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匆匆,幾番風雨洗春秋。太匆匆,當醫學公用課程學習完成,衛生專業基礎部分結束,醫院醫療實習歸來,又當每年“七月季”曾經高考盛宴如今井生海濱們畢業,勞燕分飛,塵埃落定之後,剩下了營部,繼續前程。
一日,他去找盛老師,想說說畢業分配的事。敲門,出來位年輕的男老師。“走了,他走了”,小白臉平靜,普通話,“他出國了,小一年了”,幾顆紅粉刺隨之跳了幾下。
“哦,謝謝,謝謝”,營部失望,退出來。
低頭他尋思尋思,不由搖搖頭歎口氣,然後迅速穿過解剖教室,轉過拐角,噔噔噔下樓走了。
晚上回到宿舍。老四、葉欣圍棋正酣,“葉老”身旁多了一人,是魯大海,口腔的,營部點點頭湊過去,上鋪老大扒拉下,笑了笑,正伸頭觀呢,老三盤腿坐在**,抱著胳膊。老四拿著顆棋子,凝神半天。頭皮蹭蹭,笑了下,一胡嚕,“再來一盤”,葉老蔫笑了,推推厚眼鏡,喉結一動一動的,長的特像中學時代的曹天放。他本屆醫療的,常來找滌飛下棋,晚上來,白天也來。“這小子可不好對付,鬼極了”,滌飛沒少講,老四就是有點“不忿”。
“哎營部,你的‘熱得快’呢,我用用”,出溜出溜,來福來了。
“去,一邊去,我沒有。你去別屋找去吧。”營部扒拉他。
一會,床底拖出盆,一堆髒衣服,端著去水房洗。
汙水泡沫翻擠漫流著,加了恁多洗衣粉,小肥皂緊揉搓,滿手泡沫他甩甩不時騰手背擦下汗,洗著洗著他笑了,覺得沒意思極了。
五年級已開始。營養的小班上課,每日裏和宋坤、來福幾個一塊來去,說笑打逗的,仿佛又回到剛入校時,有些輕鬆愜意。
小宋住斜對過,一牆之隔是來福,都在老一班宿舍,公衛、營養分開了,原宿舍的都沒動。
宿舍裏,來福養了盆花。花盆兒小,半巴掌大的葉片挺密壯,皺巴巴的綠,沒注意怎麽開花,夏秋時就結滿黑豆大小深紫的小果子。“嚐嚐吧”,他塞滿嘴,又摘下幾個,黑手擦擦遞過來。“像你一樣,我才不吃呢”,營部直擺手。“真能吃的”,他瞪著大眼,黑白分明,“你就老外吧,這是野葡萄。山上挖的,家兒裏帶的。”營部撥碌下他的腦袋,硬硬的紮手,刺蝟仙人掌一樣。他個兒不高,黑胖敦實,真名叫高福來。自打有了殺蟲劑廣告“正義的來福靈,一定要把敵人殺死,殺死”,就一直叫了“來福”。他從不惱,也沒見跟誰急過,整天笑眯眯。“‘來福’,‘福來’無所謂,其實一個意思,‘雙關似鐵壁’,有厚味”,一次,滌非講。
這學期裏,他不咋來借書了。思瀚畢業已回家,營部斷了“新書”,他那些“老書”,人不咋感冒。來福有顆大腦袋,愛看書,功課不錯,最愛去圖書館,很少買書。他有個和營部奶鍋不相上下的大號飯盆,食堂擠飯時,叮叮當當勺子敲了,崗尖兒糙米飯盛滿,又常筷子串上兩三個饅頭的舉了,穿過人流。菜不多,配上點鹹菜,呼嚕呼嚕的又香又快,還幹淨,開水倒了,出溜出溜的全喝光不用洗。有時,不小心“咯咯”兩聲,老六捂捂鼻子,“放屁賽的”,笑罵一句。“他老小,上麵7個”,一次書記比著手勢,咬著牙講。穿著上他也不講究,夏天有個跨欄綠背心,露出肥奶子,灰白了印著“××二中”的紅字。“那件寶貝防寒服,我陪著去買的,那個轉啊,北都找不著了”,老餘心腸熱,苦笑講。來福一律的,笑眯眯。
天高雲淡,一周日,住校的幾個出去吃早點。“幾點了”,路上,揉眼打哈欠的來福問。營部看看表,“八點半了”,老七搶先說,晃晃手腕,新亮亮,跳著字兒。
