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自從第一次在紅會所見到那頂頂之後,我已經完全取得了梁市長對我的信任。當時,梁市長在中央黨校學習就要結束了,有一天晚上宴請完官部長,我開車送他回中央黨校。
梁市長坐在車上一邊抽煙,一邊若有所思地問:“則成,你對佛教怎麽看?”
我不知道梁市長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便含糊其辭地說:“佛家講普渡眾生,因此凡是能普渡眾生的人都是佛。”
梁市長聽了我的話頗為讚許地說:“則成,按你的意思,掌握權力的人是最有能力普渡眾生,不防設想一下,如果每個官員都以佛教為信仰,是不是以民為本就指日可待了?因此,我們國家應該大力提倡‘以佛治國’。現在社會上好人越來越少了,老百姓都要信佛就好了,佛教比較文明,教人如何行善積德、不做壞事,信佛的人多了,社會也就安定了。”
聽梁市長這話,我深知是受“妙玉”的影響,便開玩笑地說:“梁市長,既然你真信佛,何不也效仿頂頂,做個佛門俗家弟子?正好我與北京龍泉寺的政言大師是好朋友,幹脆讓他收你為俗家弟子怎麽樣?”
我這本來是玩笑之語,萬萬沒有想到,梁市長卻當真了,他一本正經地說:“我正有這個意思,隻是不知道這政言大師肯不肯?你當個事兒,幫我辦一下。”
沒想到一句玩笑話,給自己惹這麽大麻煩。我就坡下驢想推脫,便嬉皮笑臉地說:“梁市長,妙玉也是俗家弟子,不知道皈依了那座廟,不妨問問她,在她皈依的寺廟找個師傅,你們不就成了師兄妹了嗎?”
梁市長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著說:“頂頂是在尼姑庵裏拜的師,我一個大男人怎麽能到尼姑庵裏去拜師呢。你小子別想推脫,就拜龍泉寺的政言大師,這件事辦成了獎,辦不成罰,你看著辦吧。”
還是那句老話,一個優秀的駐京辦主任,領導怎麽說,就要怎麽做。梁市長在離校前一天,我和他的秘書高嚴一起陪他去了門頭溝。龍泉寺距阜成門四十多公裏。我開著齊胖子送給駐京辦的奔馳600從長安街西行,至門頭溝區雙峪環島左轉,直行五公裏至石門營環島,上了108國道。
路上高嚴笑嘻嘻地問:“梁市長,我以為出家當和尚才舉行儀式呢,沒想到做俗家弟子也要舉行儀式,這‘三皈’的儀式是不是和咱們入黨的儀式差不多呀?”
梁市長一本正經地說:“這兩者怎麽能相提並論,當然是皈依三寶的儀式更鄭重、也更隆重了。‘三皈’儀式對於一個佛教徒來說,是打內心表現出來的一種效忠的宣誓、一種懇切的承諾、一種渴望的祈求、一種生命的新生、一種虔誠的皈依,這在佛教看得極其重要。否則的話,縱然信佛拜佛,也不是合格的正科生,而是沒有注冊的旁聽生,這對於信仰心理的堅定與否,具有很大的作用。則成,你與北京許多寺廟裏的和尚、住持都是朋友,你說說,我說的對不對?”
我明明知道梁市長的觀點是不對的,但我哪兒敢說不對呀,隻是附和道:“想不到梁市長對佛教如此虔誠,確實應該舉行個隆重的儀式,等這回領了龍泉寺的皈依證,梁市長,你就真成了名正言順的正規的佛門俗家弟子了。《水滸傳》中孫二娘對武鬆說:‘觀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度牒就是僧人的‘身份證’,上麵注明了僧人的名字、年齡、相貌等,僧人有‘身份證’,俗家弟子當然也有,就是‘皈依證’。梁市長您是有身份的人,做市長有組織部門和人大的任命書,做俗家弟子,當然也要有佛家頒發的皈依證了。”
說句心裏話,我向梁市長講這番話時,心裏想的卻是《紅樓夢》中受到賈寶玉、薛寶釵一致推崇的一首曲子:“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這首曲子描寫的一樣複雜,我實在無法想象,萬一有一天梁市長在我牽線搭橋下遁入“空門”,被市委書記夏世東知道了,我這個駐京辦主任怕是也幹到頭了。但眼下無法勸梁市長回頭了,隻好順勢而為了。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不管一個人信共產主義也好,還是信儒釋道也好,有信仰總比沒信仰強。
龍泉寺坐北朝南,背倚寶珠峰,周圍有九座高大的山峰呈馬蹄狀環護,這九座山峰從東邊數起依次為回龍峰、虎距峰、捧日峰、紫翠峰、瓔珞峰、架月峰、象王峰和蓮花峰,九座山峰宛如九條巨龍,拱衛著中間的寶珠峰,規模宏大的龍泉寺古刹就建在寶珠峰南麓。
我們下車後,政言師傅的一個小徒弟從牌樓一直接我們進山門,政言師傅正站在客堂前迎候。幾杯清茶和閑談之後,我和高嚴陪梁市長隨政言大師走進大雄寶殿,這裏早有十幾個和尚侍立,在政言師傅的指導下,梁市長先向佛祖跪拜三遍,然後政言師傅為梁市長灌頂,意思是消業障、長智慧,又在他頭上灑了“聖水”,梁市長向政言師傅和眾僧人行禮三遍後,合掌發誓道:“大德,梁宇宙始從今時乃至命終,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大德證知。”將願文重複三遍後,政言師傅慈眉善目地說了一個字“好”。緊接著傳戒和尚向梁市長講解了五戒,也就是戒殺生、戒偷盜、戒邪**、戒妄語、戒飲酒,然後一一問梁市長,“是否能隨學隨作隨持”,梁市長並未說“能持”,而是說“弟子明白”。讓我一下子想起《水滸傳》中,魯智深在被詢問是否能嚴守戒律時,回答“灑家記得”,引起眾僧哄笑的情景,不禁也險些笑出聲了。想不到梁市長也有像魯智深似的狡猾,記得是記得,明白歸明白,但能否照做就是另一回事了。儀式結束後,政言師傅正式收梁市長為弟子,還起了一個很滑稽的法號,叫“色空”。囑咐“色空”從此以後,要多做善事。
