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四日。

是我們集體返程的前一天,一大早,上廁所時,發現因為前一天晚上未關洗手間的窗戶,洗手間內的盆裏因前一天晚上餘了一些水,早上時水麵上已薄薄地結了一層冰。

我興奮地跟何處說,氣溫已經零度了,可以下雪了。

省裏的大會是二十五日召開,我們就定在那一天返程。傍晚散考以後,大家都回到了宿舍,忙碌地收拾打包,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後還去了教室裏,舉行了一場告別晚會。

氣溫一直在降,晚上我們從開了空調的室內出來後,才發覺已到了天寒地凍的程度了。天空中飄著細雨,我仰頭,仔細分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那隻是雨,不是雪。

我打電話給魯巍,我說我明天要回來了,說可能要下雪了,他在那頭很高興地應著,讓我注意保暖,路上不要打瞌睡。

我晚上將手機充滿了電,打算第二天的長途回程中,用手機聽歌。礙於宿舍裏的電源插孔不多,何處也要充電,所以我充滿了手機,尚未給充電寶也充一充,就讓給了何處。

元月二十五日。

早上一開門,我便被震懾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何處跟在我身後出的門,看到室外的模樣時,也如同我般,半天沒有吭聲。

並沒有下雪,可是眼前卻是一片雪白。

地麵並沒有多少的冰,可是樹葉上明顯結了冰。細雨仍然在飄,一落樹葉上,便又被凍住,我奔下樓,在院子裏摘了一片樹葉,硬梆梆的。我細心地掰著,最後被我掰出一片雖然薄但是卻完整的冰葉來。

我衝何處揚了揚,笑道:“看,藝術品!”

南方極少能見到這場景的,我小時候見過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見過掛在屋簷上的冰淩,卻沒見過能將樹木冰成這模樣的情形。那樹木上的葉片蒙上了冰片後,晶瑩剔透的,稀奇得很。

地麵有些地方因為結冰,已經有些打滑了,趙安飛擰眉道:“我們得趕緊走,如果繼續冰凍下去,我們就走不成了。”

車子是我們來時包的那輛大客車,所有人將行李裝好車,就聽得司機一臉顧慮地道:“恐怕不好走了……”

我心頭一擰,隱隱也擔心了起來,先前那無知的興奮轉眼就被現實不便的顧慮所替代。

帶隊的領導一臉嚴肅地跟司機交涉道:“還是得走,這不走,我們難不成在這裏過年?師傅你看要不在輪胎上加些鏈子,我們走慢些,總是要回去的。”

師傅忙叫人去找鏈子,給輪胎裝上,好不容易準備好了,我們也悉數上了車,結果車子一發動就打滑,師傅急急踩了刹車,車上的人個個都麵露緊張之色。開車的師傅是個老手了,顯然對那一打滑,也沒多上心,鬆了手刹,踩了油門,大客車緩緩地開了出去。

車子開到大街上,我用手指將蒙了霧氣的車窗玻璃擦開一小塊,透過車窗,看外麵的景物,街上車輛稀少,一改幾日前的熙攘,行人小心翼翼地行走著,騎自行車、電動車的人們,也是極緩。有化冰車一路灑著些什麽,整個城市大有被冰凍起來的感覺。

見到第一輛翻在路邊的車子時,我們的大巴車還沒有離開城區,車內一片喧嘩,猜測著那輛車是何時翻倒在側的。馬路上的交警隨處可見,像是一種警示,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路麵上。

“師傅啊,千萬別急啊,安全第一呐!”帶隊領導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著司機,我關掉手機裏麵的音樂,那些音樂,不但無法平靜我的心情,反而讓我愈加煩躁不安。

過了立交橋,我們就上了高速路。我們進高速路時,高速路還沒有關閉,所以大家都在想或許冰凍隻是因為夜間氣溫低才會有的,並不嚴重,等白天氣溫升上來,冰就可以化了。到此時,我們一直都是保持著樂觀的心態的。離家兩個月,每個人回家的心態都有些迫不及待,所以即便路途變得凶險艱難,也不顧一切,不想後退。

魯巍打電話給我,說家裏下雪了,我說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已經上高速了,電話裏沉默了好一會兒道:“跟司機說下了××段高速後不要走國道了,讓他從××公路繞道××省再回來。”

我對他說的那條線路沒有什麽概念,隻是聽人說過,走那條路的話,要多繞出三分之一的路程來,行程要多上兩三個小時。

“為什麽要繞那麽遠呢?”

