市長吳東明因貪戀女色,步了肖鴻林、賈朝軒和何振東的後塵,一時間誰來接任東州市市長成了輿論的焦點,當時省長趙長征極力推薦常務副市長林大可,認為林大可為人剛直,有魄力,可堪大任,省委書記林白堅決不同意,認為東州是副省級省會城市,還是從副省長中選一位更穩妥,兩個人爭執不下,上了常委會,在常委會上林白力排眾議,決定向中組部推薦主抓工業的副省長梁宇就任東州市市長。這讓趙長征心理很不舒服,因為梁宇是林白從昌山市副市長的位置上一手提拔上來的,就任主抓全省工業的副省長後,並未取得突出成績,東州市是全省經濟的發動機,特別是裝備製造業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將這麽一個省會級的工業大市交給一位在主抓工業經濟方麵政績並不突出的副省長,趙長征不僅心裏不自在,而且還認為林白有任人唯親之嫌,畢竟梁宇是林白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不過,梁宇就任東州市市長後,倒是如魚得水,頭三角踢得有聲有色,博得不少政聲。

丁能通不誇王祥瑞還好點,這麽一誇,他反倒為丁能通擔心起來,這個王祥瑞連罰沒證都能搞到手,而且一搞就是幾輛奔馳車的,說明此人已經手眼通天,他以自己多年的從政經驗判斷,但凡手眼通天的私企老板,背後都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今天看王祥瑞與周紀之間的密切關係,他就十分警覺,也是“肖賈大案”的教訓太深刻了,他也承認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是小心無大礙。

他用提醒的語氣說:“能通,我早有耳聞,永盛集團是靠走私起家,你跟王祥瑞這種大私梟搞得這麽近,還口口聲聲誇他多麽仗義,眼下清江省正打擊走私呢,你可別引火燒身啊!”

丁能通嘿嘿笑道:“懷遠,你知道,我一不貪權,二不貪錢,不管什麽上司,我都服務到位,不管什麽朋友,我都以誠相待,我不觸碰黨紀國法,天又奈我何?不怕你笑話,我心中的偶像是個小人物,但卻是個大英雄。”

他敏感地笑道:“該不會是宋江吧?”

丁能通哈哈大笑道:“要麽你怎麽成了著名作家了呢,對文學形象就是敏感。”

他揶揄道:“能通,你老兄不貪權、不貪錢的確令人佩服,可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別忘了肖鴻林、賈朝軒、何振東和吳東明都栽在一個‘色’字上,你老兄可是個情種,我聽石存山說羅小梅可快出獄了,你和衣雪破鏡重圓可不容易,毛主席說世界上最怕認真二字,讓我說,世界上最寶貴也是最難做的二字就是‘珍惜’!”

丁能通深有感觸地說:“是啊,‘珍惜’其實是一種責任,而我們的責任早就被貪欲的大海淹沒了,最近我看了一遍《英國病人》的光盤,當年我在電影院看這部電影時,好像沒什麽感覺,可是這次看光盤,卻淚流滿麵,特別是阿爾莫西悲痛欲絕,抱起凱瑟琳走出山洞,把她放在飛機的前座上,然後架著飛機離開,耳畔響起凱瑟琳的心聲:‘我的愛人,我等著你,過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走到洞外讓陽光溫暖我,想著我們過去的事,我們從這山洞開始,我把吉祥物掛在身上,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可我快要走了……’懷遠,不瞞你說,當時我就覺得萬一凱瑟琳就是衣雪,我可怎麽辦?這麽一想,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他頗為感慨地說:“能通,這說明你把真正的愛找回來了,這部片子叫《英國病人》,其實,整個人類都病著呢,這個地球就是個病地球,整個社會就是個病社會,地球為什麽病了?社會為什麽病了?都是由於人病了!人為什麽病了?因為道德大廈坍塌了,道德大廈為什麽坍塌了?因為信仰產生了危機,什麽都不信的人就像一葉小舟孤獨地飄**在大海上,泰坦尼克號為什麽沉沒?還不是人的盲目自信和自私自利造成的,正如英國作家哈代所說:‘在孤獨的大海上,人類的虛榮深不可測。’”

丁能通聽了他的話後,沉思了一會兒,一臉惆悵地說:“懷遠,正是由於某些領導幹部深不可測的虛榮心理,搞不好東州官場又要地震了!”

他驚異地問:“這話怎麽講?”