一個星期後,“色空”做了第一件善事,就是讓齊胖子替他向龍泉寺主持政言師傅捐了一輛奔馳600,轎車前門兩側醒目地印著“東州市三寶弟子色空供養”。
我之所以把這些如實寫出來,並不是想推脫責任,而是想提醒專案組領導,為什麽像梁宇宙這樣的人會遁入“空門”?恐怕你們又要歸罪於資產階級思想,為什麽就不能想深一點,想遠一點,突破思維之獄呢?當然我同樣也有信仰危機的問題,我之所以沒有遁入空門,做個佛門俗家弟子,是因為我確實在佛祖麵前許過願,大概許過三次,沒有一次準的,或許我沒有佛緣,或許應了馬克思說的那句話,宗教是人們的鴉片。我還不想成為一個吸毒者,我隻想做一個合格的駐京辦主任。到現在我也堅持認為,作為一名黨員領導幹部,我或許是不合格的,但作為一名駐京辦主任我無疑是最稱職的。關於這一點有大量的事實可以證明。
八
中央黨校培訓班結束後,梁市長並沒有馬上離京,而是住在北京花園天天讓我開車陪他找房子,六環以內新建的花園小區幾乎走遍了,最後還是選中了北京花園對麵的香草園,在A座十樓,由駐京辦出錢買下一套兩百多平米的住宅。
從找房子到買房子,梁市長都沒告訴我買這套房子幹什麽?直到房子買下後,妙玉來看房,我才猜出點端倪。果然梁市長親自向我布置裝修方案,我和駐京辦房地產公司的技術人員一起聽了裝修方案,一位年輕的技術人員不懂事,脫口而出:“這不就是佛堂嗎?”我使勁瞪了這位技術人員一眼,意思是用你多嘴,他乖乖地低下了頭。
等技術人員走後,梁市長拍著我的肩膀說:“則成,你知道這件事我為什麽委托你親辦嗎?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你辦事穩妥,口封緊,這件事一定要保密,那幾個技術人員的嘴要封住了。房子裝修完以後,這裏就是我今後進京的落腳地,平時妙玉住在這裏,你多關照著點她。再就是政言師傅一再囑咐多做善事,做善事就得需要錢,我決定搞一個善緣基金會,由妙玉負責,這是賬號,你認識的私企老板多,勸他們多捐點錢,多行善事,佛祖顯靈,不僅會促進他們的企業興旺發達,而且對個人、家庭都有好處。”
我毫不猶豫地說:“這有什麽難的,先讓齊胖子帶個頭。”
一提到齊胖子,梁市長欣慰地說:“像齊天這種有愛心、有善心的企業家,就是要大力扶持,多多益善!我之所以力主駐京辦與大聖集團合作,也是想利用駐京辦的優勢,讓大聖牌香煙占領北京市場。你再上上心,想辦法找一下人民大會堂管理局中南海服務處,看能不能將大聖牌香煙打到國宴上去,一旦大聖牌香煙成為國賓館指定的接待用煙,對大聖牌香煙將是一個極大的宣傳。”
其實這件事也不是什麽難辦的事,隻要產品質量過硬,憑我多年“跑部錢進”的經驗,問題不大。但這件事打死我,我也不能辦,為什麽?因為齊胖子親口告訴我,大聖牌香煙就是走私的洋煙,無非是大哥大、萬寶路、三五什麽的,不過是在白盒煙上重新貼的標,誰敢把這種煙往國賓館或國宴上推,這不是找死嗎?別看我表麵上對梁市長的話哼哼哈哈的點著頭,敷衍著,不過是讓他高興而已,其實什麽事能辦,什麽事不能辦,我心裏都有數。就拿這套房子來說,雖然是駐京辦拿的錢,但也是以“跑部錢進”的名義向市政府打了報告,然後由梁市長親自批示後,款才打到香草園售樓處的。盡管報告並沒有到市政府,因為梁市長就住在北京花園,但是有了梁市長的簽字,什麽錢我都敢花。這就叫天塌了有大個子頂著,我就是領導的服務員,跑好龍套就是駐京辦主任的職責。盡職盡責的事不謙虛地講,不勝枚舉。
但是,這篇自白寫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我寫的是坦白書,還是申訴書,因此也隻能點到為止,否則,你們會誤認為我在表揚與自我表揚。實際上,我現在正處在平生最嚴重的關頭,我寫下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決定我的命運。
然而,我被雙規的導火索還是緣起於駐京辦與大聖集團的合作。你們從字裏行間大概已經讀出來,大聖集團在利用駐京辦的外貿公司走私。我這才說了一點皮毛你們就聽明白了,楊厚德是駐京辦的副主任,當然就更明白了。官場上講的是難得糊塗,他不僅不想裝糊塗,而且非弄明白不可。以前和我搭班子,沒發現他的好奇心這麽強,自從重新分工以後,楊厚德的好奇心突然增強了。關於這一點還是白麗莎發現的。自從周中原當上東州市煙草專賣局局長以後,每次進京都是白麗莎接待,就白麗莎的眼神,不勾人還讓人想入非非呢,要是盯上誰,隻能束手就擒。
周中原第一次住在北京花園,我和白麗莎請周中原吃飯,我就發現周中原看白麗莎的眼神不對勁。席間,白麗莎扭著水蛇腰去衛生間,周中原情不自禁地說:“則成,怪不得梁市長誇你是‘跑部錢進’的高手,怕是沒少借白助理的勁吧?”
我淡淡一笑問:“怎見得?”
周中原垂涎地說:“不用說容貌了,單從後麵欣賞白麗莎的臀部,就讓人激動不已,你有這樣的助手,什麽關攻不下來呀!”