蛇口道規整了,道顯寬了,有的店鋪在裝修。拐過時代影院時,門口花花綠綠貼滿海報,一張《頑主》顯眼,上麵三人擠眉弄眼的,其中兩個“歪瓜裂棗”似的樣子傻笑。進了國營早點鋪,正人少,大師傅又腆著肚子,懶洋洋擓上來。來福咬得“果子”、國篦嘎嘎地響。吃完,營部搶著結賬,來福沒動地方,老七一樣樣看,又算了一遍,“沒錯。”三人走出來,在周圍瞎逛。經過一家新裝修的美容美發館,來福大腦袋晃來晃去的,營部胡嚕胡嚕吃出的汗,直刺撓,癢癢,順手一推:“走,進去,理個發。”
店內一新,香波、洗發水味。裏間美容,外麵美發,有四張新式“老虎椅”,隻空一位。牆上貼著明星和發型,營部把來福推上去,店裏小夥笑盈盈上前,講南方普通話,營部一邊坐了,隨手翻翻撂下的雜誌,搔首弄姿的,各式明星,各種發型,男女一樣。老七坐著也不老實,東張西望著笑嘻嘻的。來福還理往常發型。一會兒,鄰座小夥理完,對著鏡子來回照,撂下錢,精神抖擻地走了。隔座小夥和旁邊一個女的一樣,扣著腦袋,在燙頭。
皺巴巴,來福掏出錢,完事。營部上前坐下了。椅子軟,熱乎乎的。
“還理這樣嗎”,小夥問。心裏忽然一動,他暗指一邊,小聲說“就那樣。”
於是,營部生平第一次燙了發。照鏡子時,心砰砰跳,看著有點陌生,別扭極了,付錢時,聽見滴瀝嘟嚕老七跟小夥子講話。來到街上,來福背了手,挺著短寸前麵走。營部低著頭,不時摸摸,感覺更癢更刺撓了,老七摟過脖子,“挺好的,挺好看的。剛才我跟他講了,老鄉,優惠點。”
營部笑了。
新發型需要適應。回來後,老四扒拉來扒拉去看,秋水略顯驚訝。“用帶疙瘩的攏子,慢點叨,看亂了”,不時,老六又熱情指點了。多數人沒反應,班長紅著眼睛,笑笑。有次,路上碰到春梅,怯怯看了一眼,低下頭走了。
時間一長,也就無所謂了。
到了12月,營養班結合食品課程,組織去可樂廠參觀。這是一家合資企業,在市內一角。廠房寬大潔淨,流水線鋥光瓦亮。主幹車間裏,一排排、一瓶瓶的汽水排著隊,齊刷刷、緩緩地劃著弧線轉動,間或輕微,“叮叮咚咚”的脆響,似山泉玎淙。操作工人從頭到腳,白嶄嶄的工作服、發帽口罩、腳套,隻露著眼睛,跟媽媽當年差不多。營部笑了笑,腦袋也套上了,亦跟著全副武裝了,淺藍色一身裝束,跟上聽一名同樣裝束的廠裏管理人員邊引導邊講解,又介紹講下步要上大塑料瓶、灌裝線。書記頻頻點頭,梁芳大眼閃動,身旁一女生,亦神采飛揚。小宋一拉營部,見來福緩緩走出隊伍,盯著鋥亮不鏽鋼,伸出黑手要摸,幾個男生過去拉住,來福笑笑,大眼晶亮。
最後來到檢驗車間,一排聚光燈前,操作人員全神貫注,不時飛快抽出幾瓶,放到一邊。老七探過頭去,悄聲問:“一月,多錢兒”,市裏味兒,口罩、帽子,衣服,一律白色,眼球更是,大大的。
出廠換衣,市聲回歸。撲達撲達灰“伊裏蘭”,營部攏攏頭發,跟著宋坤走在後麵。前麵健將扯著梁芳又說又笑的,旁邊高挑一人,手插衣兜悠閑,紅色羽絨,甩下頭發,長發飄兮。
過了不久,下了這年第二場雪。頭發沒那麽卷了,營部總覺得刺撓,不失抓抓撓撓,有時恨不得剪了去。
轉過年一日,他胡嚕著腦袋,從係裏回來。拐過解剖樓時,迎麵正遇到輔導員,穿著件黑皮夾克。“挺好吧”,輔導員停住。“都挺好的”,營部迎上前,笑笑,聊了幾句。見他有事的樣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說,“畢業了,還請多關照點。”輔導員點點頭,然後匆匆走了。
