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塔上
“您不應該在這個地方。”
某無名遊魂甲飄到正進行日複一日的光頭遊魂麵前,拋下一句似乎很有深意的話,又飛走了,留下光頭遊魂歪著腦袋,站在大石上,發了五天呆。
五天之後,他騎在骨頭貓身上,沿著大黑山走了一圈,雖然他那顆有些渾沌的心隻是賦予這次行走以“散步”的名義,但散步的途中發現四周的骨架、腐屍都有些畏懼自己,離自己遠遠的不敢靠近,而自己騎貓而行,更是讓這些密密麻麻的死靈們紛紛避讓不迭——於是散步成了出巡。
遊魂很驕傲地坐在骨頭貓身上,心想雖然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但肯定死之前是個大人物,所以帶入冥間的氣息讓這些死靈們無比畏服,但他心裏有個疑惑,為什麽先前那個無名遊魂會說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那自己應該在哪裏?
他飛了起來,在繞著大黑山飛舞的九十幾萬個遊魂中,很輕鬆地揪住最開始與自己對話的那個遊魂甲。
被他抓住的那個遊魂甲臉上五官有些模糊,但還有個整形兒,看來屬於遊魂當中比較年輕的那輩,很好玩的是,那張模糊的臉上總是浮現著像孩子一樣純真的笑容。
純真遊魂甲發現自己被這個光頭遊魂很輕易地抓住後,笑容有些苦,似乎很是畏懼。
光頭遊魂看著他,並沒有一絲表情,直接問道:“如果我不應該在這個地方,那我應該在哪個地方?”
“在別處!在別處!”
忽然間,四麵八方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這些聲音是從那九十幾萬個遊魂的嘴裏一起發出來的,就像大黑山陡峭懸崖旁邊萬年不休的陰風一般。在光頭遊魂的四周飄拂,刮弄著,似乎想要鑽進他的腦袋裏麵。
同一時間,一直安靜著地九十幾萬遊魂同時發聲,這陣勢十分恐怖,引得大黑山下的白骨腐屍們紛紛轉頭往天上望去,有幾個老骨架子抬頭太快,白森森的顱骨落下地去。砸的是鏗鏘有聲。
“別處是哪處?”光頭遊魂沒有耳朵,整個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圓,但更像歪瓜和劣棗。
九十幾萬遊魂還在嘶吼,冷靜地嘶吼著:“在別處!”
“都他媽的住嘴!你們不是盧梭的靈魂!”
遊魂生氣了,圓滾滾的腦袋裏暴出一聲怒吼,吼聲迅疾傳遍大黑山上下。離他近些的數千隻遊魂霎時間呈現出恐懼地表情,嘶嘶響著,被這吼聲震成碎片。飄散在大黑山四周,不知還要過幾千幾萬年才會合成一體。
遊魂有些意外,想不到自己一聲吼卻造成這樣嚴重地後果。而那些遊魂骨屍們,卻是深切地體會到這聲吼裏蘊藏著的力量,畏怯著離去。
他飛了起來。手裏抓著最開始與自己對話的遊魂,不知道為什麽,別的那些遊魂都無法碰觸到任何物質,而他的手卻可以摸到骨貓。此時又可以抓住這隻遊魂。
“我不應該在這裏,那應該在哪裏?”他飛到大黑山的山腰一處突兀出來的岩石處,眼睛看著極遠方那個不停綻放著血色煙火的白色戰線,似乎隨口問道。
有張孩兒麵地遊魂在他的手中瑟瑟發抖,很久之後才能說出話來:“您在我們中間,我們很不安。”
“你們怕我?……我知道怕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但你們為什麽怕我?”
“因為你本來就不應該在我們中間,或者說。您根本不應該是個遊魂,也不可能成為遊魂。”
“成為遊魂還需要什麽條件?”遊魂笑了起來,但那淡若煙霞的身體並不能完全展現他的心情,麵容反而顯得有些怪異,“我還以為隻要死了就是遊魂了。”
孩兒麵將目光投向下方幾千米低處地黑色荒原,看著荒原上密密麻麻直鋪到天際的白骨大軍,和那些帶著畏怯隻敢在低處飛舞的數十萬遊魂,抖著聲音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這大黑山四周的遊魂都是已經死了幾百年地老鬼了。肉骨全腐,連神識也有些煥散。這才成了遊魂。而您進入冥間的那天起,大家便感覺到了您的強大。”他偷偷看了這隻恐怖的遊魂一眼,繼續說道:“您的心神強大到這個空間根本無法接受您的程度。”
“如果我強大到這個空間無法接受我,那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遊魂將手肘撐在自己的額上,這些隻是他下意識的動作,很像人間地那個雕像,“為什麽我會在這裏?”