丁能通諱莫如深地說:“這次你不來,我也要找你,我憋了一肚子話都寫在日記裏了,抽空你看看我的日記,看看一位駐京辦主任的內心世界,相信對你寫作一定有幫助。”

他喜出望外地說:“能通,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可是你主動要把日記交給我的,大丈夫吐口唾沫就是個釘,咱可不能說話不算數。”

丁能通嘻嘻笑道:“懷遠,隻是我有一個要求,不管你把《駐京辦主任》裏麵的主人公寫成什麽奶奶樣,都必須由我來寫序言。”

他興奮地說:“我當然求之不得,隻是不知道為什麽?”

丁能通詭譎地一笑說:“不用說,駐京辦在你筆下一定寫成搞腐敗的溫床,說不定你小說裏的主人公還得在監獄裏寫懺悔錄,當然,你把駐京辦主任寫成神也沒人信,隻能寫成鬼,但其實我們是人,真正的人,真實的人,活生生的人,我做為駐京辦主任的代表,總得替駐京辦說幾句公道話吧?”

丁能通說得雖然平靜,他的心卻像是被馬蜂蟄了一下似的,毫無疑問,如果把北京比作一片汪洋,那麽大大小小的駐京辦無疑是一個個深不可測的漩渦,一個人如果整天生活在漩渦之中,會是個什麽滋味。是誰把這些人推進漩渦之中的?在漩渦之中生存下去的秘訣是什麽?盡管他即將創作的《駐京辦主任》在腦海中尚未構思成熟,但這些深刻的問題,無疑是這部書最需要揭示的。或許丁能通的序言與自己的小說相得益彰,起到珠聯璧合的作用。

奔馳車貪婪地吞噬著機場高速公路,光滑得像黑緞子似的柏油路麵在陽光的照耀下黑亮黑亮的,路兩側排列整齊、規則筆直的白楊猶如人的欲望,高高地向天空伸展,透過車窗往林子裏望去,層層交疊的林木黑森森的,就像心裏陰暗之人居心叵測的靈魂。他一向認為北京猶如一個巨大的子宮,這條通往市內的長長的高速公路猶如一條巨大的**插入子宮,那些在陽光下猶如螞蟻似的無休止穿梭在高速公路上的小汽車就像千千萬萬射出去的**,各懷著找到卵子的欲望拚命奔跑著。

晚上,丁能通在北京花園中餐廳為他接風洗塵。陪酒的省駐京辦主任薪澤金、市駐京辦副主任楊善水和主任助理兼接待處處長白麗娜,他都認識,第一次見麵的兩個人:一個是剛剛被撤掉的昌山市駐京辦主任徐江,另一個是剛剛從主任助理提拔為副主任的習濤。丁能通一番介紹後,眾人紛紛入座。

幾圈推杯換盞之後,白麗娜用“粉絲”的口吻說:“懷遠,不瞞你說,你出版的幾本書,我每本都看了三遍,起初我以為你會寫自己的經曆,想盡一切辦法對號入座,卻怎麽也對不上,後來我幹脆拋棄對號入座心理認真看書,發現你寫的小說和別人寫的小說最大的不同就是觸動靈魂,看你的書逼著讀者反思人生,你是怎麽做到的?”

他淡然一笑說:“我從不躲在象牙塔裏寫作,所謂的象牙塔早就濫了,納博科夫稱躲在象牙塔裏寫作的人為‘坐監人’,‘坐監人’隻是本我,創作不能靠本我,要靠非我,因此納博科夫才說‘是包圍本我的牢獄之牆突然崩潰而非我從外邊衝進來救出了坐監人’,真正的小說是非我通過記憶這個可信賴的助手幫助回憶並重建世界。”

習濤雖然久聞他的大名,卻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在與吳東明的較量中,習濤成熟了許多,但是他一直困惑,像吳東明這種本來可以成為像焦裕祿一樣的好幹部的市長,怎麽會突然腐敗掉了,習濤讀了他的書豁然開朗,於是接過他的話頭尖銳地說:“顧哥這句象牙塔已經濫了說的太好了,我認為官場上的象牙塔就是駐京辦。很多人對駐京辦耿耿於懷,好像駐京辦到北京就是搞腐敗來了,他們也不想一想,眼下腐敗已經成了一種最流行的時尚,難道推波助瀾的是駐京辦?”

楊善水是他的老熟人了,深吸一口煙插嘴補充道:“應該說使腐敗成為時尚的是落後的體製,腐敗如麻恰恰是陳腐體製的勝利!”