“鳳凰山上因為道路結冰,已經有好幾輛貨車在山道上翻了,估計馬上就要封山了。”

鳳凰山盤山公路是我們回城必經的一條國道,這段山路頗長。其實政府在夏天時已經在這座山的山下開挖,準備打出一條高速公路的隧洞來,但是通路起碼是兩年後的事情了,目前我們還是得從山上過。鳳凰山並不是特別高,加之地處南方,一年若不是特別特別寒冷,基本上是不會封路的,一旦要封路,回城便變得相當麻煩。我一聽,覺得事態嚴重了,掛了他的電話,馬上跟司機建議繞道回。車上的人一聽說鳳凰山上發生了好幾起車禍,馬上就要封山,都咋呼了起來。

我心裏暗咒道,這雪下得真不是時候。

細雨一直在飄,車子時不時會打滑,高速路上的車輛行駛得越來越慢,上高速兩個小時後,我們才走完這段高速公路的三分之一。可這不是最壞的情況,當我們看到前麵的車子從緩慢的速度變為零速度時,我們的車子也前行不了,被堵滯在高速公路上了。

那麽寬闊的高速公路,竟堵車了。

本以為這種天氣堵車,也是在所難免,我還存著一絲樂觀的心態,盼著能早點被疏通,可是等了近一小時,道路非但沒有暢通,還越堵越厲害。前麵也不知道堵了多長,據說是哪個路段發生了連環車禍,交警已經在進行疏導了,隻是一時半會不可能通暢了。

車子熄了火,車內的空調也關了,天氣愈來愈冷,我在車裏瑟瑟發抖,何處跟趙安飛緊緊挨著,互相取暖,回頭見我時不時地抖上兩下。何處一定要擠到我身邊來,我推說我不想跟趙安飛間接擁抱,把她擋了回去。

外麵的冰雨還在飄,不管落在任何地方,無疑都是在增加冰凍的厚度。

我特別想念魯巍,我打電話給他,說高速公路上堵車了,我可能要晚點回去了。他那邊安撫道:“從下雪開始,我就一直在等你回來呢,想你要嫁給我了。現在我倒是希望這雪沒有下過,我隻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我掛了電話,趕緊把臉望向車窗外,過了好久,才將淚花給壓了回去,手機緊緊地攥在手裏,心裏已感覺不到寒冷。

誰都沒有料到,這一堵,竟堵了一天,這一天,車子沒移動分毫。離車子一公裏的地方有一個加油站,那裏的廁所已排成了長龍。那些不願意或者等不及的人,就在公路兩旁找個灌木叢方便了,樹木上的冰已經結了很厚了,一刮風,樹枝便劈裏啪啦地往下掉,連地麵上的草都結成了手指粗的冰棍。一路走過去,那些“冰棍”紛紛打在褲腿上,又劈裏啪啦地碎上一地。

沒有熱水,沒有熱的食物,本以為堵不了多久,所以也沒有預留多少吃的,隨著堵車的時間越來越長,車上的人越來越覺得困窘,何時能回到家,誰都不知道也不敢預測了。

我不敢打電話告訴我爸媽,又怕他們擔心,想了很久,在夜幕降臨時,才打電話回去跟他們說我們堵車了,可能要回來得比較遲了。

其實打不打電話,他們都擔心,隻是接了我的電話,知道我現在還是安全的,便稍稍放心。

夜晚的時候,終於飄雪了,不久,車外的景物上便都被覆蓋了一層白。我在車窗玻璃上,用手指寫著:我們分擔寒潮、風雪、霹靂……

不知道是誰,開始說自己的手機沒電了要借手機打電話,大家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機電池可能也撐不了太久了。趙安飛轉頭跟我說:“殷可,你把手機關了吧,我們三人的手機輪著用,隻保持一部手機是開機狀態,以免我們會長時間被滯留在路上,到時候手機沒電了,家人都聯係不上。”

我聞言,雖然擔心家人和魯巍找我不方便,卻覺得他的話是有道理的,於是又打了個電話給家裏,告訴他們如果找不到我的話,就打趙安飛或何處的電話。

我媽在那邊聽到我這樣說時,突然就顯得緊張起來,說:“你們還要堵很久嗎?家裏停電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來電,我們的手機也快沒電了,怕是也找不到地方充電。座機電話不知道怎麽回事,也不通……”

我聽我媽這樣講時,猜想這次的冰雪可能是大範圍的,而且家裏的情況似乎也不容樂觀,於是匆匆掛了電話,繼續打給魯巍。

“堵到現在,一點也沒有動嗎?”