下午,做營養實驗。營部和小宋把一隻大白鼠解開,打了麻藥,一動不動,四敞大開,小心髒新鮮波波緩跳著。營部從容許多,又沒6號幹擾了,隻林秋紅坐在實驗台的對麵,白嶄嶄大褂,兩臂伏在台麵上,托著下巴,長睫毛忽閃忽閃著在看。營部得意,小剪刀輕快,剪肝髒取樣時,不小心“大發”了,流了一堆血,暗紅色,宋坤趕忙上前,止血收拾。“嘔嘔”幾聲,林秋紅忽然捂著嘴,低著腰跑出去。半天不回來。“你也輕點兒”,小宋本地話,“看這血流的,嚇跑一位。”營部不好意思,忙跟著打掃戰場,繼續做實驗。實驗快完時,小林才回來,花容失色,幾點倦怠,長發一甩,大眼睛,悠悠地盯了一眼。
營部笑笑,不由低下了頭。
不久,下了幾場小雪。
不久,他獨自回家。
“五上”,營養專業學習結束了。
挺著腦袋,寒假裏,去同學家轉。到哪,回來的都羨慕,“還有假期呢。多一年就是好啊。好好珍惜了”,有的囑咐,祝福。
這天到了文革家。“哎,人駱老師回來了,就在一中,你沒去訪訪,敘敘舊呀。”
“我去人那幹嘛”,文革笑笑,摸摸小卷毛,厚厚的,人胖了。“你小子啊兔子尾巴,還野呢。想去哪能分哪早點想著下手了。”
“說不好。反正挺愁人的。”
“早做打算了,告你啊,也許一輩子呢,別稀裏馬虎的。不像我,啥也不用想,咱自產自銷。”
他也在實習,下車間呢。
“去你的,還出口轉內銷呢”,營部懟幾下,笑了笑。
有個周日,海濱來家了。“幸福啊幸福,還是你老美啊。不像我們,整天工作,忙著追求。”他哈哈,周末回家了。
“哎,上班有意思嗎。”
“回頭你就知道了。”
兩個聊著。“哎,咱去井生那轉轉唄”,海濱說。
“不太想去。一回來,變了個人賽的,情緒不高,聲音低低的。”營部搖搖頭歎息,“唉,說起來也是可憐,一肚子眼淚啊,都是海英鬧得,石沉大海,一點消息沒有。唉,人多少年了。”
“就是,井生是太不順了”,海濱也搖搖頭。“不過講呢,到底三兄弟,有時間了,還是要多走動走動。”
營部點點頭。
“唉,就剩你老哥一個了,可得抓緊了。學生時代啊,一晃就沒。好好珍惜,好自為之吧。”最後他低頭轉脖子的,直運氣。
營部胡嚕胡嚕腦袋,笑了笑。
轉天,上街去理發,滿地的頭發,像問號,疑問句。一條街上個體發廊,態度好,手藝好。此時,基地家屬站的理發室早承包了。
感覺跟著走,曾經仿佛許多都變了。又一年,2月5日過年,“春晚”上有個台灣人,唱了首《跟著感覺走》,大受歡迎。
“跟著感覺走,請抓住夢的手”,嘣噔嘣噔的,低年級裏,又有人彈了吉他,“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活”,嘩棱嘩棱地唱。“年輕,就是年輕啊,少年壯誌不言愁”,宋坤見了說,營部也笑了。
月底開了學,開始準備結業論文。搜集資料,做實驗,一天忙叨叨的,比較充實。其間,忙裏偷閑了,不亦樂乎。
有天晚上,吃過飯,幾個去看錄像。街上,車水馬龍,華燈歡笑,小宋、營部穿著夾克,來福還是那身學生裝,小風清爽。走過眼科醫院右拐,左邊是居民區,右邊一溜的商鋪,中間大致的位置,有家錄像廳,對過是個菜市場,語影繽紛著。
買票進去,高朋滿座,一排排電鍍椅子,有人磕瓜子,個別人不自覺抽煙。熒霧閃閃,漸次安靜了。又是一部港台片,黑社會,“叮叮當當”或“砰砰”作響,蹩腳國語。來福呆呆看著,臉龐忽明忽暗,絢麗照人。“哎,那個風衣像不像發哥呀”,身旁小宋小聲提,營部仔細捕捉,絕似又不似,顯得年輕。
