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攝魂曲

夜幕籠罩下的安平厝,漆黑一片,世代生活在這裏的百姓,談不上幸福安康,倒也算得上安居樂業。

在這浩渺的修道界中,凡人與修道者間存在著相當微妙的關係。一方麵,修道者參與到凡俗爭鬥中是明令禁止之事;而另一方麵,因修道者難以孕育子嗣的緣故,每逢數年,便有來自各宗派的修道者前來如安平厝這類山村挑選弟子,補充新鮮血液。

但大多數凡人對於修道者的身份仍是敬仰無比的,諸如“仙師”、“上仙”之類的稱呼固然可笑,但亦從側麵反應出修道者地位之尊崇。

眼下發生在安平厝某戶百姓的家中的一幕,便是最好的寫照。

在薛真人禦劍飛行的帶領下,李明軒憑借腦海中的記憶,三人很快到了安平厝。說來也有幾分奇怪,眼下不過是夕陽西下,天色尚不顯昏暗,整個山村卻均是門戶緊閉,令人摸不著頭腦。

好在李明軒仔細尋了一番,很快找到了其家,麵臉喜色的上前叩門。

“咚咚咚——”

聽到敲門聲,麵色頗為黝黑,與李明軒麵貌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探出一個頭,見到李明軒,眼中的慌亂、恐懼卻不曾消失,而是顫抖著問道:

“你們是誰?”

李明軒神色激動的道:“爹,你忘了嗎?我是軒兒啊!”

“軒兒?”男子眼中閃過一絲亮色,又有幾分擔憂,躊躇著,還是讓幾人進了屋子。

時隔多年,山村內的景色如故,但李明軒雙親的鬢角,卻已染上白霜。

燈火明滅不定地閃爍,孟浮看著垂手而立,顯出幾分拘謹的兩名夫婦,再看著站在一旁惘然不知所措的李明軒,不由暗自歎息。

得知幾人的身份,這對操勞大半輩子的夫婦明顯露出了敬畏之色,雖然對李明軒仍舊存著一分關切,但那小心翼翼的態度,眼中露出的戒備,無異於給了李明軒當頭一擊。

世事遷徙,當初一心將兒女送入修道門派的他們,如今形單影隻,再無兒女在膝下照料、服侍,不知他們是否後悔過曾經的決定?

孟浮心有感觸,修道縱然是為長生久視計,但贍養父母的重責又該何人承擔?少時不懂事或許還情有可原,但已漸通人事的他,或許也該做些什麽。

夜漸漸深了,李明軒家中雖不富庶,但亦有幾間幹淨屋子。經其父母稍加收拾,將最廣闊的一間屋子讓與薛真人,孟浮與李明軒則住在一起。

身側傳來翻覆聲,孟浮心中是李明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出言安慰道:“師弟不必多思。我等既為修道者,與凡人間便有無法逾越的溝壑。縱然你心憂父母,也無濟於事,倒不如看開些,在走時可為其調理身體,留些銀錢,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

李明軒轉過身來,低聲道:“師兄,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心念微動,孟浮大約了解其心思,卻不直接道破,而是應道:“自然可以。”

“我們修道究竟是為了什麽?入了道途,便要拋卻凡俗情緣,便要斬斷心念牽掛,修道修道,修到極致,難道就成了不朽的山石?”

不朽的山石!

孟浮心中一震,腦海中數百年的記憶仿佛畫卷般徐徐展開,充斥在其中的,多半是血腥與殺戮,背叛與悔恨,真正閑致安逸的時光,卻如滿篇墨色中的一滴水,早已無法找出其蹤跡。

苦笑一聲,孟浮堅定了心誌,道:“並非如此。修道的根本,在於探究,在於追尋,在於道行臻至長生久視,與天地同壽!”

“修道並不是絕情滅性,而是獲得力量,超脫輪回,追逐心中的道!由小愛延伸至大愛,繼而廣傳道統,為天下人計,這又如何談得上絕情滅性?”

一番話說來,孟浮隻覺心潮澎湃,這固然是李明軒的疑問,又何嚐不是他自己的疑問。前世八百載的沉浮,見慣了人性變遷,但他始終不曾泯滅心中的一點靈光,仍存著對諸天眾生的希冀,如今得遇機緣重生,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

耳旁傳來一陣輕微的呼嚕聲,孟浮不覺失笑,望著窗外的皎潔明月,卻沒有半分睡意。

李明軒得償所願見到了生身父母,但他卻仍是提心吊膽,不敢相見,這其中的矛盾,固然有自己近鄉情怯的緣故,但大半卻是因為薛真人。

想及此,孟浮心中對於薛真人的恨意,便又添了幾分。

正打算早些睡去,孟浮陡然聽到一道悠揚的曲子傳來,偏偏其中又摻雜了些許金戈鐵馬的急促感,令他渾身上下頗為不自在。

“這是……攝魂曲!”