“沒有。”我倍委屈地跟他說,“前麵堵了很長,後麵也堵了很長,我們卡在中間,退也退不出,完全不能動彈,聽說高速公路是中午時才封閉的,現在也不知道究竟堵了多長了。”

“現在汽油供應不足,大部分加油站都動用了警察維持秩序,我加不到油,等我加到了油,我來接你。”

“你怎麽來接啊,都堵著呢,你來也來不了。”我急道。

“可是我不放心!”

“不會有事的,總有辦法的,總要疏通的,你別擔心。我的手機要關機了,如果找不到我,就打趙安飛跟何處的電話吧。”我又叮囑他,“不準來接我啊,我也不放心。”

他應了,我這才掛了電話,將手機關機。

夜間,司機打開了收音機,交通頻道播報著這次大範圍降溫對交通造成了多大的困難、損失。不時有車禍消息播出,然後播到高速公路上堵車的消息,車內的人一聽,一下子又紛紛咋呼起來。在一天的時間內,我們所處的這一段高速公路已堵上了十幾公裏。我們所處的位置算是靠前了,不過前麵居然還有近四公裏被堵著。

“這可真是一場災難,春運開始了,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時候,居然遇上了這種天氣。”趙安飛如是說。

堵車不再是因為車禍,而是因為路麵結冰,我們從車上下來,都要小心翼翼的,平地摔跤,屢屢可見,地麵上的冰,僅一天,已有寸許,加之夜間的大雪,僅數小時,已厚得蓋過鞋麵。

趙安飛和帶隊的領導冒著風雪走到了那個加油站,買回來了一些餅幹和礦泉水,東西不多,趙安飛說那裏的食品基本上被搶購一空了,價格也是平時的兩三倍。

到了夜間,我們已經可以肯定,我們被風雪困在了高速公路上了。雪不停,冰不化,我們將寸步難行!

元月26日。

在車上裹著毯子睡了一夜,睡得極不好。做夢時恍恍惚惚地夢到自己在家裏,可是家裏卻空無一人,一片的冷清。

醒過來時,天似乎要亮了,外麵一片青青白白的模樣,雪仍然在下,細細碎碎地揚著,地麵的積雪又厚了很多,不能洗臉,不能刷牙,連水也不敢多喝,除了水不夠喝外,還擔心自己要上廁所。

這一天,終於有警察和交警沿途一路送水送食物了。我接過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時,差點有眼淚泛濕眼眶。我慌忙低下頭去小心啜飲,隻當自己眼眶內那濕意是霧氣氤氳。

這一天,我家裏跟魯巍分別來過一次電話,知道我還被堵在路上,一片焦慮。

我們在雪地裏踹腳,在車上聽沙沙雜雜的廣播,有人揀了些樹枝落葉來,燃了很久,卻隻見煙未見火。白日裏停了雪,夜裏卻又下了起來。

“我從來沒像現在一樣渴望能回到家裏。”車上的同事說。

“我就想能抱著我老婆,在暖和的被窩裏睡上一整天。”有人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想法比你更簡單,我目前就想吃一碗熱乎乎的飯,就想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上麵有幾片白菜葉,就這樣簡單。”

吃了兩天的餅幹,看到餅幹都想反胃,不吃卻又不行。每個人都在說自己想什麽,我想什麽呢?我就想看見我爸媽,看見魯巍。

窗外時而飄雪,時而下冰雹,車上已有好些人開始感冒,時不時有人在打噴嚏、咳嗽。我越來越覺得寒冷,已經不再下車,常常把自己蜷作一團。何處又給我加了一床毯子,到了夜間,當我抖得不行時,發現自己也感冒了。

元月27日。

廣播裏說火車飛機均因冰雪天氣而延誤,光廣州火車站就滯留了十萬旅客。京珠高速公路××段已滯留旅客上萬人,國家電網因負荷過重,各地都出現拉閘限電,煤油供應嚴重不足,物價飛漲……