從那兒以後,我經常從白麗莎嘴裏聽到周中原的消息,甚至東州市的一些大煙販子開始進京巴結白麗莎。有一次白麗莎在我麵前,既像是說走了嘴,又像是故意透露地說:“頭兒,齊胖子怎麽得罪周中原了,一提到齊胖子,他就罵齊胖子不是個東西,還說老子撒下龍種,卻收獲的是跳蚤,太他媽的黑了。”我聽了以後心裏咯噔一下,便找機會問齊胖子:“你和周中原到底是怎麽回事?”齊胖子毫不避諱地說:“周中原是幫過我不少忙,但這家夥太貪了,簡直就是個無底洞,給多少都嫌少。現在有梁市長支持,有鐵關長關照,他在我麵前狗屁不是了。”我聽了這話,心想,齊胖子真要是與周中原鬧掰了,怕不是個好兆頭,畢竟周中原是管煙的,如果以打擊走私煙的名義找大聖集團的麻煩,也夠齊胖子喝一壺的。我把我的顧慮對齊胖子說了,齊胖子哈哈大笑,根本沒把周中原放在眼裏,不屑地說:“他也就能在背後發幾句牢騷,我借他個膽,他也不敢造次,他從我手裏拿走的夠得上東州官員的首富了,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他不會不明白這個理兒。”
或許是周中原被貪婪衝昏了頭腦,他的確不明白這個理兒,否則他不會借著酒勁跟楊厚德胡咧咧,要不是白麗莎告訴我,我還真是萬萬想不到,周中原與楊厚德竟然成了酒友。每次周中原進京,楊厚德都為他接風,而且楊厚德自從與周中原打得火熱以後,還經常借機去東州辦事看望周中原,周中原當然也少不了為楊厚德接風洗塵。並且一段時間以來,一向對白麗莎存有偏見的楊厚德,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連白麗莎都感到受寵若驚,還以為周中原起的作用。
得知這些情況以後,我對楊厚德開始警覺起來。我這麽一警覺不要緊,發現好幾次,楊厚德開車尾隨我。這家夥想幹什麽?我還真有些不知所措。起初我並沒往深處想,與楊厚德共事多年,自認為沒有什麽對不起他的,總不至於陰謀陷害我吧。後來發現他多次尾隨我,大多是我和齊胖子在一起,或者是鐵長城進京,和鐵長城在一起的時候。這就不得不讓我往深處想了。
後來我借了一輛其它駐京辦的車,開始尾隨楊厚德,我是想弄明白楊厚德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有一次在賽特商城,竟然看見張晶晶風擺荷塘地走出商城,一頭鑽進了楊厚德的車裏。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簡直是匪夷所思,這怎麽可能呢?一連串的問號使我趕緊踩油門尾隨,糟糕的是北京的交通堵起來沒完沒了,隻差一個紅燈沒趕上,楊厚德的車就無影無蹤了。張晶晶是齊胖子的情婦,怎麽和楊厚德搞在一起了?他們是怎麽認識的?齊胖子知不知道這個情況?不可能,齊胖子不可能知道,如果知道了,一定不會放過楊厚德的,那麽我能輕易放過他媽?
有一次夏書記進京拜會一位清江籍的老領導,忙了一天後,回北京花園請駐京辦處以上幹部吃飯。楊厚德坐在我身邊,我借機意味深長地敬了他一杯酒,然後用雙關語說:“厚德,有一次我在賽特商城看見一個漂亮女孩子上了你的車,該不會有什麽情況了吧,千萬不要晚節不保啊!”
楊厚德頓時有些窘迫地解釋道:“那是我女兒,到賽特買東西,搭我的車。”
我不依不饒地說:“你女兒不是正念大學呢嗎?我記得好像是前年上的大學,論年齡也就二十歲左右吧,我看見的那個上你車的女孩子可有二十七八歲了。你老兄不會拿女兒當擋箭牌吧?”
楊厚德心虛地說:“則成,你老婆孩子不在身邊,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來,我敬你一杯!”話題就這麽岔過去了。
其實我就是想敲打敲打他,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別以為別人都是二百五。楊厚德的確有個女兒,在北京大學讀書,是楊厚德的掌上明珠,隻是從未來過駐京辦,駐京辦的人誰也沒見過。想不到我這麽一詐,楊厚德竟然搬出女兒做擋箭牌,還真讓他把話題躲過去了。但是我堅信敲打他幾句,他一定會往心裏去的。隻是不知道會起什麽作用。我隻是想提示楊厚德,千萬不要玩火!
九
但是有人天生喜歡玩火。沒過多久,市紀委書記林鐵衡找我談話,讓我解釋一下駐京辦與大聖集團之間的關係,我隻好把聖京公司成立的前因後果以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並且著重強調了一切都是按梁市長的指示辦的,目的是提升駐京辦的經濟實力,擴大民營企業的影響力。
等我解釋清楚以後,林鐵衡憂心忡忡地說:“則成同誌,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親自找你談話嗎?”
我搖了搖頭。
林鐵衡蹙眉說:“最近上來幾封揭露駐京辦與大聖集團聯手走私的匿名信,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都涉及到了你,我不得不把你請來說清楚。真要是駐京辦涉嫌走私,那可不是件小事情,不過經你這麽一解釋,我也就放心了,回頭再與梁市長溝通一下。”
這件事著實嚇了我一大跳,也給我敲了警鍾,盡管我沒看見匿名信寫了些什麽,但我影影綽綽地預感到,最有可能寫這幾封匿名信的人就是楊厚德。如果真是楊厚德寫的,還真是件麻煩事,因為這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市紀委書記找過我,我估計他很快就會知道,見我什麽事也沒有,也不見市紀委對聖京公司進行調查,楊厚德一定會鋌而走險,向省紀委、甚至中紀委繼續舉報,真要是如此,駐京辦怕是再無寧日了。弄不好要刮到一大批人,說不定還會牽連到梁市長,到那時東州官場就會掀起一場大地震。這可如何是好?為了避免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隻能未雨綢繆了。因此,從市紀委一出來,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市政府。
剛好梁市長剛剛開完市長辦公會,正從會議室往辦公室走,一眼就看見了我,可能是看出我有些心神不寧,便開玩笑地說:“則成,看你慌慌張張的樣子,怎麽像是剛剛解除雙規似的?”
我連忙湊上去小聲說:“梁市長,讓你說著了,市紀委的林書記剛剛找我談過話,我來就是向您匯報的。”
梁市長聽了我的話,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說:“到我辦公室吧。”
到梁市長辦公室後,我把林書記找我談話的經過複述了一遍,梁市長聽後沉思片刻說:“這幾封匿名信隻能是駐京辦內部的人寫的,矛頭不一定隻是揭露駐京辦與大聖集團聯手走私,我分析這幾封信隻是投石問路,目的是探一探市委、市紀委的態度,如果沒有動靜,說不定還有更大的動作,此人用心極其險惡,應該說是衝我來的,你能肯定是楊厚德幹的嗎?”
我搖搖頭說:“隻是猜測。”便把楊厚德曾經開車跟蹤我,並且與張晶晶、周中原等人打得火熱的事說了一遍。
梁市長沉默良久說:“很顯然,他想通過張晶晶和周中原搜集證據,這件事隻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我懵懂地問:“梁市長的意思是……?”
話還為未出口,梁市長果斷地說:“則成,這事你來辦,楊厚德在駐京辦主管了這麽多年的企業,不可能沒有蛛絲馬跡,你好好搜集一下,給他奏上幾條,也寫幾封匿名信,給市委常委們每人一份,這種人必須讓他嚐嚐被人告的滋味。”
我顧慮重重地說:“梁市長,我對楊厚德太了解了,這個人工作上雖然能力平平,但是兩隻手卻幹淨得很,找他的蛛絲馬跡難啊!”