他重複著自言自語。
“或許總有些原因吧。”孩兒麵遊魂畏縮著。
“那你為什麽敢來和我說話?”遊魂的眼中忽然閃出懾人的光芒,“而且我看得出來,你才死沒幾年,為什麽你也成為了遊魂?你的身下隱藏著什麽樣的大**?”
孩兒麵似乎急的要哭了,分辯道:“我確實隻死了幾年,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變成了遊魂,聽說我死的時候,所有的身體全被某種很厲害地能量燃成一片虛無,再也找不回來,殺死我地又是一件神器,所以我才變成了這種形狀。”
遊魂若有所思:“神器?虛無?嗯,看來你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有資格陪我說話。”
“那你知道你是誰嗎?”他繼續問道。
孩兒麵顯出一絲羞愧:“不知道,成為遊魂之後,什麽事情都忘記了。”
遊魂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說不定什麽都忘記了,也許還幸福些。”
“可是幸福是什麽呢?”孩兒麵遊魂不是哲學家,隻是單純地不知道幸福是什麽意思。
遊魂看了他一眼,半天沒有說話。忽然開口道:“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天天看這些骨頭也看地膩了,你就陪我聊聊天。”
孩兒麵似乎隨時會消散的臉上散出一絲不自信和榮幸:“可以嗎?”
“可以。”遊魂說道:“和誰聊不是誰聊,總不過是打發時間,而且……我看你很順眼,不過你記住,以後在我麵前,不要擺出那張孩子一樣天真的笑容來。你年紀已經不小了。”
遊魂轉過頭去,看著大黑山那邊的天光,嘀咕道:“為什麽一看你這天真笑容,就覺得很惡心。”
孩兒麵遊魂趕緊拉扯著自己的臉,擺弄成了很嚴肅的神情,討好般地飄到遊魂地身邊。
遊魂看了他一眼,說道:“既然你說我不應該在這個鬼地方,那以後如果我出去了。想辦法帶你一起出去。”
“為什麽您對我這麽仁慈?”孩兒麵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最開始他隻是看著這個新來的恐怖遊魂有些天然的熟悉,所以冒著大險去說了一句,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得到了這位的一句承諾。
“朋友……是朋友。”遊魂點點頭。
大黑山一如既往的安寧陰森,山頂的白塔散著微光。與遠處戰場上的法寶光彩一比,要顯得黯淡許多,但與極遠方天幕上垂下地那記白色光一東一西,遙相呼應。顯得異常穩定,似乎這冥間千萬年的陰風,根本不可能造成絲毫的損傷。
遊魂們又安靜了下來,開始在白骨與腐屍間穿行,用這些小把戲來渡過極無生趣的每一天,來追尋它們快要漸漸淡忘的意識。讓他們不安害怕的那個恐怖遊魂,這些天已經不在山腳下的石頭上呆著了。那個遊魂飄下山把那隻骨貓捉上山去,便一直和那個新來的孩兒麵蹲在山腰地石頭上。
因為那個遊魂在山腰。所以沒有別的遊魂敢飛到那裏去。
但九十多萬遊魂都在好奇,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冥間的強大力量變成的遊魂,為什麽沒有破開空間離開,反而是一直蹲在那塊石頭上。後來過了很多天,遊魂們才知道了一些事情——據說那個強大的遊魂之所以一直蹲在山腰,是在等著看日出。
什麽是日出?遊魂們飄忽地記憶裏似乎見過日出,但又好象從來沒有看見過,所以有些迷惘。他們畢竟在冥間呆的時間太長了。他們又去問腐屍與白骨。腐屍與白骨雖然記得日出,但也認為那個強大遊魂想在冥間看日出。是件極傻的事情。
就算他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個遊魂,也沒可能在冥間看到日出。