恍惚間,忽然一女,猛地一撩上衣,活脫脫兩隻兔子,蹦蹦跳跳,電光火石之間,全場雀燕無聲。營部砰然心跳,低下頭來,一時間孫悟空翻著筋鬥,踩電子樂而去。又想起和小宋去“大自然”看原版片,《一條叫旺達的魚》、《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比較高級,也比較安靜,座位軟軟的。《豹妹》,凶猛豔麗,比較大膽,比較..,想到這,不由搬了二郎腿,好半天才放下來。
踢踢踏踏的,隨著人流,出了錄像廳。回去路上,來福忽來了句,“那娘們夠浪的”,跑向前麵。兩個相視樂了。
兩個落在後麵。“哎,我們小林好像比你們班梁芳還漂亮呢”,宋坤閑話。“不會吧,我看還是我們梁子好看”,營部笑了,“哎,我發現,沒事了你總說人梁芳幹嘛。”“提提還不行啊,怎麽,你不樂意”,小宋笑了下,牙白白的。
“去你的”,營部懟一下,擁著胳膊走。
說說笑笑的,兩個回了學校。
四月裏一天中午,來福出溜出溜過來,舉著一本書。“看,寫得多好”,翻到一頁,念起來,“這時候真願能是一棵樹站在曠野上站成期望,聽任風風雨雨劈劈啪啪打在碧綠的葉片上。青春漸漸凝固季節漸漸凝固狂熱和單純….”,帶點鄉音的普通話。“哪弄的”,營部翻身坐起。“書市,書市”,來福打了個哈欠。
於是,轉過天上午,幾人約了,一起去書市。天氣和暖,街上早有穿裙子的了。沒約上老三,有一陣沒見了。“他妹的同學老找他”,車上老四念叨,“估計搞上了”,“老六家夥更忙,整天見不著人影,該當新郎了吧。”
到站下車。隻見工業展覽館前人山人海,到處豎著淺藍色布旗,貼著斑斕海報,寫了“華北書市”。大門兩側,哄哄音響滾動,播著《愛的奉獻》“我家住在黃土高坡”“酒幹倘賣無”《思念》“幾多風雨,幾度春秋”,猛柯柯一聲“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裂帛穿越。紛紛然,一簇簇樹絮、花粉飄飄點點,屑屑揚揚。進入館內,大小出版社流光溢彩,各類圖書琳琅滿目。書香若沐,人流如織,三人似遊魚入海,鳥入巢林。營部隻覺了眼睫毛欲空,眉宇間似有一把把小針小刺的紮緊,紮緊。
當拉著宋坤,滿抱佳人而歸,門口老四正等了心焦。收金拾翠,他《雅舍小品》、《京華煙雲》、《苦悶的象征》等幾本,小宋是《年輕的思緒》、《徐誌摩詩選》、《普希金詩選》等全是詩歌。營部買了中華的《白香詞譜箋》、古籍的《山海經》。沉甸甸的,三人上車。車身忽一搖晃,營部把著靠住車座,一回頭,書市、廣場茫茫中,刹那崆峒,仿佛紅衫一閃,倏爾不見。
一周以後,順利論文完成了。營部做的是《食品中明礬添加的危害與替代研究》,答辯時,眼前幾張嚴肅的臉,耳畔浮響著,來福咯吱咯吱的聲音。
“五一”時,受來福之邀,幾個同學抽空去了他家。
三小時的路程,老式火車,咯噔咯噔,綠漆斑脫,窗座舊破,三兩農人打扮,大包小擔,鄉音繚繞了,不帶把的卷煙嗆人。幾名學生無聊,打起“拱豬”,一片喧鬧,窗外工廠漸去,農舍、小站,綠意漸濃,有女生靜靜吃蘋果、話梅。下了站,早有三姐夫農用車載了,一幹人扶好坐穩,突突突青煙,發衣飛揚,向山上去。