梁市長冷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你隻管寫你的匿名信,剩下的事我讓其他人去辦。我拿到信後立即去找林鐵衡,我會逼著他立案調查的。”
走出梁市長辦公室,我心裏有一種不可告人的感覺,我做人是有底線的,這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是如果按梁市長的指示辦,算不算害人呢?這的確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現在擺在我麵前最嚴峻的問題是我不害人家,人家來害我了!或者說我隻是個墊背的,楊厚德的目標或許真是梁市長?我反複問自己,當別人要害你的時候,你怎麽辦?我情不自禁地回答,決不能讓害人者陰謀得逞!怎麽才能不讓害人者陰謀得逞呢?阻止他!怎麽阻止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怎麽想,都是梁市長的計謀占了上風。想到這兒,我們似乎打消了顧慮,心想,正當防衛,無可厚非。
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然而,還未等我行動,我又從省駐京辦主任薪樹仁那兒得到一個消息,鑒於清江省走私活動日益猖獗,省裏召開了打私辦主任工作會議,薪樹仁剛剛向趙省長匯報工作回來,他告訴我,省長趙長江對打私工作非常重視,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一再強調,要堅決查處一批大案要案。
我怎麽聽都覺得趙省長的講話是有所指的,該不會就是衝大聖集團來的吧?我越這麽想心裏越犯嘀咕,剛好齊胖子進京辦事,晚上請我到東三環順峰海鮮酒店喝酒,我心想,是該和齊胖子通通氣的時候了,便如約前往。想不到鐵長城也在。
我便直言不諱地問:“長城,你對這次省裏打私辦主任工作會議怎麽看?在我印象裏,這種會好像主管副省長講講話也就罷了,這次趙省長親自到會講話,好像有點反常啊!”
鐵長城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麽反常的,不過是例行公事,這種會每年都開,趙省長之所以出席並講話,是因為國務院剛剛召開了常務會議,決定樹幾個打私成績突出的先進省份,清江省在打私工作方麵一直在全國名列前茅,當然要爭這個榮譽了。”
齊胖子恭維地說:“海關是打私的主力,省裏想在打私方麵出成績,還不得靠鐵大哥。”
我憂心忡忡地說:“齊天,俗話說,大意失荊州,這次趙省長講話,口口聲聲要查幾個大案要案,像是有所指,咱們的香煙轉口貿易量太大,是不是先收斂收斂,避避風頭?”
齊胖子不以為然地說:“放心吧,鐵大哥早就在開發區大聖貨場設立了監管點。”
東州開發區設在甘露縣,那裏有天然良港,不僅大聖集團總部位於開發區,而且大聖貨場也位於開發區港口附近。監管點可以直接對進口貨物查驗、放行。我明白齊胖子的意思,貨場有了監管點,說明貨物可以暢通無阻,因為監管點的關員一定是自己人。有了這個監管點就等於一個普通人穿上了海關製服,而這種事隻有鐵長城親自辦才能辦成。
或許是鐵長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淡淡一笑說:“則成,齊天能夠有今天,是這家夥自己幹出來的,我的作用是很有限的,我隻解決他實在辦不了的,隻有我才能辦到的事。”
我不無譏諷地說:“是啊,自從聖京汽車銷售中心成立以後,這家夥送出去不下十輛奔馳了,齊天,你這些車送給了誰,有人可都給你記著呢。”
齊胖子撇著嘴說:“你是指楊厚德吧,丁哥,他自己還一屁股屎擦不淨呢。”
我不解地問:“怎見得?”
齊胖子詭譎地說:“他在建商貿大廈時收了建築商一百萬,還不夠他喝一壺的?”
我本能地說:“這不可能,楊厚德幹不出這種事來。”
鐵長城插嘴說:“則成,你不覺得這種人留在身邊是個禍害嗎?他幹不出來也得讓他幹出來。”
齊胖子得意地說:“丁哥,你盡管按梁市長的指示辦,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把建築商拿下了。”
我不用再追問建築商是怎麽被拿下的了,以我多年“跑部錢進”的經驗,齊天的辦法超不出我的想象。現在看來,萬事俱備,隻等我最後一擊了。此時此刻,楊厚德的臉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仿佛看見的不是一張臉,而是一輪落日。我再看看鐵長城與齊胖子的臉,像兩塊微笑的頑石。我惆悵地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著,心理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模糊的但也可能是快樂的絕望。
席散後,鐵長城提出一起去京城會館享受享受,我心裏沒著沒落的,便婉言稱有事,鐵長城也深知我一天忙得像個大蜘蛛,便和我握了握手,一頭鑽進齊胖子的奔馳車走了。
我漫無目的地在三環路上開著車,仿佛所有的燈光都是窺視我的眼睛,我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感覺奔馳車內像一座狹窄的囚室,壓迫得我幾乎喘不上氣來。
專案組領導,我之所以將這種心情寫出來,是想讓你們看清我的本質,我當了十幾年駐京辦主任,隻會為領導服務,不會害人,也從未害過人。都是環境逼得我走投無路,我身邊的客觀環境要多強大有多強大,相比之下,我小小的主觀世界根本無力與之抗衡。一個人的生命一旦沉醉在客觀環境的一切**之中,很快就會變得暈頭轉向,本來被人們踩著的地麵發生了傾斜,坍塌,落下,人們卻以為是飛升,這是最危險的。我當時就處在這種危險之中,卻渾然不知。
十
我回到北京花園的房間以後,打開電腦毅然決然地敲了一份告楊厚德的匿名信,寫這封信的過程讓我很激動,有一種文筆飛揚的快感,我發現惡不僅僅讓人緊張,也能讓人興奮和愉悅。但是這封信我並沒有馬上寄出去,我想找機會和楊厚德談一談,隻希望他懸崖勒馬。當然我的潛意識早就告訴我,談也是白談,而且還會打草驚蛇,但是我還是心存一絲幻想。因為老楊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何苦要不自量力,搞得自己身敗名裂不說,搞不好還要家破人亡。
我這個人平生最不喜歡悲劇,但悲劇偏偏就發生了,命運這次並沒有和我開玩笑,而是向我做了一個帶有威脅性的鬼臉。也許我太樂觀了,那根本不是鬼臉,而是命運的本來麵目。
剛好楊厚德出了一趟差,到南方開了一個國家信訪總局主辦的全國信訪工作經驗交流會。回來後,我借著給他接風洗塵的由頭請他喝酒。席間,楊厚德和我發生了共事以來的第一次衝突。
酒過三巡之後,我直截了當地說:“厚德,我在駐京辦幹了快十年主任了,沒害過任何人,也從未被人害過,但是最近卻有人左一封右一封地往市紀委寫匿名信告我,你幫我分析分析,誰最有可能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楊厚德坦然一笑說:“則成,我倒覺得你應該想一想,人家為什麽寫匿名信告你,告你些什麽?幫你分析分析也行,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匿名信上都告了你些什麽?”