“為什麽不到山頂去看?”孩兒麵問著遊魂,雖然他也認為旁邊這個強大地遊魂想在冥間看日出,是個蠻沒有指望的事情,日子漸漸久了,他也不再對這個遊魂給出的承諾繼續報有信心,也對,聽說冥間現在這個苦樣子已經持續了五百年,從來沒有一個遊魂能夠重新投胎做人,身邊的這位遊魂雖然強大,自己出去估計沒什麽問題,但要帶自己出去就太難了。
遊魂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西方的那道白色天光,他覺得那道天光很熟悉,下意識裏哼哼道:“吃俺一棒?”說完之後才醒過神來,注意到孩兒麵的問題,隨口答道:“山頂上那個白塔很煩。”
“那是地藏王菩薩。”孩兒麵很恭謹地說著,雖然遊魂沒有什麽記憶,但冥間的生靈都知道,地藏王菩薩一直在努力地為大家找到一條道路,一條不再絕望地道路,所以對於地藏王菩薩,每一位冥間生靈都保持著最高的敬心和尊崇。孩兒麵也不例外,雖然和身旁這個強大遊魂交談比較開心,但聽見他說地藏王菩薩很煩,下意識裏提醒。
遊魂並不改口,反而有些癡癡說道:“就因為是地藏王菩薩,所以才煩。”
不知道為什麽,遊魂有些害怕去山頂,去白塔。總覺得一旦去了那裏,就會有些自己不願意的事情發生。
又過了很多天,遊魂站了起來,遠處的白光照耀在他青色透明的臉上,看上去像半透明的肥皂泡,隨時可能破滅。他對身邊的孩兒麵說道:“我要上山了。”
孩兒麵飄了起來,在他身前的半空中對他鞠躬行禮。
遊魂將手中地骨貓扔給孩兒麵,孩兒麵在他地身邊久了。也許是感染到他魂魄內強大的生命力量,竟也漸漸有了些實體化地傾向,在空中一撈,竟把骨貓撈在了手中。
“照顧好小白。”遊魂又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這些天你陪我聊天,就是為了我離開的那天。”
孩兒麵抱著骨貓,有些飄不動,正緩緩地向下方飄去。
遊魂目光有些淩厲。卻沒有什麽殺意:“我離開後,你就是這九十幾萬遊魂裏最強大的那個,前生的時候,你一定是人間最喜歡耍弄陰謀的人。”
孩兒麵並不解釋,隻是低著頭說道:“我們是朋友。”
“不錯。所以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出去。”遊魂說完這句話後,便再沒有看他,魂體一虛。便向上方飄去。
不知道飄了多久,遊魂終於飄上了大黑山地山頂。
大黑山的山頂是一片極闊的平地,約摸有幾百平方公裏大小,不知道是什麽力量削平了,竟沒有一絲突起。在這塊廣曠平地的正中央,是一座白塔,一座很巨大的白塔。
遊魂向那座白塔飄近,離得近些。才看清楚原來這座白塔竟然全部是由人類的頭顱堆成的,白塔下沿有兩三公裏長,這樣巨大的一座白骨塔,不知有多少顆腦袋。
他飄到塔邊,將腦袋貼近白骨塔,嗅了嗅這些死人腦袋地味道,然後抬頭往塔上望去,目光循著那些光滑的骨麵。一直看到天空的上方。看見了那個獨角、犬耳、龍身、虎頭、獅尾、麒麟足的異獸。
異獸的耳朵微微動了下,似乎聽到了他地到來。
遊魂自信自己絕沒有發出什麽聲音。但對方既然聽到了,自己似乎也不怎麽驚奇,飄到那個異獸的旁邊,伸出手去擰了擰它的耳朵。
異獸似乎想不到一隻遊魂能夠觸碰到自己最寶貴的耳朵,唬了一跳,張嘴欲嘯。
遊魂冷漠說道:“叫個屁啊,又叫不死我。”
異獸微微低首,那隻獨角發著光澤,似乎是在思考,半晌後承認了這個強大遊魂地推斷,偏了偏頭,拱了拱身子,不再理會這個遊魂。
遊魂說道:“居然還會學人聳肩,你家主子怎麽教的你?”
他抬頭望著坐在異獸身上的那個和尚,問道:“菩薩,我來問你,為何我會成為遊魂,下方那些小的都說我不應在此處,不能在此處,應在別處。”
那和尚身上穿著件袈裟,胸前掛著一串骨頭,麵容黝黑,雙眉平伏,神情木然,隻是將目光望向極西處的那道天光,回答道:“你本應在別處,卻在此處。”
“聽那孩兒麵說,這地府裏的家夥都投不了胎。”
“便是阿羅漢果位,也能在人間投胎,不需要經過冥間,更何況你是證得大菩薩果位之人。”
“我是大菩薩果位?”在大黑山腳下腰裏呆了很久,捉了很多新死之人來問,遊魂學會了很多知識,抓耳撓腮道:“我是哪尊菩薩?文殊普賢還是觀士音?日光月光還是大勢至?”