坡路彎彎,顛**起伏著,綠樹紛雜疏密,時見村舍,兩三閑人,幾隻草狗,山勢不高連綿,有禿有茸。臨路邊幾棵高樹挺拔茂盛,枝杈分得很開,掩了石塊壘起的院牆,車子停了,往後一顫,營部趔趄,後麵扶住,回頭見,小林笑妍盈盈。“娘,娘,來了,來了”,三姐夫鬆開領帶,大聲吆喝。話音未落,早走出一位矮壯老婦,黝黑臉發,藍褂黑褲,直拍大腿,咧著嘴笑。“快請進,請進”,後麵跟個高挑俊俏女子,淺黃細碎花夾克,黑直筒褲,半高跟皮鞋。
走進院子,土地兒,超乎想象,幹淨利落,一側幾畦小菜地油光鋥綠,一側柴火棚也不淩亂,小豬圈裏一大四小,噘著嘴昂了頭看。奇真奇,院中間碩大一棵如蓋的果樹,下麵石桌石凳,幾人圍了看。“這是梨樹”,來福油紅著臉,“我家來前兒就有,據說上百年了。”旁邊一口軋把井,營部似曾相識。
後麵一大一小兩間平房不顯破舊,三姐夫歪著煙講前年翻整了一下。窗台上曬著些紅果幹、蘑菇幹的,幾個大個兒醜瓜。“有時倒點山貨,路遠不好走”,三姐夫說時,端來倆白臉盆,老七、宋坤推開營部,壓軋把井,滿地水。三姐拿著“香胰子”,梁芳、小林洗完臉,走進小的屋子,一會兒出來了,光彩照人。營部就著井水洗了臉,也不用白毛巾擦,“一會兒就幹”,甩著臉。“女生晚上住這,七妹陪”,來福娘說話底音兒往下拐,屋裏簡潔,穿衣鏡上暗紅雙喜字打著卷兒。又一指對麵,“男生老屋,我們宿街別兒。”老屋裏,一邊是盤大炕,摞著長條褥子,一邊暗紅色幾件家具,泥鏽斑斑的,一架小櫃門上畫了“喜鵲登枝”,營部親切。上方幾個大小陳舊木相框,各個時期、各個人等,神情莊重,一般兩手放在腿上,多數普通,也有長袍馬褂和幹部服裝束的。
“哎,快看,這不大娘嗎”,營部驚指,眾人圍觀間,披紅帶花,主席台上,講桌旁,解放頭,黑布褂,一個農村婦女模樣的,一隻手向上舉著,後麵橫幅,塊塊菱形紅紙上,黑字寫著:揭批林彪克己複禮反動綱領報告會。眾人嘻哈,大娘拍著腿搖頭笑,臉上大紅花一樣。
“多吃多吃”,三姐熱情招呼了,“也沒啥招待的,鄉下比不了城裏。”午飯就在大樹下,來福娘還端上一條大魚,“水庫的,嚐嚐新兒。”七妹盯著燒雞,沒人動,梁芳掰了雞腿塞過去,小姑娘不像中午放學回來拘束,隻往三姐身後躲。“姐,你也吃”,小聲,音兒也往下拐,小林笑笑。營部看那紅色,想一定亞硝酸鹽類加多了,他也不吃。“健將傻,不來”,小口梁芳喝茬子,揀雞蛋、木耳、蘑菇吃,“回去告訴小曲,氣氣她們有福沒福。”營部笑了。“姐夫,大姐夫他們呢”,一側宋坤喝著啤酒,當地出產的,“他進城打工了。四妹夫去了深圳。”“您石料廠還行吧”,老七臉喝的通紅。“不好幹咧,鄉裏幹部野呢”,三姐夫裂開襯衣領子,“不說這些了,來,走一個。”
下午,來福領著,一幫人撒上山坡。到處蔥翠樹木野草,各色野花繽紛,螞蚱、草蟲亂蹦亂跳,野路有時寬,有的窄,有的結實,有時鬆塌,前麵小林拉著梁芳,梁芳花開樣跑,腳底一滑,營部衝上前扶住,小宋皺下眉直看他。老七一路嗷嗷叫著,跟了來福,往頂上跑。營部時走時歇,落在後麵,上得一個土坡喘息擦汗,“真也不錯,比家裏更綠更闊”,忽然一條小蛇簌簌而過,鑽入草叢,他一驚,恍想起前塵往事,一陣風涼,打個機靈,大步追上去。
晚上,繁星如豆了,風兒輕輕,草蟲細細,隱隱的山音如籟。“這感覺真叫美,舒服”,宋坤不時翻身,“鄉下自有城裏沒有的。”“北方山缺水”,老七仿佛呢喃,“我們那遍地花草,蝴蝶。”此刻,來福鼾聲如雷。