我吃了感冒藥,一直都是睡睡醒醒的狀態,渾身酸疼,已經開始發燒。

我聽到何處的電話響了數回,明白趙安飛的電話已經沒有電了,現在是何處的電話開機。

偶爾有警察上車來給大家補給食品和水,還有醫生護士流動著為旅客進行診治。有醫生給我量了體溫,護士小姐替我掛了鹽水,我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何處他們在一旁幹著急,隔一小會兒就會來摸摸我的額頭。

元月28日。

我已經想不起我們被困在路上多少天了,有時覺得似乎永遠也到不了家了,會偷偷地縮在被窩裏掉眼淚。

外麵士兵揮著鏟子在鏟冰,車上一些男乘客也下去參與,何處說部隊出動了幾千名官兵進行破冰,還有鏟車,也有化冰車,可是白天鏟了幾十米、幾百米、幾千米,才鏟過去,路麵上又結上了冰鋪上了雪。

我有的時候感覺好像好了一些,有的時候卻仍然感覺渾身酸疼,渾渾噩噩。醫生說如果一直發燒的話,就想辦法把我接出去。

雖然我極想回家,但是這大雪天的,要讓那麽多人抬著我步行出去搶救,我還是不希望的。車上不止我一個人感冒,那後麵堵著的大巴小巴上,指不定多少人都在感冒著呢。

元月29日。

這一天,有了熱的飯菜吃,部隊裏開來了炊事班,推著車子送著熱菜熱飯,飯菜極簡單,就是大米飯白菜葉,大家笑話那個想吃白米飯白菜葉的同事,說這回是如願以償了。

我也笑,也許一天一天會變好的,我想,我見到父母、見到魯巍的日子不會太遠的。

醒著的時候,我常常莫名地想起第一次見到魯巍的情形,想到他將車刹至我麵前,笑得牙白眼彎的樣子;想我跟他別扭地步行在煙花絢爛的街頭;想我心神戚戚地跟在他身後玩野戰;想他在九寨溝四處尋我滿頭大汗的模樣;想他撐著傘定定地望著我房裏燈光的情景……很多時候,我都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而不自知,等幡然回神,又想自己怎麽突然間愛回憶了,是不是有著不好的預示?

元月30日

何處的手機終於也沒有電了,我打開了手機,手機上顯示隻有兩格電,我十分後悔自己之前還用手機聽歌。

開機後一分鍾內,我的手機不斷地提示有短消息。

有殷以的,說她經過千辛萬苦,到家了,要我注意保暖。

有我們領導的,說是不是遇見意外了?這條短信是早兩天的,後來他肯定打電話給何處了,我在後麵看到他又發了一條信息,說知道我們被困了,要我注意保暖。我一時慚愧得很,我竟然忘記了關心我的領導。

然後還有我父母的,都是在問到哪裏了。

還有一些網友的,比如小鳥她們,問我咋消失了那麽久。

我回複不及,也不敢回複,我的手機電量不多了,感覺什麽都比不上電量金貴,那些電都要用在刀刃上的。

短信裏沒有魯巍的,我猜他這兩天有打電話給何處他們,所以知道我們還一直被堵在原地。

我不知道是因為生病的關係,還是因為這幾天吃的東西不夠,總是感覺十分無力,這麽多天,心裏總是想些有的沒的,心裏時空時滿,整個人蔫蔫的,偶爾會覺得無聊透頂。

廣播裏說國家領導人之一到了哪裏哪裏,去安慰安慰那些被滯留的旅客,我聽到廣播裏直接錄播了他的喊話,他說:“大家放心,你們都可以回家過年!”

我突然莫名就感動不已,我隻能想象當時的場麵,幾萬人被滯留,個個都憂心忡忡,人人都想回家過年,像我這般想同家人團聚。本是覺得絕望時,他的話又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回家的曙光,讓人覺得政府還在想辦法,我們總有辦法回家,隻是路途有些艱難,速度有些遲緩而已。

我看著車外人們熱火朝天地鏟冰的模樣,又是一陣感動,每個人都在不遺餘力地在幫我們想辦法呢,我那些壞的、絕望的想法,在他們那裏就顯得有些可笑了。

可能擺正了想法,可能覺得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心情不再急迫,不再陰霾了,人似乎又有了些活力,我盡量讓自己不老縮在車裏,也跑下去走走跳跳,運動運動,初時會覺得有些不著地的飄忽,過一陣子,便感覺好上了很多。

有很多的新聞記者來采訪,我看到了電視上常出現的一個節目主持人,覺得很是稀奇,忍不住就問:“你們怎麽到這兒來的?通車了嗎?”