他頗有感慨地說:“習濤和善水看問題很深刻呀,納博科夫說,‘犯罪通常是缺乏想象力的人,因為想象即使在常識最低限度上的發展也能阻止他們作惡,隻要向他們靈魂的眼睛展示一幅描繪手銬的木刻’”,接著他用調侃的語氣說,“其實,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主任有六萬多,改革開發腐敗掉的駐京辦主任屈指可數,與腐敗掉的其它部門的貪官比算是小巫見大巫了,為什麽會這樣呢?按納博科夫的說法,大概是駐京辦主任們是一批頗具想象力的人。”

眾人哈哈大笑後,丁能通頗為無奈地說:“駐京辦主任沒有想象力不行啊,沒有想象力的駐京辦主任必然被逼良為娼,因此駐京辦主任個個都是官場上的藝術家。澤金、徐江,你們說是不是?”

薪澤金與他應該算是老朋友了,便開玩笑地說:“懷遠,二加二等於四是什麽?是常識,大大小小的駐京辦為什麽蜂擁到北京?這不是常識嗎?怎麽一些人突然大驚小怪起來了,生活中總是有那麽一些人,祖墳不哭,哭濫墳崗子,祖墳是什麽?是官本位呀!駐京辦與官本位比起來頂多算個濫墳崗子,徐江,你說是不是?”

一直心事重重、沉默良久的徐江淡然一笑說:“明朝規定,各布政司、府州縣對本地的戶口、錢糧、軍需等事項,要在年底時派人到京師的戶部進行核對。地方官員攜帶的文書要加蓋印信,逐級核對無誤方可通過,如發現上下統計數字不符,戶部要予以駁回。這時地方官員應回到原地重新填寫,蓋好印信後再來核對。當時的官員出行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那些費盡千辛萬苦、跨過萬水千山趕到京城的‘報表官’,哪肯回京折騰,就在來京時帶有預先蓋好印信的空白文書,如遇到戶部駁回,就在原地重新填寫,不必再回本地蓋印,以免往返之勞。這就滋生了兩大弊端,京官以各種借口拖延審批,以圖從中取利;地方官普遍偽造公文,欺上瞞下。洪武十五年,朱元璋發現上京接受考察的官吏絕大多數身帶各類加蓋公章的空白公文,遇上上級駁查,立即現填重報,認為這是極其嚴重的弄虛作假,欺詐行為,勃然大怒,一氣之下下令將全國十三個省、一百四十多個府、一千多個縣的掌印官全部殺掉,將副職一律杖責一百,發往遠方當兵戍守。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空印案’。其實當時使用空印文書是潛規則,上下習以為常,明朝立國以來,沒有關於使用空印文書違法的規定,各部門一直按習慣做下來,不知道這是犯罪。你們對照一下,明朝使用空印的利弊與眼下‘跑部錢進’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時的進京官員像不像大大小小的駐京辦主任,當時誰也說不清‘空印’是誰發明的,就像眼下我們也說不清‘跑部錢進’是誰發明的一樣。權力的灰色地帶是潛規則的發源地,製度越陳腐,灰色地帶越多,《惡書》中說,公恩不私謝,其實現在公與私之間的灰色地帶越來越大,什麽公事私辦,私事公辦,公恩私謝,私恩公謝,早就說不清楚了,灰色地帶有著巨大的利益可撈,撈的風險不大,而利益巨大,你們說,能撈誰不撈?”

徐江看上去是個內向的人,中等身材,小鼻子卻長了對肥大的鼻孔,他沒想到看似內向的徐江一開口竟然侃侃而談,他認為這次北京之行能遇上這位駐京辦主任中的敗軍之將是緣分,為了一探徐江為什麽將昌山市駐京辦幹荒了,他想探一探徐江在業務上的能力,於是他詭譎地問:“徐主任,你幹了幾年駐京辦主任了?”

徐江一籌莫展地說:“一晃也有七八年了。”他不露聲色地說:“這麽說和能通幹的時間差不多長,那麽我問你,國部長的生日你知道嗎?”

徐江懵懂地問:“哪位國部長?”

白麗娜嘻嘻笑道:“怎麽搞的,徐主任,連京城大名鼎鼎的國部長你都不知道,我說昌山市無論搶項目、還是搶資金,總是搶不上槽呢?”

他笑眯眯地接著問:“那麽徐主任,關部長,你總認識吧?你知道他最喜歡吃什麽菜嗎?”

徐江搖搖頭說:“他喜歡什麽菜我怎麽知道。”

丁能通得意地說:“徐江,國部長的生日是六月三十日,關部長最喜歡喝茅台吃狗肉。不瞞你說,京城各大部委辦局主要領導的生日、喜好,我都放在腦子裏了,咱們有求於人家的多,領導的生日當然要記住了,領導的喜好就更重要了,醫家講對症下藥,官家講投其所好,這是常識嗎,對不對,老薪?”