早晨炊煙若霧,雞鳴如歌。第二天上午,幾個登上不遠處的“野”長城。又見山巒間若隱若現,曲曲盤盤,時斷時續,有的磚石,有的灰土,有段完整,有段殘損,莽蒼蒼伸向遠方。一行人,或疾或徐,或抬頭仰望,或駐足停留,或拍打殘桓,或登級直上,“嗷嗷嗷”、“我們來了”,老七、宋坤扯了脖子喊,山穀回音。山鳥驚飛,一隻山鷹悠然滑翔回旋,一陣山風帶起了,幾個人奔跑起來。“營部,我也是企業的,海邊曬鹽”,林秋紅跑過身邊,回頭,“營部,快跑”,身形似燕,長發曼飛。
回望,回望,山下鬱鬱蔥蔥,山頂藍天白雲。
2、些些慵懶,唧唧婉轉。窗外光影斑斑,小柏樹林間空地上,蹦蹦跳跳幾隻麻雀,悠閑嬉戲,點頭啄食。
前麵小藥廠院落蔭蔭茂茂,安安靜靜的。出溜出溜,外牆邊地的斜水泥小護板上,圓滾滾,呼朋喚友,幾隻刺蝟,招搖過市。
營部回身找東西,抓起桌上中午吃剩的半塊饅頭,順窗戶就扔過去,“嘩”,麻雀四散,幾片嫩葉激飛,拋物線落下來,跳幾跳,咕嘟咕嘟,幾個小圓球靜止不動,好一會兒,咕嚕咕嚕展開了小腳緊搗,順牆角轉過去,後麵的一伸手,拽上最後最小的,片刻消失。
哈哈,營部拍手稱快。喝幾口水,打個哈欠,抻抻懶腰,又抓著橫手,爬上了床。股悠股悠舒服了,拿過枕側一本書,《京華煙雲》,老四的,林語堂著,這家夥行,當年巴黎英文寫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梁實秋一類的,高中學魯迅文章時老師就講過,現在這幫家夥可吃香了,書賣的老火了,翻到藍書簽夾的一頁,“揮筆為文孔立夫結怨……”第36章看下去…看著看著,手一鬆,頭一歪,又睡過去了。
‘滴答’,‘滴答’,宿舍中間拉的鐵絲線上,白大褂攤開,“雙手”垂淚。周末時,下午靜,能走的都跑了。
“咚咚,咚”,近傍晚時分,有人敲門。“李營部,在嗎。”
“誰呀,進來吧”,營部揉揉眼,大聲含糊。
笑眯眯,進來個人,是海濱。
“稀客稀客,嘛風的把你吹來了”,出出營部下床。
“嗨,這不一直瞎忙嗎。才剛這不這邊辦點事,順便就過來了,看看你在不在”,海濱連連笑,抽回了手。
他分回來後,還真頭次來宿舍。
“一出了校門,就不想再進來了。想你也是忙,就別添亂了。”他四處打量。
“說得好聽,大單位,落停了,光自個美了是吧。”
“去你的,咱是那人嗎。再說,咱誰跟誰。”
哈哈的,兩個聊上了。
“走吧,咱去外麵,我請客,也該吃飯了。”
說笑著,兩個出了門。
穿過校園時,海濱不時東張西望,指指點點評論羨慕唏噓。出了校門,走進對過“蛇口道”。飯館不少,他選了家本地特色菜。點菜結賬,招呼服務員的市裏味兒挺濃挺像的。“行啊,小子,像回事啊”,營部直點頭。“嗨,入鄉隨俗嗎,適者生存”,他笑笑,黑棱角直筒西褲,休閑淺駝西服,肘後兩塊藏青絨補丁,腳底“三接頭”,倍兒新倍兒亮。
吃畢飯,他又請喝咖啡。
“故地重遊,想想昨天一樣啊。最羨慕的還是你啊,還有校園生活,自由自在。”路上,他邊說邊搖頭。
“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嘍。”“去你的,哪有那好了”,營部笑笑。說著話,到了立交橋路口,兩個右拐了。
來到橋墩下那門臉時,營部一下愣了。一團漆黑中,周圍冷淡,繚無生氣,頭頂車流,滾滾如霆。
“走吧,傻愣著幹嘛。”海濱拽幾下,“走啊,沒見黃了嗎,關了。走吧,其他有的是地兒。”