本是不經大腦冒出來的話,我以為像這樣的人物,定是不會答理我們的。

那主持人氣喘籲籲的,竟還衝我一笑,回我話,道:“我們走來的,步行了十公裏了。”

他們索性停了下來歇歇,問我道:“你們堵幾天了?”

“我們是二十五號被堵的,我都不敢算有幾天了。”我悶悶地道,車上有些人見了,也紛紛下車,圍著看。我們就拉雜了一些被堵的感受,那主持人說:“我們做個采訪吧?”

他一說,他旁邊的那記者就扛著攝像機準備拍,我一捂臉,道:“不行不行,我這模樣太醜了。”幾天沒洗漱,還病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成什麽模樣了。

他說沒事沒事,拍了上電視了,可以讓家裏人知道,報個平安。

我堅持不肯,說:“他們看到我這模樣,會擔心的。”

可能是我眼裏的那一份落寞動容了他,他不再堅持,轉而采訪起車上我其他的同事。

采訪結束時,大家被天上的直升機吸引,我也仰頭看,我分辨不出那是哪裏的直升機,一直在上空盤旋著。那個主持人說:“我們台裏的同事在上麵拍呢,今年的雪,下得太厲害了,百年難遇,從上麵拍下來,就可以鳥瞰整個地麵的受災狀況了。”

某個同事說:“真希望他能放個梯子來,把我給接上去,讓我飛回家。”

我們又笑,笑過後,又有些落寞,每個人都恨不得能插雙翅膀飛回家呢。

也是這一天,車子終於可以開動了。

誰都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就是忽然間,感覺前麵有人歡呼了一聲,個個引頸張望,才發現堵在前麵的車子,竟緩緩開動了。所有人的舉止都有些張狂了,呼啦一聲,紛紛跑回自己的車裏。司機也很快地坐上駕駛座,打火,打了半天,在全車人都開始躁動時,車子險險地打著了火,緩緩向前行駛。

我緊了緊身上的毯子被子,在車子啟動那一刻,將臉埋進了被子,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打電話給魯巍,他的電話竟無法接通,我撥回去給我媽,仍然無法接通,打座機電話,一片忙音。最後我打了殷以的電話,竟奇跡般地通了。她接到我的電話,十分高興,大聲喊著我媽我爸,說我打電話回家了,我聽她在電話裏高興的喊聲,突然就哽咽了。

我媽可能是搶過了電話,一開口就如同炸鞭炮般問了一大串,問我好不好,冷不冷,到了哪裏了,說電信沒信號,聯通也沒信號,移動的信號也不怎麽好。家裏一直停電,手機都沒地方充電,什麽電話都用不上,這麽多天了家裏快急死了。

我吸吸鼻子道:“今天車子終於動了,我一切都很好呢,車上這麽多的同事,安全著呢。”

然後聽到殷以在旁邊搶言道:“姐,我姐夫去接你去了,去了一天了,也不知道到哪兒了。”

我心裏一揪,就開始著急,道:“你們怎麽能讓他來接呢?我們都走不動,他怎麽可能接得到呢?他平時看上去那麽老練的一個人,關鍵時刻怎麽犯糊塗了……”

“他、他說你病了……”聽我倒豆子一樣的語速,殷以如是道,還接著說,“他們也要進行抗冰救災,才搞完他就丟了鏟子,開了車,跑來跟我們說了一聲就去了,我們怎麽攔得住?”

掛了電話,我心裏一片慌亂,本來怕自己讓他們擔心,現在心裏反而擔心著一個人了,便不斷地在心裏罵著那男人。

何處一聽魯巍開車來接我,不斷嘖嘖嘖,瞅著她家男人道:“看人家,看人家,對媳婦多上心呐。”

趙安飛看她,問:“我對你不夠好?”