眾人聽罷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徐江聽了有些發窘,一副檢討的語氣說:“不瞞諸位,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京城大大小小六萬多駐京辦怎麽偏偏就昌山市駐京辦撤了,難道真的像某些媒體鼓吹的,這是駐京辦即將撤出曆史舞台的信號,具有標誌性意義?還是因為真的由於經營不善財政填不起窟窿了,或者我們的市長真的高瞻遠矚,就想出出風頭,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今天懷遠這麽一問,我恍然大悟,原來原因就出在我身上,與能通比起來,我真是相形見絀啊,如果同時去西城區月壇街三十八號爭項目,我怎麽可能爭過丁能通。昌山市駐京辦純屬是我他媽的幹黃的!”

丁能通見徐江有些沮喪,便為他斟了一杯酒,詭秘地說:“徐江,幹了這杯酒,我告訴你做一個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駐京辦主任的秘訣。”

徐江將信將疑地幹了杯中酒,然後迷茫地看著丁能通問:“說吧,什麽秘訣?”

丁能通一本正經地說:“好好讀一讀懷遠的小說,福樓拜曾經給他的情婦寫信說,‘誰要是熟讀五六本書,就可成為大學問家’,懷遠的小說裏充滿了政治智慧,剛好他出版了五六本了,徐江,你回到昌山市後抽空好好讀一讀,反正你的工作暫時還沒有著落,不妨多讀幾本書,我相信隻要你讀懂讀透懷遠的書,不論你將來在什麽位置上工作,都會遊刃有餘的,而且我甚至認為,你很可能會卷土重新回北京任駐京辦主任,你知道駐京辦的精神是什麽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堅信昌山市駐京辦早晚有一天會回到北京城。”

他饒有興趣地觀察著春風得意的丁能通和心灰意冷的徐江,這次到東州市駐京辦,他不是來體驗生活的,他從不認為生活是體驗來的,他隻想做個竊聽者,一個像普魯斯特筆下的主人公馬塞爾一樣的隔牆竊聽者。貢布雷正午的美麗是通過它在人們記憶中的花香、鍾明而認識的。同樣,駐京辦的醜陋是通過它在人們心目中的想象而被認識的。駐京辦之所以倍受詬病,是因為無人揭開它神秘的麵紗,盡管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分布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然而在人們心目中,它仿佛建立在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猶如人們不喜歡來往的鄰居一樣神秘,人們自然認為這種神秘是齷齪的,因為凡是神神秘秘的都是見不得人的。普魯斯特心目中的貢布雷是夢境的,但他心目中的駐京辦卻是夢魘的。這種感覺雖然來源於已經成為故事的“肖賈大案”,卻經常誘使他掉入一個深不見底、無力逃脫的混沌虛無之中,他急需一根從天而降的繩子,於是他進入回憶的狀態,他的思緒回到了老駐京辦——那個長滿梧桐樹的大軍營。他極力將諸多細節拚湊起來,想象出住過的每趟平房、每個房間的樣子,牆壁紙的顏色、電視的位置以及窗外鼓噪的蟬鳴,還有早晨駐京辦大門前繁忙的小吃攤,甚至此時他的口中已經有了油條和混沌的香味。思緒回到北京花園,回到中餐廳,回到當時的包房內,仿佛記憶在時間隧道中進行了旅行。

他定了定神意味深長地問:“在座的各位,除了麗娜以外,不是駐京辦主任,就是駐京辦副主任,我想問問大家你們第一次‘跑部錢進’成功的感覺。”

徐江皺著眉說:“懷遠,不瞞你說,第一次‘跑部錢進’成功之後,喜悅之餘,我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他不失時機地說:“這才是你為什麽把昌山市駐京辦幹黃的真正原因。每個人都是善與惡的統一體,你每‘跑部錢進’成功一次,良心就譴責你一次,你怎麽可能當好駐京辦主任呢?”

薪澤金插嘴說:“懷遠,所謂善與惡也是相對的,我們也是為了地方經濟的發展,隻能說是舍大家為小家,駐京辦隻是體製配製出來的一種藥液,既然是一種藥,當然是給病人用的,究竟誰是病人?難道是我們駐京辦主任嗎?這麽說不公平。”

楊善水不屑地說:“我看薪主任說的藥是官本位吧,官本位是毒藥,誰吃了都得成為病人。”

習濤激憤地說:“我看現有體製有一種特殊的功能,就是可以將潛藏在人體內處於休眠狀態的惡這個魔體喚醒,並且派這個魔體去做他樂意做的事。”

白麗娜懵懂地問:“你是說,本來一個人是善與惡的混合體,喝了官本位的藥液,就把惡分離出來了?”

