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外號大黑貓——在老北京人心目中並非吉祥物。

她的乳名小白兔——天生的白,一哭啊,眼睛鼻子嘴,像小紅櫻桃,像兔兒爺,又像白雪公主。惹人憐愛。

這回說一說大黑貓與小白兔的三級跳高表演賽。

一、舍臉謀生

八年前,大黑貓在火車站賣大碗茶的時候,北京城裏好比響了一聲炸雷。連政策研究員都震動了。

火車站前的廣場很大,旅客很多,這個茶攤兒很小。

小到什麽程度?一張鐵木合製的折疊桌,兩條結實的老式板凳,一隻帶黃銅嘴子的搪瓷保溫開水桶,一個盛著淡紫色過錳酸鉀消毒溶液的洗碗盆,自然還有二十隻青花粗瓷大海碗,外加一把紅白條的特大號遮陽傘。總之一輛平板三輪車就能把這全部家當拉跑。跑得可快啦!

為啥要跑呢?“唉唉,一言難盡呐……”茶攤擺在天安門廣場上有礙觀瞻;擺在路邊上妨礙交通;擺在公園門口又擠了賣冰棍兒老頭老太的生意,肯定挨罵。而且,北京的警察譽滿全球,一場手就能把小攤小販攆跑,軲轆馬爬,屁滾尿流。“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就是這麽幹的!”

於是乎大黑貓和小白兔就跑到了火車站廣場上來賣大碗茶。車站也有警察呀。然而他們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兒,隻管站裏不管站外,因此大黑貓、小白兔二人在廣場一角賣茶也就是鑽了空子,暫時沒人幹涉。

大黑貓一天要燒二十桶開水,蹬著平板三輪車送水,汗流浹背,跑來跑去,力氣活兒雖然辛苦,可誰也看不出他是幹啥的,倒有點像個國營單位的工人階級。小白兔卻感到非常難為情。她負責看攤兒叫賣,斟茶涮碗,手心朝上去接那兩分錢的小鋼蹦兒,擦擦板凳請客人坐,自己跳來跳去的笑臉伺候人。

“比當小老媽兒都寒磣!當老媽兒,洗衣做飯哄孩子,雖說也是下九流,倒還是在一家一戶屋裏院裏伺候人呐。這倒好,賣大碗茶,上大街去丟人現眼啊!”白兔她媽天天嘟噥,常抹眼淚,沒有淚也揉眼皮,“咱窮,也還沒窮到這步田地,教十八的大閨女滿世界去端茶遞水伺候人……”這些話,主要是說給白兔她爹聽的。

白兔她爹,人人尊稱顏老師,是位中學語文教員,今年就要悄悄地慶祝五十大壽的規矩人。整條胡同沒人不熟識,沒人不敬重。第一條原因很簡單,胡同裏的半大孩子們幾乎都是他的學生,連那些已經念大學和工作了的年輕人,也曾經當過他的學生。名副其實的桃李滿胡同。

顏老師為人正派,克己奉公,天天晚上去給那些貪玩的、曠課的、生病的、弱智的學生補課,還用大黑貓的平板三輪車送學生上醫院,還用自己的工資給清寒學生買課本鉛筆棉褲球鞋冰糖葫蘆,還用自己的麵子加上大道理小道理再加上耐心和時間去調解鄰裏糾紛,還用自己的……夠了,這是他受到全胡同尊敬的第二條原因。

可惜呀,顏老師也是血肉之軀,精力財力有限,何況耶穌上帝或者玉皇大帝賜給他的時間一晝夜也是二十四個小時,多一分鍾都不行,毫無“特供”待遇,因此,便發生了顧此失彼的情形——學生們升大學前程似錦,自家的女兒考大學名落孫山,成了個吃閑飯的待業知青。

這時候,顏家白兔小姐偏偏遇上了個不吉利的大黑貓。大黑貓也蹲在家裏吃閑飯。他二人同病相憐、形影不離,沒多久就變成了誌同道合的親密戰友。大黑貓的爹媽兄嫂破釜沉舟,連湊帶借,花八百元置辦了全套行頭,小白兔一咬牙也就跟著戰友上街賣大碗茶去了。