楊厚德的語氣有幾分自鳴得意,這分明是在誘供。我沒那麽容易上他的當,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今天就是想通過酒讓他充分暴露自己的嘴臉,我是想救他,他已經站在懸崖邊上了,踹他一腳就會摔向深淵,拉他一把,就會脫離危險,他可倒好,還以為自己是旁觀者呢。也好,既然楊厚德那麽想知道信上的內容,那麽我隻好給他複述一遍,希望能喚醒他的良知。
沒想到楊厚德聽完我的複述以後,自斟自飲了一杯酒,然後異常平靜地說:“則成,難道匿名信上說的不是事實嗎?你知道張晶晶是怎麽被齊胖子弄到手的嗎?有一年在大聖集團讚助的東州春節聯歡晚會上,張晶晶接到邀請,出場費高達兩百萬,她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邀請,演出結束後,讚助商宴請演員,在宴會上,齊胖子頻頻向張晶晶敬酒,兩個人談得很投機,齊胖子殷勤地獻媚,極盡恭維之能事,非要親自開車送張晶晶回酒店,盛情難卻,張晶晶就答應了,結果她一上齊胖子的車,就感覺頭暈腦脹,很快就失去了知覺,當她醒來後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多了,發現自己赤身**地和一個胖乎乎的男人睡在一個被窩裏。張晶晶全明白了,但她萬萬沒有想到,見不得人的一切全被齊胖子錄了下來,隻得委曲求全地跟了齊胖子,齊胖子倒是對她百般嗬護。久而久之,張晶晶發現大聖集團根本不是什麽民營企業,而是名副其實的走私集團。自從被齊胖子掌控以後,張晶晶染上了毒癮,隻好退出娛樂圈,結束了演藝生涯,成了名副其實的二奶,但是她不甘心,一切都被齊胖子毀了,她恨透了齊胖子,一心想找機會報仇,便暗中搜集大聖集團走私的證據,實話告訴你,大聖集團不光走私香煙和汽車,更多的是走私成品油。齊胖子每月從東州開發區口岸走私成品油數量少說也有二十萬噸,采取的方式有兩種,一是外輪到港後直接由錨地駁入等待的內陸油輪,外輪一走,一了百了。所有資料概不輸入電腦,沒有記錄,可以說是明目張膽地闖關;另一種方式是以省石油公司東州分公司的名義,在開發區倉儲公司租用六萬立方米油罐,油一入罐就變成內留油了。則成,一兩個走私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隱藏於政府和重要部部門為虎作倀的蛀蟲!你不覺得駐京辦與大聖集團的合作無形中就充當了這樣的角色嗎!”
楊厚德一席話,說得我心驚肉跳,鼻子尖都滲出了細汗,這個楊厚德想幹什麽?這不是找死嗎?你找死別拉我當墊背的,此時此刻,我看著楊厚德黑乎乎的臉,怎麽看怎麽像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爆炸,共事這麽多年,我還真沒發現,駐京辦主任裏能出活包公,人家包公有皇帝撐腰,誰給你楊厚德撐腰?別忘了你是“蛀京辦”副主任!
想到這兒,我義憤地譏諷道:“楊厚德,我們倆一起共事、搭班子十年了,我還真是才發現,你還會背後捅刀子,你就不怕枉費心機,引火燒身嗎?”
楊厚德突然哈哈笑道:“丁則成,你高抬我了,哪個廟裏的和尚,麵對支撐廟堂的柱子被白蟻侵蝕會無動於衷?為了能徹底清除這些白蟻,別說背後捅刀子,就是當麵拚刺刀,我也在所不惜!我倒是想用《小兵張嘎》裏麵的一句話勸勸你,別看你今天蹦得歡,小心日後拉清單。”
我氣得猛一拍桌子說:“楊厚德,別把自己打扮得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實話告訴你,即使把我整倒了,駐京辦一把手的位置也輪不上你。別以為自己是無辜的和尚,別人都是廟堂上的白蟻,告訴你,你所說的白蟻,個個都是老虎,武鬆隻有小說裏有,西門慶和武大郎不僅小說裏有,現實當中到處都是,想想自己的老婆孩子,何苦呢?”
楊厚德猛地站起身,拍著胸脯說:“丁則成,我楊厚德又不是嚇大的,也不想當什麽武鬆,我就是我,我隻想憑自己的良知活著,既然窗戶紙捅破了,咱們也用不著藏著掖著的,不錯,匿名信是我寫的,既然問題沒得到解決,我會實名舉報,市裏得不到解決,我就反映到省裏,省裏得不到解決,我會反映到中紀委。”說完,楊厚德幹盡杯中酒後,揚長而去。
我呆呆得坐著,大有天旋地轉之感,仿佛自己不是坐在酒店的包房裏,而是坐在地獄裏的閻羅殿上。我勉強站起身,屏住呼吸,發現牆角有一隻蜘蛛正在向剛剛粘在網上的一隻蒼蠅爬去,耳畔頓時響起一個聲音:我不想成為那隻蒼蠅!我不想成為那隻蒼蠅!情急之下,我氣急敗壞地喊服務員,一位漂亮的女服務員惴惴不安地走過來問:“先生,您需要什麽?”我沒好氣地說:“你們酒店是怎麽開的,又是蒼蠅又是蜘蛛的?還不拿蒼蠅拍來,把那隻蜘蛛拍死!”女服務員不僅沒動,還笑著說:“先生,幹嘛那麽討厭蜘蛛,我媽說,看見蜘蛛準有好事,那是一隻報喜蛛,先生,你要有好事了!”女服務員這麽一說,我的氣消了一半,隻好擺擺手說:“算了,買單!”
十一
走出酒店,我迫不及待地開車回到北京花園宿舍,打開電腦,調出那封未發出的匿名信,此時此刻,我已經下定決心將這封匿名信寄出去,因為我知道,楊厚德是說到做到的人,他揚言要實名舉報就一定能這麽做,想不讓他的陰謀得逞,就必須盡快將這封匿名信寄出去,趕到他再次舉報前,讓梁市長及時采取行動!