孟浮心中微震,在這等凡俗山村出現攝魂曲,無疑是不合常理的表現。修道者不能以任何形式參與到凡俗事務中,如今這不知何處而來的攝魂曲,顯然是針對凡人的……

不好!

孟浮轉念一想,攝魂曲針對於神魂方麵,能夠將神魂牽引而出,多為下作的魔門手段。

眼下雖不知這不速之客的目的,但無非就是煉屍、馭鬼兩途,並非上乘魔道。

倘若施術者道行高深,即便是煉氣境的弟子,也要深受其害。

將李明軒猛然搖醒,孟浮壓低聲音道:“不要出聲,有人以攝魂曲勾取神魂,你速去將你爹娘喚醒,否則沉入睡眠中,更易受到攝魂曲的危害。”

孟浮這話說得急促,但李明軒一聽到與他生身父母相關,當即催動元氣,施展出幽明步,化作淡淡的灰影朝外走去。

“攝魂曲的效用僅對神魂未明的凡人及煉氣境修道者有效,因此來者的道行至多是生了魂識的真元境,有薛真人在此,想必無甚危險。”

“不過眼下薛真人有傷在身,若對方僅是普通的真元境修道者倒還好說,可若道行稍高,事情或許會有變化!”

就在孟浮暗自沉思之時,隔壁房屋的薛真人驟然睜開雙眼,恰如利劍寒光!

他放出魂識感應,卻沒有半點發現,不由得皺眉道:“怪哉!明明吹奏攝魂曲的人就在附近,以我的道行為何無法找出其所在?莫非有秘法或是奇寶掩護?”

心中想罷,察覺到屋外傳來的低聲驚呼,很顯然是李明軒一家三口的聲音,薛真人低聲一笑,暗道:“倘若真有異寶,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出去,也好讓李明軒對我感激涕零,又能有所收獲,何樂而不為呢?

催動滾滾魔氣,薛真人霎時間便出現在了數十丈外,循著聲音的來處追去。

“砰砰——”

低沉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孟浮側著身子,透過些許古木老樹的枝葉縫隙觀看,視線所及之處,一大群黑影正朝著這個方向行來。

這群人的打扮與李明軒父母相差不大,想來皆是這安平厝的村民。

這些村民此時渾身上下黑氣環繞,軀體僵直,麵色更是煞白,顯然已被煉製成魔屍。

“此番果真是疏忽大意了!”

孟浮心中略有些挫敗,倘若他一開始就發現疑點,何至於大難臨頭而毫無防備?

隻是黃昏初過便家家戶戶緊閉屋門,放在一個普通村莊來說委實有些詭異,更何況李明軒父母總是一副戒備的姿態,如今想來並非是對修道者的畏懼,而是對夜晚時分的恐懼!

從令他們進屋時的躊躇,以及將要歇息時欲言又止的神態,都表現出了其中的詭異。可孟浮與李明軒皆是心有所思,而薛真人對凡人之事又漠不關心,竟是都沒有看出其中所隱藏的東西。

如今看著這足有數十人的煉屍隊伍,孟浮暗自驚駭的同時,又不免有幾分慶幸——

他的父母,並不在其中。

這僅有的好消息隻是令孟浮的心情稍微好轉,而隨著一道破空聲的響起,他的表情瞬間凝固,隨後又露出錯愕的神態,暗道:“怎麽會是……”

來者一襲白衣飄飄,麵容俊美異常,年約十七八歲,看起來就如同落入濁世的翩翩公子。

當他落入到煉屍群中,手執一根墨玉般的長蕭吹奏起來時,一條條肉眼難見的波紋如春雨灑下,落到煉屍群中,後者便仿佛鞭子驅策似的,僵直前行。

“大膽邪修,竟敢在此收攝凡人軀體煉製魔屍,莫不是以為無人製衡,便可以肆意妄為嗎?”

這話說得義正言辭,孟浮暗自翻了個白眼,腹誹道:“平日裏也沒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倒好,一副大義凜然的衛道士模樣,真是演技精湛!”

借著這話的功夫,薛真人駕馭著本命飛劍,騰空數丈,看向白衣人。

白衣人聽了方才那番言辭略有些錯愕,旋即撲哧一笑,這一笑,仿若百花齊放,豔麗異常。

薛真人似有些驚詫,眯了眼打量片刻,才意味深長地道:“原來是女子之身,無怪乎有股子脂粉氣縈繞不散。”

聽了這話,白衣人麵色為之一僵。

而孟浮遙望著那依稀有些熟悉的麵容,低喃道:

“前世的對手之一,蕭媚翎,又見麵了。”

《諸天魔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