顏老師覺得自己從此抬不起頭來,走在胡同裏都感到背後有手指頭戳脊梁,夜裏作夢嚇得胸口出冷汗。無論如何咱也是北京人呐!而且是北京城裏的正派人、滿人、讀書人!解放前的“仕農工商”也罷,解放後的“工農兵學商”也罷,不管怎麽排列,經商者均屬末流。前清的官員更是蠍虎,“無商不奸”,商人根本不準住在內城,統統趕到前門外去……老伴嘟噥得有理:“咱還沒窮到那步田地,教十八歲的大閨女去沿街吆喝,叫賣大碗茶!”怎麽辦?女大不能留。難道苦揍一頓?

還是鎖在家裏?

“喝大碗茶啦?兩分錢一碗!”

小白兔直著嗓子叫,沒腔沒調沒板眼,不中聽。

也難怪,這孩子自打記事兒以來,隻聽見過“砸爛狗頭”之類的口號聲,還有全校全城背老三篇早請示晚匯報山呼萬萬歲和高唱語錄歌,卻從沒聽見過小商小販沿街叫賣和串胡同吆喝的優美聲調兒。怎麽辦?女大不能留。為了賺錢糊口,不會吆喝也得唱!她便緋紅著臉蛋兒唱了起來,唱詞唱腔都是自編自導自演的新調調。

“大碗茶、茶碗大,遠方的客人請您來喝大碗茶啦!”

“有涼茶、有熱茶,消暑解渴兩分鋼蹦兒一大碗啦!”

“茶具消毒講衛生,茉莉花茶噴噴香啊!”

“喝茶吧,沒零錢的客人也請坐,孝敬您啦,免費!”

不會吆喝也得唱。一回生,兩回熟。唱慣了,那抑揚頓挫、板眼節拍、拖腔拿調的韻味也就自然形成,變成悅耳動聽的小曲兒了。平心而論,都快趕上上海歌唱家朱逢博小姐的江西小調“同誌哥請喝一杯茶呀”。對,北京的女孩子口齒清晰、語音純正、字正腔圓、不帶齒音,至少不像朱小姐那樣把“茶”唱做“擦”。加之小白兔長相秀麗,神態俊俏,唱起來胸脯大起大落,忙起來手舞足蹈,也就逗得那些並不太渴的青年旅客後生小夥兒寧願花上兩分錢,站上兩分鍾,圍在茶攤跟前一邊啜飲一邊看姑娘聽小曲兒。加之咱中國人的心理結構有些特殊,凡是有人圍觀的地方我也得擠上前去瞧瞧,凡是有人爭著買的東西我也要買,否則豈不冤枉!如此這般,大碗茶生意日漸興隆。扣去水錢火錢飯錢茶葉錢,大黑貓和小白兔一天能掙純利二三十元。當月就收回了那八百元的本兒。

外地來京的旅客,出站之後喝碗茶,花兩分錢,小事一件,扭頭就忘。然而您也別小瞧了大黑貓的小茶攤兒。說起來您也許不信,也許嚇一跳,這個小小茶水攤兒呀,竟然是堂堂皇皇的北京城裏二十多年以來的獨一處!狗長犄角貓下蛋,十年不遇的奇聞啊。君不見,名揚四海的北京天橋,護國寺,白塔寺,隆福寺,大柵欄,北海,故宮,頤和園,這些最最熱鬧的地方,既有小攤小鋪小吃店小茶館和貨郎擔兒,數以萬計的小商販,全部幹淨徹底地合作化了嘛。連那些有門臉的夫妻老婆店都“化”沒啦,遑論一把遮陽傘下的小茶攤兒!