他很喜歡這種探討,他像普魯斯特似的拿出自己的透鏡以窺視的心理說:“你們所謂的藥很有點像《化身博士》中的內科醫生哲基爾服用的一種藥液,這種藥液就能分離一個人的善與惡,哲基爾喝了之後,變成了一個惡人,叫海德。用斯蒂文森的話講,海德是一個全人類中由純粹的惡構成的人。在小說中,海德的個子要比身材高大的哲基爾短許多,這暗示了哲基爾具有較多的善。其實哲基爾是一個由百分之九十九的哲基爾**和百分之一的海德**混合而成的。我們誰不是這樣一個複合式的人呢,但是官本位體製就像審犯人時的誘供一樣,會將百分之一的海德**提取出來並且激活。”

丁能通頗有感慨地說:“懷遠,你是說平時我們是哲基爾,‘跑部錢進’時卻變成了海德,當然不是我們要變成海德的,是官本位的體製在逼良為娼?”

他點了點頭,補充道:“徐江第一次‘跑部錢進’成功後的心態,很像那個老故事,也就是一個小男孩喊狼來了時的心理,納博科夫說,一個孩子從尼安德特峽穀裏跑出來大叫‘狼來了’,而背後果然緊跟著一隻大灰狼——這不成其文學,孩子大叫‘狼來了’而背後沒有狼——這才是文學,駐京辦主任的處境恰恰相反,是有一條大灰狼在喊:‘駐京辦主任來了’、‘駐京辦主任來了’,結果不是駐京辦主任包圍了大灰狼,就是狼群包圍了駐京辦主任。”

他這番話很像手術穿刺一樣,讓在坐的每一個人後脊梁骨發涼,包房內陷入一片沉默。盡管如此,他內心仍然竊喜,今晚這頓飯給他的啟示太多了,他感到自己的大腦就像一隻原先插得深深的錨鬆動了一樣,盡管他還不知道大腦中的錨鬆動後會發生什麽,但大腦已經猶如海洋波濤洶湧起來,他仿佛看見那隻錨正在慢慢地從大海中冒出來,他的耳畔甚至聽到了那隻錨冒出來時所發出的嘈雜的回響。他暗自決定,一定要在駐京辦住一段時間,眼前這幾位各懷心腹事的駐京辦主任,足可以讓他扯開蒙在駐京辦這個特殊的政治舞台上的霧一樣的麵紗,哪怕這層薄霧宛如靜謐中的沉睡,他也要為駐京辦畫一幅工筆畫。他就像馬塞爾的姑媽萊奧妮似的,盡管因癱瘓使她與世隔絕,然而,對貢布雷流傳的每條小道消息,她都抱有強烈的好奇心。此時的他不僅對關於駐京辦的一切秘密有強烈的好奇心,他甚至希望自己變成蛔蟲,鑽進這些人的肚子裏,就像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裏一樣,一探究竟。對於普魯斯特來說,藝術是最本質的生活現實,然而,對於他來說,政治是最本質的現實生活。其實現實的本質是一具假麵,這對經曆“肖賈大案”洗禮過的他來說再清楚不過了。有時他在夢中會夢見成群結隊的假麵從他眼前閃過,每一個假麵都是一種光閃閃的楔形,他在讀《追憶似水年華》時,最羨慕馬塞爾可以偷聽他姑媽做夢,他心想,如果一位作家有本事潛入每個人的夢中,那麽他一定是最頂級的作家。當然,普魯斯特的確有這樣的本事,因此他成了文學大師。納博科夫認為,好小說都是好神話,他認為,每一位駐京辦主任都是一部好小說,因為駐京辦不僅僅被一些人認定為是滋生腐敗的溫床,也是滋生神話的溫床。因為當大灰狼喊出“駐京辦主任來了”的時候,神話就開始了,因為大灰狼是神,他讓駐京辦主任個個變成了魔法師。關於這一點,早在他給肖鴻林當秘書時就參悟到了,因為他親眼目睹了丁能通從市長秘書搖身變成駐京辦主任以後,製造的一個又一個奇跡。丁能通深知京城哪位部長喜歡哪位畫家的畫,哪位主任喜歡哪個朝代哪位書法家的字,有一段時間,他一直弄不明白丁能通是怎麽摸清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部長們的嗜好的,後來虛心向丁能通請教才明白,原來都是通過一些類似於皮條客的古玩商打聽到的。