她一樂嗬,道:“沒人家新婚夫婦好,人家多**啊,為了愛,不要命般。”

我打她,道:“什麽不要命呢。”

她忙道:“說錯話,說錯話,是奮不顧身,不是,是不顧一切。”

我心裏亂得很,沒心情跟她說笑話,一擔心起他,就聽不得別人說要命不要命。先前生病時的難受,都不如現在抓心撓肺般難過。

下午時,似乎要出太陽的模樣,路麵隻有一個車身寬是無冰無雪的,車子不再如先前般走走停停,開始長時間不再停了,大家都高興得很,希望再也不要下雪。

我們路過了那幾輛翻在路邊的大貨車,知道已經過了最初堵車的源頭,看著那翻倒的貨車被拖到了一邊,車身上覆蓋了厚厚的積雪,不由一陣感歎,總有人比我們更慘。感覺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要出高速路路口時,看到了大量的交警和警察立在風雪中,有幾個人向所有的車輛在揮手致意。車上有人驚呼說是國家領導人,我擦著窗戶,努力張望,卻終是沒有看清,心裏卻一陣的窩心。

所有的車輛都被分流了,盡管要繞道,但是隻要車子能開動,繞遠一點我們一點都不介意。我們再也不想過那種被堵得寸步難行的日子,太難熬了,沒有經曆過的人,太難想象那種感覺了。

下了高速路,上了國道時,我便將我靠右的座位與人換至靠左,貼著玻璃窗戶努力地看每一輛顫悠悠的車輛。國道上較之高速公路,發生的車禍更多,每走不遠,便可以看到有車輛翻在路旁,每每看到有小車翻倒,我都有讓司機停車的欲望,我擔心倒在路邊的是魯巍。

殷以說他已經走了一天了,我本以為在高速路口可能會看到他,卻不料一直未見,於是原本的擔心更甚,害怕他出車禍的感覺差一點就讓我覺得自己要精神崩潰了。

我是從殷以說的那一刻開始擔心他的,我卻明白,他從我要回來那一天就開始擔心我,我就這麽一會兒,便覺得這種擔心太讓人難受了,可是他擔心了那麽多天!我在一邊抱怨他的時候,又覺得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連一小時都不希望他處在我擔心的危險中,而這麽多天,他該是多麽的難受啊?

在國道邊上,司機應大家的要求,找了一個小餐館,讓大家先吃上一頓熱的飽的。在等上菜的時間,我一直守著在外麵馬路邊上,我怕他的車子會路過,我擔心他沒看到我們的車子,我怕會錯過,何處說:“你病還沒好清楚呢,進去吧,這外麵多冷啊。”

我不肯,執拗地跺著腳捂耳朵。

我注意著每一輛車子的車牌,但凡是從我們那裏開來的車,我都極力張望,想看清車內的人,可是一輛又一輛車子駛了過去,有些甚至根本沒看清車內的人,於是我不斷希望著失望著又擔心著。

就在我站在雪地裏引頸張望時,我的電話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來,飛快地接了起來。按下接聽鍵時,電話響了一聲,提示電池即將用完。

“殷可。”

是魯巍,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不住地點頭,激動得差點忘了說話。

“是我,是我,我們出了高速路口了,上了國道,現在在吃飯。你在哪裏了?車牌是多少?我手機快沒電了,你怎麽可以出來接我呢?”

“你們在哪裏吃飯?哪個路段?什麽店?”

“就是在××路口下了高速,上了國道後在××鎮……”

手機沒有電了,我愕然地聽著關機聲都沒響完,手機屏幕就一片死寂。我省了那麽久的電,最終仍是沒有用在刀刃上。

我飛快地奔回去,問誰手機還有電,問店老板有沒有電話,好不容易借到了一個手機時,可是卻愣住了。我不知道我要打哪個號碼,剛剛打給我的號碼,並不是魯巍的手機號,而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似是公用電話。我接得太快,根本來不及記下那個號碼,現在手機已完全無法開機,我根本從無查詢那個號碼。

無力地將手機遞回,道了謝,便又去了馬路邊上等,他能給我打電話,說明他還好好的。至少,我算是放心了,可是放心之後,想見他的願望卻更加迫切了。

車子一輛一輛駛過,我的視線跳過一輛,又一輛,每一輛都不是我所等待的。我蹲了又站,站了又蹲,何處添了飯端至我手上,我扒著飯,視線仍然不肯錯過每一輛車。

一碗飯還熱得燙嘴,便已被我匆匆扒完。我眺望遠方,看清了遠遠的還沒有車子駛來,我才轉身去將碗筷送回,可是未走幾步,便聽到有車子刹車時,將路麵刹得吱吱叫。我一轉身,便看到一輛保險杆被撞得凹陷滿是泥濘的越野車刹在了路邊。我的心髒驀然怦跳不止,我一手拿著空碗一手拿雙筷子的模樣,定是極可笑,以至於步下車來的那人見我第一眼,就笑得直晃腦袋。

我呆呆愣愣地看他步步走近,近至我麵前時。他閉了閉眼,我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而後又聽得他長舒口氣,看他雙手隨意地叉在腰間,低頭道:“可算是,接到了!”