我將齊胖子提供的關於楊厚德在建商貿大廈時向建築商索賄的情節加進去,一連打印了十幾份,裝進事先準備好的信封裏,信封上的地址人名郵編都是打在紙上,然後粘上去的,我定了定神,急匆匆走出宿舍。
此時已經是月上中天,我獨自開車,沒有將十幾封信一股腦地扔進一個郵筒裏,而是投進了四五個郵筒。回北京花園的路上,怎麽都覺得後麵有車尾隨我,我看了看時間,快半夜十二點了,我覺得應該把今天的事向梁市長匯報一下,但又怕打擾他休息,不過我知道,身為一市之長,此時梁市長也未必休息,為了穩妥起見,我給高嚴打了手機,問他是否跟梁市長在一起,他說在一起,我說有重要事情要向梁市長匯報,高嚴讓我稍等,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梁市長的聲音。
我在手機裏著重講了楊厚德所掌握的情況,並有實名向省裏甚至中紀委舉報的企圖,梁市長聽罷沒好氣地罵了一句:“我看他是活膩了!”然後囑咐我從現在開始密切觀察楊厚德的一舉一動,市裏對楊厚德很快就會采取行動!最後又對我的行為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誇我是一個講原則、講政治的駐京辦主任。
掛斷手機,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身體內湧動著一種剛剛得到自由的快感,這種快感是甘甜的,仿佛一切都變得比現實更美好。快感模糊了我真實的處境,以至於我無法準確地了解自己的命運。
直到我坐下來寫這篇自白,我才忽然想明白,正是從這個夜晚開始,我的命運就與楊妮兒緊密聯係在一起了。楊妮兒是我的溫柔之鄉、欲望之魂,更是我的罪惡,我的陷阱!要是沒有這個夜晚,我的生命中根本不會有楊妮兒,但是現在還不是談我和楊妮兒之間的故事的時候,因為故事是從楊厚德被市紀委雙規後才開始的。
梁市長不愧是玩政治的高手,沒出一個星期,楊厚德就被市紀委成立的專案組帶走了,還是我親自送專案組去的首都機場,後來我聽高嚴告訴我,在機艙裏,楊厚德被兩名辦案人員夾坐在中間,並沒有什麽異常表現,而是一句話也未說,睡了一路。
倒是在首都機場分手時,楊厚德麵容冷峻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冷得像劍一樣,紮得我的心猛地一緊,然後一連幾天我晚上睡覺都夢見楊厚德那張冷峻的臉,那張臉像一麵鏡子,照得我無地自容。
楊厚德被雙規後,我才發現,他在駐京辦的威信還挺高,許多人私下裏議論紛紛,為他叫屈,我隻好給駐京辦處以上幹部開了一次警示教育會,詳細通報了楊厚德在商貿大廈開發過程中,利用職權索賄受賄的情況,苦口婆心地告誡他們,人的欲望離不開物質,這好似唯心主義的必然昭示。但是人的欲望可以憑理性去修善控製,這才是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表麵上是勸他們警鍾長鳴,實際上是警告他們,誰要是敢為楊厚德鳴冤叫屈,小心自己的前程!
這次會議很有效果,那些私下裏嚼舌頭的人少多了,特別是處以上幹部,再也沒發現誰私下裏為楊厚德叫不平。官場上最講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些人鞍前馬後跟我多年,當然最明白這一點。
正所謂人走茶涼,楊厚德被雙規了三個月的時候,在駐京辦,似乎就沒有誰再提他了,還出現了一個嶄新的現象,就是幾個實力強的處級幹部,為爭楊厚德空出來的位置開始明爭暗鬥起來。當然最有希望的是白麗莎,但倍受詬病的也是白麗莎。一段時間以來,一些認為白麗莎擋了自己仕途之路的人,沒少往市紀委、市委組織部給她寫匿名信,搞得白麗莎幾乎成了駐京辦的眾矢之的。更有甚者,有人竟然將她與周中原幽會的照片寄給了夏書記和梁市長,這還是梁市長的秘書高嚴告訴我的。我沒有想到駐京辦還有這麽工於心計的人,分析來分析去都覺得隻有信息處處長習海濤最有可能性,當然也不能排除聯絡處處長鄧英。有這樣一些下屬,我這個做一把手的能不如坐針氈嗎?
其實我的骨子裏是希望白麗莎上,白麗莎接待工作是一把好手,這些年,一邊給我當助理,一邊兼接待處處長,迎來送往,許多重大接待工作都辦得滴水不漏,的確是我的左膀右臂,但是搞截訪維穩顯然不是強項。另一位副主任常玉春主管信息與聯絡工作多年,不可能上來一位新副主任後,重新分工,將截訪維穩工作分給他,必然造成新的矛盾。我時常想,如果班子不重新分工,楊厚德仍然按部就班地主管駐京辦經營創收,他是不是就不會如此鋌而走險?險些引發東州官場一場大地震。但轉念一想,後果或許更嚴重,因為他會掌握第一手證據,到時候東州官場還要發生比大地震還要嚴重的事件,發生大海嘯也未可知。
總而言之,我不允許駐京辦再出現一個楊厚德。因此,白麗莎、習海濤、鄧英都不是我理想的副手,思來想去,還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辦公室主任宋禮最合我心思。宋禮辦事穩重、冷靜,是楊厚德東窗事發後唯一沒露聲色的處級幹部,也是唯一沒表現出要爭副主任的處級幹部。正因為如此,也沒有人打他的注意,不像白麗莎、習海濤、鄧英匿名信滿天飛,陳芝麻爛穀子都被人抖落了出來。這倒讓我掌握了不少他們的小辮子。
正當我想找機會回東州向梁市長匯報一下我的想法,希望盡快為駐京辦重新安排一位副主任,因為截訪維穩工作在駐京辦的分量越來越重,必須有一位副主任專職負責。市委組織部幹部四處劉處長帶兩名下屬突然到駐京辦來考核習海濤,這讓我有些措手不及。無奈隻好將劉處長請到京城會館搞了個一條龍服務,劉處長才透露,是夏書記的意思,我一聽便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駐京辦根本不歸市委主管,真正的主管領導應該是常務副市長,夏書記親自安排市委組織部考核習海濤,也隻是走個程序而已,這等於習海濤任駐京辦副主任板上釘釘了,習海濤與夏書記是什麽關係?我怎麽從來也不知道!
劉處長告訴我,夏書記和習海濤沒什麽關係,隻是覺得習海濤搞的《首都信息》很有決策參考價值,便留心觀察習海濤,幾次進京還私下裏找習海濤談過話,發現他對駐京辦工作有很多建設性想法,夏書記認為,這個年輕人有思想、有見識、有膽量、有能力、有責任心,工作上很有成效,是個難得的人才。這次楊厚德被雙規後,夏書記一直覺得很蹊蹺,楊厚德任駐京辦副主任以來,從未發現過不良記錄,怎麽突然冒出那麽多匿名信檢舉他行賄受賄?這次夏書記親點習海濤任駐京辦副主任大有深意!