因此,您要想在北京大街上喝杯茶,難啦。

更令北京人心疼肝痛的是琉璃廠附近那個百畝曠場的廠甸。每逢開春轉暖地氣上升萬物複蘇的時節,這兒的廟會少說也有幾百種幾千個小攤小販兒。問問看,有幾個北京長大的孩子沒買過廠甸的風箏空竹氣球花炮和那三四尺長的大冰糖葫蘆呢?就算你沒買過,還沒看過沒玩過沒逛過廠甸嗎?真的連一碗芝麻醬麵茶一頓白水羊頭一碟蒜水灌腸也沒吃過麽?……別爭啦,爭也沒用,如今的廠甸早就沒啦。不但廟會沒啦,小攤小販小吃小玩意兒沒啦,連地皮也沒啦。哈,蓋滿了許多見縫插針式的工廠機關學校大高樓,國營的,好大的氣派,誰敢把它拆了?恐怕康熙大帝再世也不敢。

大黑貓可不知道這些曆史沿革,他屬於那“出生就挨餓,上學就停課,畢業就插隊,回城沒工作”的一代。有人說他們是“垮掉的一代”。大黑貓不服。再加上他膀大腰圓一頓能吃六個大饅頭,長期吃爹媽吃得害了羞,才狠下心來賣大碗茶自謀生計的。他更沒料到,自己這個小攤兒,居然代表著某種“動向”,惹得北京市的政策研究員們很費了一番腦筋。

畢竟是春暖花開的氣候了!研究員們認真研究之後,經過請示上級和上級的上級,終於做出判斷和表揚:大碗茶能為群眾解渴,兩分錢一碗也不會產生百萬富翁,而且可使待業青年自動就業,應予保護和提倡!報紙立刻按此口徑發表消息,不再使用小商小販小業主小資產階級汪洋大海走資本主義道路等等名詞,而是送給大黑貓和小白兔一個嶄新的愛稱:個體戶。

小白兔經常買張報紙拿回家,進門就嚷:“爸,你快瞧,報上說個體戶也是社會主義勞動者!您還反對嗎?”

其實,顏老師比研究員的政策水平並不低,在社會主義的新中國賣大碗茶當然是社會主義勞動者!他反對的地方不在這兒……

“媽!快瞧,今天報上又說啦,賣大碗茶是對社會主義國營商業的補充!您往後別嘟噥啦。”

“是補充!你掙了錢對咱家過日子還是個補充哩。”白兔媽沒好氣兒地說,“可我還是寧願教警察砸了你們的大茶碗!少到外邊給我丟人現眼去……”

現實生活豐富多采。一花引得百花開,北京城裏賣大碗茶的多了起來。可是,兩年以後,呼啦一下子又沒啦!

二、舍命冒險

北京市的警察和政策研究員市場管理員都是好樣的,一貫的精明強幹,取締小商小販經驗豐富,很受顏老師兩口子的信任和敬愛。首都嘛,無論如何還是政治影響第一。在那種所謂“一放就亂,一管就死”的若幹次小小反複中,民警同誌為了整頓火車站的秩序,主要是打擊票販子,順手就把大黑貓的小茶攤兒輕而易舉地取締了。這事兒是真的。隻要翻翻近兩年的報紙,就能看到詳細的繪聲繪色的新聞報導:某月某日拘留了多少多少進城賣西瓜的;某月某日沒收多少多少不講衛生的賣羊肉串的烤箱,其中包括喜劇演員陳佩斯的一隻,是在除夕夜裏沒收的;某月某日取締了多少多少無照攤販,包括若幹欺行霸市的家夥,打傷顧客,依法判刑,以儆效尤!

小白兔此時已經訂了好幾份報紙,讀著這些消息,心裏七上八下。陳佩斯的烤羊肉串吃了鬧肚子,當然應該取締羅!

可我的大碗茶又惹了誰哩?兩年前報紙電台電視對大黑貓的表揚還算不算數?真是一首朦朧詩……

取締不等於攆跑。這次把大黑貓的桌子板凳開水保溫桶連同平板三輪車一古腦兒全扣了。叫居民委員會的大媽帶著大黑貓去領,可他不敢去,怕罰款。小白兔媽公開慶幸:“該、該、該、該!真應了那句俗話兒: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誰教你們不求上進,不像你爸那樣做個規規矩矩的正經人?舍著臉去叫賣大碗茶?北京城裏的汽車都不準撳喇叭了,豈容你們沿街吆喝?警察沒錯兒,連老舍寫的警察都是好人,那還有錯兒?活該扣了你們的三輪車!該、該、該、該!”

這兩年文壇流行朦朧詩,語文教員顏老師怎麽也看不懂,今天聽老伴的一番嘟噥,頓悟了,嗨,原來白兔媽媽搖頭晃腦吟哦的就是一首朦朧詩嘛!