我手上的那隻空碗,不知道怎麽就掉地上了,還沒碎,滾了兩圈,沾了些冰雪泥水,我低頭看了它一眼,鼻子抽了抽,不打算去揀拾,也不肯再抬起頭來。

我就是忍不住了,困在路上生病時,隻敢躲在被子裏偷偷掉眼淚,就算灰心失望地覺得可能一輩子都隻能待在那個地方時,我也沒敢放肆地掉眼淚,現在他走到我的麵前,我突然什麽話都不想說,所有的情緒都在那一刻化成了洶湧奔騰的眼淚,豆子般劈裏啪啦滾落,打在地麵的冰雪上。

他將我按進懷裏時,我已從無聲的哭泣變得有些抽搐了,我緊緊地揪著他胸前的毛衣,感覺他的下巴在我的頭頂上不斷地磨蹭。當哭得哽咽且渾然忘我時,還隱隱聽得他低沉地說道:“沒事了,我來接你了,我們說好了的,下雪了,我就娶你來了。”

一月三十一日。

這一天是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傳統的小年。

回到我們新房子的時候,已到了清晨。新房子裝修得非常溫暖舒適,我轉了又轉,四處打量。

我想我永遠沒辦法忘記前一天晚上我坐在魯巍旁邊,沿途所見到的情形。我們的車尾隨著我之前坐的大客車,繞道幾百裏,在極其泥濘的道路上顛簸,看著道路兩旁的城市如同死城般全城漆黑;看著巨大的電線塔不堪冰雪重壓被折斷;看路旁的樹木幾乎全部被冰雪壓斷折彎;看道路兩旁橫著豎著翻著各式各樣的大車小車,所有的加油站都掛著無油的告示,幾個大型加油站甚至被冰雪將整個頂棚壓塌。那一幕幕都讓人驚歎讓人膽戰。

這一天,終於來電了。

兩個月來,我終於看到了我們的新家,被裝修得煥然一新,溫暖舒適。魯巍開了空調,進了洗手間,將電熱水器打開,我脫去髒髒的外套,坐在沙發上,用取暖器烤著火。打開電視,看電視裏《正在播報》不間斷地播放著冰災的最新情況,魯巍坐到我旁邊來的時候,我包著眼淚扭頭看他,他指腹在我臉上揩了揩,我說:“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感覺溫暖與幸福。”

好好洗了個熱水澡出來,魯巍給我家裏報平安,剛好掛了電話,我問:“電話通了?”

“通了。”他衝我笑,“一切都好了。”

我躺在被窩裏看電視,魯巍進去洗澡,電視裏持續不斷地播著各種各樣的冰災新聞——加油站塌了多少個,樹木損失已達多少,電線塔倒塌了多少,搶修的電力工人英勇犧牲了幾位,目前仍滯留旅客多少……各項數據都十分驚人。然後還有一些新聞,比如某段高速公路受堵時,有好心人自購了大量的食物送去分發給旅客,有好心人將一整車的旅客全部請去自己家中食宿,有獨臂乞丐買了三千碗泡麵送去火車站給被滯留的旅客,有私家車的人們在車上掛了綠絲帶,搭載風雪中的候車人……

魯巍出來時,我問他:“你車上掛了綠絲帶,是為了做好事嗎?”

他應道:“嗯,沿途搭了一對夫婦、兩個老人,還有幾個學生。”

他也鑽進被窩裏,自然而然地,我住摟他的脖子,貼上他,問:“你的車子撞壞了保險杆。”

“隻是撞到路邊的樹上了,我踩刹車了,一時刹不住,輪胎還陷進坑裏了,幸好沒翻。”

“你怎麽會找得到我呢?而且是從我們之前經過的路上尋來的。”我打了個哈欠,在他懷裏犯困。

“我趕到高速路口時,高速路上的車已分流得差不多了,我在高速路口那裏找到電話撥給你的,幸好你們走得不遠,幸好你們還停下來吃飯……”

他還在說著幸好如何,在沉入睡夢以前,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他說:“幸好,終於遇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