原來無論是地方經濟“跑部錢進”,還是地方領導“跑部升遷”,都要先弄明白東家的嗜好,凡事投其所好才有希望辦成事兒,投其所不好不僅辦不成事,可能還起反作用。就拿送字畫來說,丁能通認識一位住豪華四合院的古玩商,姓那,祖上和慈禧老佛爺沾親,此人在京城古玩商圈子裏非常低調,但和許多部委辦局的領導是朋友,哪位部長喜歡青瓷、哪位部長喜歡字畫,他都門兒清。原來這位姓那的古玩商就像專門銷贓官員收受的高檔煙、高檔酒的小超市老板一樣,所不同的是當有買主上門時,那老板會建議買主給部長送些什麽,人家不喜歡青瓷,你就不能給人家送青瓷,人家隻喜歡鄭板橋的竹子,你最好送竹子,於是買主會問,有貨嗎?那老板便會讓他第二天再來,其實他用這一天的空檔到部長家取貨去了,替部長賣了字畫,買主再送給部長,這幅字畫就可以不斷地賣,那老板就像這些部長、局長的經紀人一樣,既掙了中介費,又交了朋友,皆大歡喜。丁能通在京城混久了,三教九流什麽朋友都有,所積累的人脈讓任何一屆東州班子無不將其視為財富,也正因為如此,市長梁宇一上任就給駐京辦配了幾輛嶄新的奔馳轎車,足見對丁能通的重視。隻是在首都機場,丁能通居然和王祥瑞一起來接機,接的又不光是自己,竟然是東州開發區海關關長,不免讓他為丁能通捏著把汗。

他斷定,丁能通一定了解清江省打擊走私這股風的誘因,酒桌上不便多談,他想席散後,將丁能通拽到自己的房間好好問個究竟,說不定丁能通一開口,自己又能寫一部現實主義力作。想到這兒,他心裏就像馬塞爾嚐到了蘸了茶的馬德蘭蛋糕一樣舒服。就像耶穌所經曆的苦難是為了拯救人類一樣,他覺得自己因為“肖賈大案”所經曆一切心靈苦難,都是為了日後滋養小說這棵秧苗,自己天生就是文學田地裏的農夫,前半生為這塊田地準備養料和種子,後半生插種、護理、收割。

席散時,已經是半夜時分,他和丁能通都有了七分醉意,正是極度興奮的狀態,丁能通想拽他找個酒吧或歌廳,他始終沒忘記自己進京的目的,他說,還是到我的房間喝杯茶吧。丁能通心領神會,兩個人搖搖擺擺地進了電梯。

一進房間,丁能通就頗為感慨地說:“懷遠,我真羨慕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當年我選擇來駐京辦無非是為了自由自在,然而事與願違呀,想不到進入了一個夢魘般的世界,你的世界是高雅的藝術殿堂,而我的世界卻是黑洞洞的電影院,我一直處於盲目的黑暗之中,耳邊常常響起黑暗中的笑聲。”

他沏了兩杯茶,送給丁能通一杯後說:“官場中人誰不是處於盲目的黑暗之中?人生就是從黑暗中來再到黑暗中去的過程。我們都是被上帝趕出伊甸園的亞當。千萬不要羨慕我,我是一個特例,是不可複製的。你千萬別把自己變成果戈裏的《外套》和卡夫卡的《變形記》裏的主人公,他們都苦苦掙紮著想要跳出這個世界,進入人的世界,結果都絕望地死去。能通,俗話說,酒後吐真言,給我描述一下你耳邊時常響起的黑暗中的笑聲吧,我估計你不光聽到了笑聲,是不是還聽到了竊竊私語呀?你小子跟我說實話,是不是東州官場又要地震了?我怎麽覺得近來掀起的這場打私風暴不像是空穴來風啊?最讓我不解的是林白對趙長征掀起的這場史無前例的打私風暴好像並不太支持,兩個人的調子不太一致呀?”

丁能通噗哧一笑說:“懷遠,你小子天生就是當作家的料,腦子就像狗鼻子一樣靈敏。你這趟進京,大概不僅僅想收獲一部《駐京辦主任》吧?盡管你的書很受歡迎,但我也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我身邊就有人說你的作品是展腐作品。”

他不屑地呷了一口茶說:“丁能通,什麽你身邊的人,我看就是你說的,你記住,我的小說寫的是人,每部小說中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存在,盡管故事發生在官場,但是每個人物的命運猶如一個個圓心,輻射的是人的心靈王國。我的每部作品都通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解剖,呈現給讀者的是一部厚重的精神檔案。通過這些精神檔案,我們體悟的不僅僅是官場中人的靈魂世界,更是人的精神現實、思想困惑和心靈生態。你說我的小說是展腐作品,我看你是害怕我的小說,你小子心懷鬼胎,是不是看了以後怕半夜鬼叫門呀?要麽就是在官場上待久了,早就形成了諂媚思維,以為諂媚就是好的,批評即是壞的,這叫諱疾忌醫。也難怪,諂媚不僅是習慣,而且是時尚,看看兩會上的發言就一清二楚了,怪不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大代表氣憤地說:‘我們開會,前八分鍾是在歌功頌德,對報告歌功頌德、對自己歌功頌德,剩下的就沒有時間了。’毛主席早就講過,批評使人進步,其實何止使人進步,更是保證社會進步的良藥。對於腐敗,就是要像曬被子一樣暴露在陽光之下,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麵對腐敗,就是要形成一種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局麵,隻有將老鼠都趕到街上,人們才能看清老鼠的嘴臉。不把老鼠趕到街上,不讓腐敗暴露在陽光之下,難道還要將腐敗藏著掖著不成,我看你小子這種觀點是在有意無意地包庇腐敗。”