我問劉處長,有什麽深意?劉處長詭譎地一笑反問我,習海濤是部隊轉業到駐京辦的,他以前在部隊是幹什麽的?我心裏咯噔一下,脫口而出:“偵察連連長!”此時此刻,我似乎全明白了,莫非夏書記想利用習海濤的特長,搞清楊厚德一案的真相?多虧我多了個心眼,掏了幾句劉處長的心裏話,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送走劉處長等人,我趕緊把市委組織部考核習海濤的情況用手機向梁市長做了匯報。梁市長聽後,良久才說了一句:“這個夏世東手伸的也太長了。”然後囑咐我從今以後對習海濤要多加小心,便憤憤地掛斷了電話。
十二
就在習海濤突然被市委組織部考核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之際,我女兒有半個月的假期,在我老婆的陪同下,從悉尼直飛北京來看我。我們全家有一年沒在一起團聚了,在首都機場,女兒抱著我喊了聲:“爸爸!”便哽咽起來,老婆也是眼淚汪汪地看著我,我把老婆和女兒深深擁在懷裏,心裏充滿了無比的幸福感。
一年的留學生活,女兒瘦了,也白了,但成熟了,長大了,看著女兒不斷地進步,我很欣慰。老婆誇起女兒更是眉飛色舞,說女兒主動到美甲店打工,比端盤子劃算得多,每個月的房租都是女兒打工掙出來的。我深情地說:“老婆,你辛苦了!”老婆脈脈含情地望著我甜美地笑了。
然而就在我安排老婆孩子剛剛住下,我們一家三口正在商量晚上吃什麽之際,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白麗莎打來的,我以為是她想過來看我老婆孩子,便熱情地說:“麗莎,剛接到,你上來吧。”
沒成想白麗莎火急火燎地說:“頭兒,楊厚德的老婆柳玉琴上去了,非要找你談談,我怎麽攔也沒攔住!”
我心裏頓時一緊,心想,來的可真是時候,看來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呀!還未等我向老婆解釋,就有人按門鈴,我隻好定了定神,很從容地開開門。
說實話,我見過柳玉琴很多次,給我的印象是不愛說話,比較內向,以前在東州市工會工作,退休後一直不太適應,楊厚德雙規前曾經跟我說過,他老婆退休後有些抑鬱的傾向,我當時還打哈哈說:“是不是你老兄在外麵有了新歡,冷落了老大嫂。”楊厚德開玩笑地譏諷道:“你小子別把自己的愛好強加於人,好好的老婆打發到澳洲去,不是為了新歡為了什麽?”說完哈哈大笑,氣得我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但是柳玉琴有抑鬱症,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果然,柳玉琴一進屋,眼睛就直勾勾地看著我老婆孩子,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樣半天沒說話。我老婆認識柳玉琴,趕緊拉著她的手請她進屋坐,柳玉琴一動不動地說:“丁則成,你憑什麽陷害我老公!”
我老婆聽得懵懂似的,納悶地問:“老楊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隻好小聲解釋說:“老楊因為索賄受賄,最近被市紀委雙規了。”
柳玉琴惡狠狠地說:“你這是賊喊捉賊,丁則成,昨天夜裏老楊給我托夢了,隻有你能救他,他受沒受賄你最清楚,你說怎麽辦吧?”
我老婆給柳玉琴沏了杯茶同情地說:“嫂子,你別急,先喝口水,則成不會袖手旁觀的。”
想不到柳玉琴突然歇斯底裏地喊道:“他是沒袖手旁觀,他吃人不吐骨頭!丁則成,我告訴你,我們家厚德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死給你看,到時候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
嚇得我女兒躲在我老婆身後一個勁地打哆嗦。幸虧白麗莎、習海濤和鄧英及時趕到,連拖帶勸地將柳玉琴拽走了。
我女兒當時質問我:“爸爸,你對楊伯伯做了什麽?柳阿姨怎麽會對你這樣?”
我老婆也不依不饒地問:“則成,柳玉琴口口聲聲說你陷害了她老公,你說實話,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隻好苦口婆心地解釋了一番,我老婆聽得將信將疑,追問道:“既然楊厚德索賄受賄,既有人證又有物證,幹嘛說你栽贓陷害呀!”
我沒好氣地說:“楊厚德早就跟我說過,他老婆有抑鬱症。簡直是個精神病!”
好說歹說,這場風波算平息了,但一家人團聚的喜悅卻被衝得一幹二淨。更令我想不到的是,柳玉琴每天都來鬧一場,搞得我老婆孩子忍無可忍,假期沒結束,就匆匆趕回了澳洲。
我老婆孩子走後,柳玉琴像事先知道一樣再也沒有來過,我卻一到晚上就夢見她那雙直勾勾的眼睛,眼睛裏的目光帶著一種蠱惑,引誘我不得不說出內心的秘密。那目光像一雙幹枯的手,不停地撕扯我的心髒,我被徹底控製了,就像在夢中被魘住了一樣。越是難以忍受,就越是有一種親口說出自己內心秘密的衝動,不,不是秘密,而是罪行,我怎麽會親口將自己的罪行告訴柳玉琴呢?這太不可思議了,柳玉琴的眼睛預示著什麽?難道是命運嗎?
接下來的一切日子,我為無法擺脫睡夢中那可惡的目光而痛苦。以至於大白天我都有這樣的幻覺:我站在懸崖邊,凝望著深不可測的深淵,想退縮,卻又有一種就此粉身碎骨的衝動。這種幻覺讓我開車時好幾次險些追尾,我知道我應該設法擺脫這種幻覺,便用酒精麻醉自己,除了工作上的應酬之外,我倒出空就去酒吧,一邊喝酒一邊揣摩人群中個體的細節,我發現喧囂中,人們共同的特征就是孤獨,或許每個人都有和我一樣的衝動,卻沒有和我一樣的幻覺。人們喜歡冷漠而喧嘩的酒吧,無非是尋找慰藉。
我在觀察別人,說不定別人也在觀察我。我頭腦中突然冒出一個靈感,與其觀察眼前這些陌生人,不如幹脆觀察觀察我的下屬,看看他們業餘時間都在幹什麽?我記得有一位詩人說過:“一條陰暗孤獨的路旁,隻有壞天使常去常往。”在駐京辦,一向將自己看作天使的,當然是白麗莎。於是,白麗莎成了我第一個跟蹤的對象。
下班後,我開車尾隨著白麗莎的車,白麗莎似乎要接什麽人,車開得很快,大約半個小時停在一座寫字樓前,我一看這座叫摩根大廈的寫字樓,心裏就明白了一半,因為那頂頂管理的善緣基金會就在二十層。果然,大概一刻鍾的功夫,那頂頂扭著小蠻腰走出大廈旋轉門,可能是服裝的緣故,每次見到那頂頂身穿充滿佛教神韻的服裝,我都會聯想到《紅樓夢》中的妙玉。她獨特的服裝和配飾既時尚又將佛教神韻之美表現得淋漓盡致。將佛像印在衣服上已經不是創新,但是繁複的花邊,彩條裝飾就像西藏飄舞的幡旗,大臂上戴的臂環極具神聖的視覺衝擊,不知所以然的人看了會油然而生神秘感。