大黑貓少年氣盛,不服輸。雖然再次失業,好在兜裏還有萬八千的積蓄——辛辛苦苦賣了兩年大碗茶,大黑貓可沒敢下飯館喝一頓酒,小白兔也未曾燙發穿高跟鞋。他倆連結婚都沒請客。“請什麽人?請你那幫倒爺可不行,狐朋狗友,倒了我家門楣!”白兔媽發了話,要請,隻準請正派人。大黑貓心裏另有打算:“那就幹脆甭請客了。您不知道,一杯喜酒少說也是我們二十碗茶的價碼兒呀!”協商失敗,丈母娘心裏坐下一塊病:請客怕丟人,不請客還是丟人。滿心煩惱撕櫓不開。女兒女婿心裏倒是如同明鏡一般——小兩口的奮鬥目標,是攢錢開個有固定門臉的小酒館兒。洋式的小酒吧或者咖啡館更好,一杯咖啡就能頂五十碗茶的價碼兒呀!

“還得防備著你生娃娃呀,”枕頭邊上,大黑貓情真意切地對小白兔說,“趕明兒要是大著肚子,或者抱著吃奶的孩子,可怎麽站在遮陽傘底下叫賣大碗茶哩!”

“是得奔兩間房,有個鋪麵,再請兩個幫忙打下手的夥計……”小白兔在被窩裏打著如意算盤。

於是乎,小兩口兒便省吃儉用地狠命攢錢。可惜,錢還沒攢夠數,小茶攤倒是提前取締了。

大黑貓開始喝悶酒了。小白兔也偷著抹眼淚。作夢的時候,她重新聽見了胡同裏老頭老太講解大黑貓這個外號的來曆,和黑貓為啥不吉利的原因:

“黑燈瞎火的夜裏,黑貓的眼珠閃綠光,真瘮人!”

“您要抱著它摩挲毛,劈劈剝剝炸火星兒!”

“最要命的,大黑貓要是從死人身上竄過去,連那個僵屍都會坐起來!”

“是嘍,就憑這三條罪孽,連十二生肖裏都寧有耗子不要貓。”

“可不,豬髒,倒有屬豬的;蛇毒,也有屬蛇的;耗子最壞,還有屬鼠的哩……家家養貓,反而沒有屬貓的。”

“這,大家夥兒為啥給對門那小子取個大黑貓的綽號呢?多不吉祥啊!”

“那小子插過隊,打過架,不安份守己唄!”

聽到這兒,小白兔在睡夢裏哭了起來。大黑貓壓根兒沒睡著,他知道白兔為啥哭,一個鯉魚打挺兒跳下床,兩眼放亮兒,拉住妻子說:“走!跟我出趟遠門……”

“去幹啥?”

“玩命去!”

這年夏天,小夫妻帶著八千元現款、二百斤全國糧票,跟著一位遠房叔叔上了路。乘火車兩天一夜就到了湖南省西部山區古丈縣。這裏既是苗鄉又是茶鄉,古丈毛尖是蜚聲中外的上品。何謂毛尖?就是趕在清明節和春雨之前,采摘的帶茸毛的嫩茶葉尖兒,也叫明前或雨前,屬於細茶。在堂叔的指點下,小夫妻並不買毛尖,而是專買那一塊多錢一斤的薰青和炒青。這是農民自製的粗茶——春雨過後,茶樹葉子猛長,產量高,卻是大葉子大路貨了。也不經過仔細的選、揉、焙製,隻是用鬆針煙薰或大鍋炒幹,也叫原茶,賣得很便宜。