丁能通嘿嘿笑道:“好了好了,大作家,千萬別再上綱上線了,再上綱上線我就不是包庇腐敗分子,而是成了腐敗分子了。不過你剛才問我清江省為什麽突然刮起了打私風暴,還真與反腐敗有關。你還記得省交通廳廳長杜誌忠吧,和賈朝軒很熟的,去年被判了二十年,前些日子在監獄裏用眼鏡片割脈自殺了。”

他吃驚地問:“怎麽?杜誌忠自殺了?”

由於賈朝軒任東州市常務副市長時主管全市城建交通工作,因此與時任省交通廳廳長的杜誌忠很熟,他在給賈朝軒當秘書期間,杜誌忠請賈朝軒吃過飯,賈朝軒也請杜誌忠吃過飯,兩個人關係不錯,因此他對杜誌忠印象很深。杜誌忠是趙長征剛剛就任清江省省長時一手提拔起來的愛將,官場上沒有人不知道杜誌忠與趙長征的關係,杜誌忠之所以深得趙長征的賞識及有幸成為趙省長的愛將,完全是靠自己的才幹,他本人並沒有特殊的政治背景和家庭背景,因此出身寒門的杜誌忠做人做事一直低調,除勤勉做事外,從不在任何場合炫耀與趙長征的關係,有時聽到別人“竊竊私語”地談論他與趙長征的關係時,還極力否認。就這麽一位在官場上極會掌握分寸,既精明幹練,又不張揚的人,三年前突然以經濟問題被雙規,清江官場一片嘩然。兩年前以受賄罪判了二十年,想不到竟然在蹲了一年監獄後自殺了。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將信將疑地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丁能通吐了一個煙圈說:“薪澤金告訴我的,還能有假。已經死了半年了。”

他歎了口氣說:“可惜了,杜誌忠給我的印象是個很能幹的官。”

丁能通大大咧咧地說:“在官場上無論你的背景有多深,都不能太能幹了,否則,準遭人嫉恨,更何況杜誌忠就任省交通廳廳長後,對處級幹部以競爭上崗為名進行了大換血,再加上隻知道做事,不懂得變通,得罪了不少人啊!據說告他貪汙受賄的匿名信能裝一麻袋,有些直接寄給了林白。林白就批給了劉光大,劉光大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也沒跟趙長征打招呼,就把杜誌忠雙規了。誰不知道趙長征與杜誌忠情同手足,趙長征一手將杜誌忠從一個小處長提拔為正廳長,聽到杜誌忠出事的消息,心裏能好受嗎?結果雙規了很長時間也沒查出什麽事,案子陷入了僵局。劉光大哪肯認輸,加大偵察力度,結果查處杜誌忠收受賄賂一百五六十萬,一下子判了二十年。本來趙長征對這件事就耿耿於懷,有一次進京,在省駐京辦吃飯,可能也是酒話,當著薪澤金的麵就為杜誌忠抱不平,聲稱有人想借杜誌忠給他穿小鞋,看樣子為杜誌忠的事憋了一肚子怨氣。”

他警覺地問:“能通,你的意思是說趙長征的這口怨氣轉化成了打私風暴?莫非是衝著……”

他還未說完,丁能通就詭譎地擺擺手說:“官場上哪個領導沒有幾個愛將,這就叫以其人之小鞋還治其人之大腳。”

他不以為然地笑道:“能通,喝了半瓶五糧液你就多了,怎麽今晚滿嘴跑火車呢?”

丁能通打哈哈地說:“誰說是半瓶,足足大半瓶,快一斤酒了。別看我喝這麽多酒,懷遠,我腦袋比不喝酒時還清醒,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懵懂地問:“為什麽?”