“唉,嗨”的,營部直歎氣,搖頭,冒了白煙兒。
公交停了中心公園。過了民國飯店,營部朝長途站方向望了幾眼,想起驗血。又穿過路口,兩邊商鋪舒展,燈火明亮,人進人出著,街上行人悠哉,影身綽綽的,語笑輕輕。經過“東風照相館”時,海濱停了步,營部跟著望進去,內外黢黑的一片。右側的樂器商店旁邊,老字號國營理發店,窗明幾淨,人頭攢動著,門口霓虹炫耀,步行街正熱鬧慵懶時分,營部心緒漸活躍起來。倆人站在大商場招牌之下,對過是知名鞋帽大店,右旁不遠即是“光明”影院者,夜場也正笙歌。海濱指著斜對麵的一棟幽藍藍細高挑的層樓,閃出“交通飯店”燈字的,“咱去那吧”,營部笑了笑,點點頭,這地兒可陌生,層層疊疊的窗燈朦朧著,不時的,有白色彈丸樣玻璃窗電梯上下。
過玻璃轉門時,他絆了下腳。上得三樓去,偌大一間咖啡廳,外邊仰望,可看不出來,卻是洞裏乾坤。星羅散淡著花朵,中間是個小舞池,輕慢夜曲疏懶著,影影數對綽綽,幾個外國人鶴立,擁了中國女青年在舞。
“論文完後,就該實習了”,“我們是先實習,再回來做論文。”兩個聊著天,海濱不時吐口煙,營部手揮揮。
“哎,韓文彬分市裏了,具體在哪啊”,他問。
“海關單位。家裏的關係”,海濱講了。
“就是,他老爹不還有幾年嗎”,營部點點頭,擺弄著小勺,笑了笑。
“哎,說起來他跟駱霞到底咋回事。”
“嗨,還不‘剃頭挑子一頭熱’唄。就像小駱講,好像終歸不是一個圈兒的”,海濱笑了,忽然有些若有所思起來。
“明白了,上趕著不叫買賣,還是那句老話了”,營部笑了,說時胡嚕胡嚕腦袋。
卡座軟,燈燭幽然,光影斑駁斑斕,條條捋捋流動著,滑動著,臉上一閃一閃的。
“哎你說,天放他咋也回來了,他不一直說要留上海嗎。”
“嗨,誰知道呢。也許是對象回咱那兒,倆人更容易些,誰知道。不過我估計了,就他那樣的,哼,保不齊了不定還有嘛事呢。”
“就是,我也覺得是,就他那樣的,哼,沒準”,營部也笑了。
“哎你說,去年你回來,講實習時天放就告訴你說,有次好像有一年在什麽澳門路嘛的他遇到過一個人,說特像小易的,以前的易慧,你說有可能嗎。”‘叮’一聲,小勺脆響,“天放回來後,我去看他了問過他,他說千真萬確的,他真遇到過一個人,你說有可能嗎。”
“嗨,又來了嗨,沒影兒的事。”海濱搖搖頭,直點手,苦笑了,“我都不相信。他說的你還能全當真了,文革不管他叫‘禮炮’嗎。嗨,當初真不應該跟你講。”
“我不就隨便問問嗎,怎麽,還不行了”,營部舉著勺,笑了下。
忽然“啪”的一聲響亮,舞池裏一嘩,一個女青年急走出來,拿起一邊椅上的衣服,頭一甩,“得得得”地走出去。
兩個扭頭看。轟轟著,跳舞的散了。
一會兒,恢複正常了。服務台上,有個小夥,上下抖酒器,動作瀟灑極了,人瘦瘦,頭發長長的。
“哎,不講這些了。”海濱坐直了,有點嚴肅,“還是說說你自己吧,有啥打算、目標了。”
“嗨,我啊”,營部笑了笑,“盡量爭取唄。反正老哥一個人,到哪都一樣。一開始,也沒想回去。”
“還有這次家裏,我也沒讓他們去登記,各單位不都在統計嗎。”
“嗨,就是這啊,管用嗎”,海濱笑了。
營部也笑了,低頭吃冰激淩,化了。
夜闌話別,各回各地。閑談中,海濱還講了,剛來時沒分到宿舍,和雲南分來的一個小夥兒合租了單位附近的民房,租金不少呢,那小夥要去日本了。
“沒事,這不正好了,你就來我這兒住吧,我們這有的是地兒。”