和尚麵無表情,沒有回答。
遊魂又問:“大菩薩不墮冥間,我怎麽成了遊魂?”
“你死的時候,恰好有一位大神通寧肯耗去自己偷偷修煉了許多年的佛性,凝住了你地魂魄,強行逆天而行,將你送入冥間,從而阻止了你在人間投胎出生。”和尚說道:“我也沒有想到,他居然已經接近佛的境界了。”
遊魂想了想,沒想明白。飄了起來,坐到了和尚的身邊,坐在了異獸的身上,手搭涼蓬,與他一同看著遠方那道天光。
“我是誰?”遊魂伸出手,將和尚脖子上的那串骨鏈取了下來,往空中拋接玩著,他臀下地異獸似乎有些氣憤。吭哧吭哧噴著粗氣,在陰風中凝成白霧。
“你說我是誰?”和尚不回頭,隻是問他。
遊魂看了和尚的側臉一眼,聳聳肩:“你是地藏王菩薩。”又看看身下這隻異獸:“這是你的寵物,叫諦聽。”
和尚問他:“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什麽不知道你是誰?”
遊魂回答地理直氣壯:“因為我死了,你沒死。”
和尚又問他:“為什麽你一直呆在半山腰,直到今天才上來?”
“因為我呆膩了。總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鬼地方,應該回去。”
“回哪裏?”
“家。”
“家在哪裏?”
遊魂忽然狡黠地笑了笑:“不要說什麽一心安處便是吾家,俺雖然暫時記不起來家在哪裏,但反正知道不在這個鬼地方。”
這是他第二次說鬼地方。
和尚笑了起來,黝黑地臉上閃著慈悲的光芒:“你說地不錯。這本來就是鬼地方。”他站了起來,緩緩閉上雙眼:“這樣的鬼地方,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我們一起來吧。”
遊魂聽不明白。卻懂了,毫無重量地身體飄到了諦聽獸的獨角上,站立在冥間陰風之中,望著遠處的那道白光,問道:“那我要做些什麽?”
“學習。”和尚左手輕揮,破開空間,取出一本書冊,書冊的表麵淡黃。看上去很是古舊。
“彌勒下生經?”遊魂看著手上的這本書冊,忽然皺起了眉頭,抬頭望天,走了許久的神才說到:“殘存的記憶裏告訴我,這本書是假貨。”
“這本書自然是假的。”和尚微微笑道:“這是當年我寫地。”
遊魂又聳了聳肩,在諦聽的獨角上踩了一腳:“菩薩寫的,也假不到哪裏去,而且好象我還活著的時候。也是個很愛學習的人。”
“愛學習才是好孩子。”
看著身後正趴在諦聽身上翻著彌勒下生經地遊魂。和尚緩緩走了下來,慈愛地撫了撫諦聽有些怨氣的雙眼。走到了大黑山峰頂的懸崖邊上,一雙無情無欲的雙眼直直注視著極西方地那道天光,那是佛祖留下來的光,也是地府與人間唯一相連的通道。
若要重開六道輪回,便要將那處通道打開。
想到此處,和尚又看了一眼看書的遊魂,這才發現遊魂不知何時竟睡著了,遊魂本是不需睡眠的,這個遊魂果然大不尋常。和尚笑了笑,本來他可以將所有的事情全部講給那個遊魂聽,但想不到遊魂也很明白自己的想法,沒有再次問起。
彌勒果然下生到了冥間,眼看著五百年來的堅毅所向終於有了一絲希望,地藏王菩薩地內心卻沒有一絲波動,似乎這隻是自然之事。
他是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大菩薩。
五百年前,佛祖用自己的法身關閉了六道輪回,又用佛光石猴鎮在了唯一通道之上,從此地府鬼滿為患,隻好絕望,地藏王菩薩心憂為患,隻好沉睡。
三百年前,地藏王菩薩於沉睡之中醒來,開始召喚著冥間的億數死靈,往西方去。
西方不是淨土,但西方有那道光。
他看著遠方戰場上的法寶廝殺,看著那個靜坐在烏雲之中的二郎神君,若不是這位殺神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墮落至冥間來幫助自己,隻怕天庭與淨土的力量已經圍住大黑山。
地藏王菩薩看著山腳下如同白色麥穗般的死靈白骨腐屍,站在峰邊地陰風怒號之中,身形安忍不動如大地,清光靜慮深密如秘藏,忽然他地雙眼眯了起來,發現空間裏發生了一道極強大的波動——那佛終於來找自己身後這個遊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