丁能通指了指他說:“就為你成了著名作家,我高興!懷遠,從‘肖賈大案’到吳東明自殺,這期間已經倒了三批官員了,在官場上混有什麽意思,就是他媽的一個工具,看過卡夫卡的《變形記》吧,可憐的格裏高爾已經習慣於做全家人的使用工具,在官場上,誰不是工具?就拿我這個駐京辦主任來說吧,不僅是迎來送往的工具,更是‘跑部錢進’的工具;不僅是招商引資的工具,更是‘截訪維穩’的工具;不僅是搜集信息的工具,更是聯絡感情的工具。我有時真希望自己也變成一隻大甲蟲,可以像格裏高爾一樣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爬一爬,躲在沙發底下休息休息。”

他聽了丁能通這番酒話哈哈大笑,他覺得丁能通正在賺了便宜賣乖,以自己對人的觀察,如果丁能通真是一隻大甲蟲的話,眼下也正處於甲殼蟲身份給他的有限快樂的頂峰狀態,於是他嘿嘿地笑著說:“能通,別自己美化自己了,你知道薩姆沙家那個瘦高個的女雜工怎麽稱呼格裏高爾嗎?‘來吧,你這個大屎殼郎’,大甲蟲就是他媽的屎殼郎。”

丁能通當即反駁道:“懷遠,這你就外行了,我看過納博科夫關於格裏高爾到底變成了隻什麽蟲子的分析,其實就是一隻六條腿的甲殼蟲。他還說,甲殼蟲在身上的硬殼下藏著不太靈活的小翅膀,展開後可以載著它跌跌撞撞地飛上好幾英裏,奇怪的是,甲殼蟲格裏高爾從來沒有發現他背上的硬殼下有翅膀。”

他懷著炫耀的心理說:“能通,其實我們都被扭曲成了甲殼蟲,你之所以羨慕我,是因為我發現了自己硬殼下有翅膀,並且利用翅膀自由自在地飛了起來,盡管飛得有些跌跌撞撞,但我是憑著自己的翅膀飛起來的,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高興的?而你之所以抱怨,就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是有翅膀的,翅膀長期不用就會退化,本來有翅膀,卻任憑翅膀退化掉,那可真成了整天滾屎球的屎殼郎了!你應該好好琢磨琢磨,你是沒有發現自己的翅膀,還是翅膀已經退化掉了,這可是兩個性質的問題。”

丁能通自嘲地說:“別看你我同樣是甲殼蟲,你在自由的天地間飛翔,我卻被裝進了一個黑箱子裏,一點光亮都沒有,怎麽可能看清我到底有沒有翅膀呢?我現在隻企盼在裝我的黑箱子上紮一些通氣孔,不然我早晚要被憋死。”

他開玩笑地說:“憋是憋不死的,別忘了卡夫卡筆下的甲殼蟲是因蘋果創傷潰爛化膿而死掉的,什麽叫潰爛化膿?就是腐敗,甲殼蟲因腐敗而死!”

丁能通用手拍著茶幾說:“但是甲殼蟲是怎麽腐敗掉的,是誰在甲殼蟲的後背上砸進去一個蘋果,而且陷進了肉裏,是他父親,身著筆挺的製服向格裏高爾扔蘋果炸彈,他父親已經退休了,並沒有工作,為什麽以一種頑固的態度堅持穿著製服,即使在家裏也不肯脫,卡夫卡並沒有告訴我們甲殼蟲的父親穿的是什麽製服,然而答案恰恰在於此,因為格裏高爾的父親並不是什麽真正的父親,而是一種象征,象征什麽?象征的是陳腐的官僚體製,格裏高爾後背的甲殼也是一種象征,象征的是在陳腐的官僚體製下,人們被扭曲的心靈。關於這一點,卡夫卡寫的很生動,當甲殼蟲從鼻孔裏呼出了最後一絲微弱的氣息後,卡夫卡寫道:‘於是,他們進去了,站在屋子中間屍體的周圍。他們把手插進自己破舊衣服的口袋裏,這時陽光已把房間照亮了。’納博科夫振聾發聵地說:‘這裏哪個詞最關鍵?破舊在陽光裏。’懷遠,你是作家,你說說看,這是怎樣一種深刻?”

他被丁能通這番話給震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丁能通這個整天忙著迎來送往的駐京辦主任會對卡夫卡的《變形記》有如此透徹的理解,他心想,對如此偉大的作品有著如此獨到見解的人,即使是甲殼蟲也是應該長著翅膀的,為什麽不會飛翔呢?

於是,他深沉地問:“能通,你小子心裏是不是裝的不可告人的東西太多了?你也別為自己成為甲殼蟲而苦惱了,能不能把我當成沒穿衣裳的皇帝,像那個人群裏說皇帝沒穿衣裳的孩子一樣,和我說幾句真話?”

丁能通又換了一支煙,一邊點煙一邊說:“懷遠,你需要什麽素材,盡管問。”

他單刀直入地問:“王祥瑞和周紀到底是什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