“再說吧”,海濱笑了下。
街上,人車匆匆。昏黃路燈下,不知何時,
飄落了細細的雨絲。
這時節,宿舍裏,愈發清淨了。結業論文後,專業實習開始了。兵分兩路,公衛的去職防所、勞衛所,營養的去醫院。隻剩下班長,不用出校,就在衛生毒理教研室“跟班”。本校的研究生他考上了,去年10月報的名。再不用早出晚歸常常的淩晨二、三點學習歸來攪和別人睡覺了,這時老美了,有時間了,海濱搬過來後,兩個聊得最歡實。
早晨,說說笑笑的,營部和梁芳、小林走出校門,小宋在後跟著。坐上門口公交,去公安醫院。上車後,宋坤搶著買票。
公安醫院,是實習的醫院,列屬衛生局係統,與部隊和武警的醫院不一樣,也是“二甲”,在一條寬敞繁華的馬路沿線,分兩個部分,一邊是門診,遠不多遠,另一邊就是住院部,靠近抗震紀念碑,過大馬路拐幾道彎後,古籍書店在那。營養實習時,李宋梁林分在一組,老師們有警銜警服,幾個新鮮,一來就借了,合影留念呢。
先是門診,跟帶班老師內科坐堂,偏重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甲亢等“慢病”的防治與飲食調理。病人多是大爺、大媽,慢慢騰騰,有的坐著輪椅。小林一直笑眯眯,圍著的人也多。梁芳有時不耐煩,聲音高,皺了小眉頭,大眼依然明亮,營部早就注意了側麵的小宋,有時偷偷地就望一眼。
一天,兩個在院外街邊“放風”,宋坤講,“知道嗎,跟老三下棋的葉欣,他老爹就這兒的院長”,邊說邊順手扯下旁邊樹上的褶皺皮。“以前一附屬的副院,衛生局換頭後來了這裏。我倆小學起就同學。”“噢,怪不得了整天吊兒郎當的,嘛也不在乎。原來心裏早有底、有譜啊。”營部摸摸腦袋,把一根怎麽還卷的扥直了。
這時候,已到了住院部。營養科,在樓外平房一角。旁邊就是醫院食堂,打飯時最熱鬧。一幫陪伴家屬中,幾個年輕或年老的病號顯眼,穿著“道道服”,晃來晃去的。
“你再瞎吃,看看。”糖尿病床前,小護士指著一邊另一個大爺的“黑腳”,“說多少遍了,不要命了”,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就是,說嘛也不聽”,陪伴的小夥苦苦笑,攤攤手。
“大爺,再說一遍啊,放開自己的腿,管住自己的嘴”,張老師細聲細氣,細眉毛挑著,又教育了“其實挺簡單的,少食多餐清淡飲食戒煙限酒多運動多活動生活規律,您記住了嗎。甜的忌住口了,大肉大油鹹的可少吃了,要多吃蔬菜,芹菜最好,也可以適量吃點黃瓜、西紅柿什麽的。實在‘窩’急了,就發點豆芽菜嘛的,分幾頓吃,那玩兒占地方撐食。聽好了嗎,我說大爺。”大爺含羞苦笑,“那些都不‘奈’吃,如今生活不好了嗎,小時光‘naiwo’了,就‘奈’個香的甜的,就口小酒兒。”張老師拉下護士胳膊,笑了,搖搖頭。
營部笑著,跟著出來。
中午,四人出了院兒,來到街上,選了家小飯館。不是紀律,“在醫院吃飯,真張不開嘴”,梁芳講,大眼明亮,又換了發型,“就是,惡心”,營部補充,小宋白了一眼。吃飯時,說笑間,營部一眼瞅見小林齊齊白牙上,不小心粘了個韭菜葉,一笑一動,還挺好看的。“都靠了海邊長大,牙這麽好。放6號身上,就要難看了”,他心裏笑了。結賬時,拚命賽的,小宋推開了,“再搶,我跟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