那頂頂進了白麗莎的車,我的心頓時一緊,白麗莎怎麽和那頂頂搭上關係了,她們是怎麽認識的?由於那頂頂與梁市長關係特殊,我對此事一直守口如瓶,我自認為駐京辦無人知道那頂頂這個人,想不到白麗莎不僅認識,而且看情景,兩個人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白麗莎和那頂頂去了一家檔次極高的美容院,梁市長的老婆每次進京都要到這家美容院做美容,由於白麗莎是接待處處長,因此每次都是她陪董梅。白麗莎背著我和那頂頂打得如此火熱,讓我一下子想到了楊厚德空出來的副主任的位置,盡管市委組織部已經考核了習海濤,看來白麗莎並未死心,這是想通過那頂頂與梁市長的特殊關係“曲線救國”呀!沒想到白麗莎如此工於心計。
摸清了白麗莎的行蹤,我利用星期六開始跟蹤聯絡處處長鄧英。結果鄧英一大早就開車直奔阜成門,沿阜成石路西行上了108國道,我的心頓時提了起來,這條路是去門頭溝的,莫非鄧英要去龍泉寺?果然,九峰漸漸顯現,在一片鬱綠當著中,掩映著寺院紅牆。這裏古樹參天,佛塔林立,正是坐落在寶珠峰前的龍泉寺。
鄧英把車停好,沿中路,過一座三間四柱木牌坊,上了石橋,橋後正是山門,門額上書“敕建岫雲禪寺”為康熙皇帝手書。我尾隨鄧英一直走到山門,怕被發現,沒往前跟,但我已經猜出個八九分,鄧英到龍泉寺一定是來拜訪政言大師的。顯然,鄧英已經得知梁市長拜政言大師為師的信息,看來鄧英此行的目的與白麗莎見那頂頂一樣,這個鄧英為了當上駐京辦副主任,還真會暗度陳倉。
第二天是星期天,與習海濤競爭副主任位置還有一位實力更強的選手,這就是宋禮,索性我想看個明白,九點多,宋禮的車駛出小區,我趕緊尾隨上去,讓我吃驚的是,宋禮也將車開往阜石路,然後西行上了108國道,我心裏暗笑,莫非宋禮也去龍泉寺拜會政言大師?
盡管猜出了結果,我還是耐著性子跟隨到了龍泉寺。如果說鄧英暗度陳倉,想利用政言大師做一做梁市長的工作,我一點都不吃驚,但是宋禮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很本分,想不到城府如此之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人還真是個迷,想認清一個人的真麵目怕是難於上青天。
人之所以是個迷,無不緣於多元性,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座城堡,每一座城堡都猶如一座迷宮,也正因為如此,每個人都迷失在迷宮中,受控於心魔,心魔像幽靈一樣在黑色的王位上發號施令。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楊厚德雖然被雙規了,看似他的肉體失去了自由,實際上囚禁的卻是我的心靈,我有預感,楊厚德或許就是我的“滑鐵盧”。但是每個人都不會甘於失敗的,更何況還有梁市長這棵大樹罩著。
接下來,我很想知道,習海濤會有什麽行動,然而我跟蹤了他幾天,都未發現任何異常表現,也難怪,此時習海濤最應該做的就是以靜製動。
十三
不該靜的靜了下來,該靜的卻熱鬧起來。龍泉寺主持政言和尚給我打來電話,讓我替他訂去無錫的飛機票,他要到無錫去開佛教大會。老和尚每次出差都打電話給我,表麵上是求我給他訂票,實際上是讓我送他,別看老和尚是出家人,也講究個體麵,因為我每次送他,都要請他到首都機場貴賓室坐一坐,一切手續都辦妥了,我才送人登機。這回他做了梁市長的師傅,找我買機票、送機場更是理所當然,我也正好可以借機問問,他是怎麽應對鄧英和宋禮的。
第二天我開車去龍泉寺接他,他非要坐自己的奔馳,也就是梁市長送給他的那輛標有“東州市俗家弟子色空供養”字樣的車。我也隻好依他,讓他的司機開我的車,我開他的車。一路上,老和尚情緒非常高漲,看來能有幸參加佛教大會是一種榮譽,佛不光有慈悲,也有自己的榮譽,這種榮譽是什麽,不進入佛的世界是無法體會的。
我問老和尚:“佛教大會主要討論什麽?”
老和尚一本正經地開示道:“世間所有的衰損,其根本在於無明,要想有明必須遠離貪婪,遠離仇恨,遵守清規戒律。持有一顆感恩的心。”
我笑著說:“我不是佛家弟子,不過是有著凡人欲望的普通官員,如何遵守清規戒律。?”
老和尚詭譎地說:“黨紀國法就是眾生的清規戒律。”
我聽了以後哈哈大笑道:“大師,自從你收了梁市長這個俗家弟子,是不是少了許多清靜啊?”
老和尚歎了口氣說:“也隻好鬧中取靜了,按理說我收色空的事是很隱蔽的,怎麽給我的感覺好像東州官場上的人都知道了,一些人從東州跑到龍泉寺非要讓我收為俗家弟子,我也隻好一一拒絕。倒是你們駐京辦兩位處長找到我,並沒讓我收為俗家弟子,而是求我向梁市長說情,都要當駐京辦的副主任。不過這兩位都是有佛緣的人,也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我喜歡收藏舍利,兩個人一個送我紅色的肉舍利,一個送我黑色的發舍利,都是難得的聖物。舍利是佛和有德行的高僧勤修戒、定、慧等功德所形成的聖物。佛家將崇拜舍利視為可以去禍得福的善行。既然鄧處長和宋主任與佛有緣,我也隻好給色空打電話,請他多多關照了。這也是做佛事、積功德。”
我聽後心裏一緊,連忙問:“梁市長怎麽說?”
老和尚一邊撚著佛珠一邊微閉雙目說:“做佛事最需要的是心誠,色空是心誠之人!”
老和尚的話讓我如墜五裏霧中,不知道梁市長是否出手,以我多年的從政經驗,梁市長是不會與夏書記正麵衝突的,那樣隻會兩敗俱傷,但是怎麽迂回,也不可能將習海濤拿下,換上鄧英或宋禮呀,除非再增加一位副主任的職數,即便如此,鄧英和宋禮也隻能上一位,另一位也是有佛緣的人,怎麽辦?如果不解決,日後梁市長如何見政言大師?要知道,梁市長對佛是很虔誠的,不可能讓政言師傅白張一次口。佛道講“悟”,官道更是一個“悟”字了得,想不到佛道與官道還真有異曲同工之妙,怪不得政言和尚並不滿足於北京市政協委員,一直在向全國政協委員的方向斡旋,正如佛教大會一樣,我以為與會者都是空門中人,原來參加會的還有許多政府官員,高官與高僧同台論佛,不知是否合靈山大佛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