買了四十筐(四千斤)粗茶,又在堂叔的指點下花了兩千多元運費加煙酒錢人情費辛苦費好處費利益均沾費,小夫妻每人掉了二十多斤肉,脫了幾層皮,奮戰四個月,損了五筐茶,終於感謝耶穌上帝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才把那幸存的三十五筐茶葉安然運達新疆烏魯木齊。真是觸目驚心,一言難盡啊!搭了別人的車皮,在悶罐車廂裏占據一角,坐在茶葉上睡在茶葉上吃在茶葉上餓在茶葉上病在茶葉上,車廂如烤廂如牢籠如搖籃如棺材,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大站大停,小站小停,途經鄭州蘭州重新“組列”而久停。可恨那見多識廣足智多謀的堂叔並未同行,小夫妻簡直上了賊船。下車回北京吧,四十筐茶葉怎麽辦?不下車吧,錢已經花了個精光,吃什麽?穿什麽?車過玉門關,寒風刺骨,遍地銀霜,他倆還耍著單!傷風感冒咳嗽發燒,小白兔摸摸丈夫,腦門燙手。大黑貓摸摸妻子,連**都涼了。

“隻要有一個人活著,也得把這筆買賣做成!”

“對,挺到底!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氣壯。”

“大叔說這一斤粗茶運到新疆能賣十好幾塊錢……”

“沒錯兒,新名詞兒——這是市場信息!”

“人活一口氣。死活也爭這一口氣!”

吃什麽?吃茶葉——在小站上一筐茶葉換隻羊。明擺著敲竹杠,忍痛也得讓他敲。

穿什麽?穿茶葉——一筐茶葉換個羊皮筒兒,沒裏沒麵,翻著穿。

送什麽?送茶葉——遇上了雁過拔毛的好漢,一送就是一大筐買路錢。

人爭一口氣。小夫妻總算過五關斬六將走麥城來到了烏魯木齊市。一切交給了先期飛來的堂叔。叔叔是好人,既聰明又能幹,哈哈一笑,領著他倆住進大賓館,理發洗澡換衣裳。吃飽了睡足了,大黑貓腦門也不燙了,小白兔**不涼了,再拿上叔叔給的兩張臥鋪票,四天三夜,接茬睡著回北京去。

堂叔是好人,年根底下親手送來了人民幣三萬!大黑貓雙眼放綠光,小白兔痛定思痛,“哇”的一聲哭了。

“明年收茶葉的時候再跑一趟吧?有本兒啦,輕車熟路,運它二百筐,賺它二十萬!”堂叔鼓動著。

小夫妻誰也沒敢答應。請堂叔喝了真的(不是假的)茅台酒,叫輛出租小汽車,鞠著大躬送走了。

晚上,小白兔悄聲告訴她爸:“三萬!”

顏老師嚇了一跳,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事,脫口而出:

“‘三反五反’的時候,貪汙一萬塊錢就是大老虎呀!”

小白兔聽不懂,但她知道這不是貪汙:“爸!我們這可是勞動所得,是促進商品流通。”

“你們種茶葉啦?摘茶葉啦?國家就不會搞商品流通?要你們去流通?我看你們這是跑單幫!”

“報紙上說長途販運短途販運都不算投機倒把……”

白兔媽這次沒插話。她實在被這三萬元的大數目嚇唬住了。老兩口工作了大半輩子,省吃儉用也沒攢下一千元;女兒女婿跑一趟新疆就賺三萬!嘖嘖嘖,什麽?再跑一趟就能賺二十萬?那還不立馬被抄家呀!

回到大黑貓身邊的時候,小白兔也心虛了,采用她爸的觀點勸說丈夫別再冒險啦,“貓貓,三萬塊不少啦。存進銀行吃利息,也頂得上咱倆的工資。要不,花兩萬頂一間臨街的小鋪麵,賣包子打鹵麵,安安穩穩過日子吧……再說,沒準兒我也快有啦。”

大黑貓動了心。兩方麵動心:白兔快有啦,也就是說我這個“跨掉的”快當爸爸啦!什麽是爸爸呢?起碼應該愛護自己的老婆孩子吧!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是念頭一鬆,怎樣愛護娘兒倆呢?賣大碗茶還是教她整天圍著鍋台煮麵條?能不能把白兔打扮得高級點,穿高跟鞋,燙頭發擦口紅,跟高級點的演員歌星明星大學生平起平坐?嗨,我的白兔哪點兒不如她們!誰命中注定了就是賣大碗茶打鹵麵的?對,非爭這口氣不可!

“兔兔,我偏要跟他們比個高低!”

小白兔一驚:“大貓貓,你又要幹什麽?”

三、花錢買樂

這年春天,小白兔並沒有喜,身段依然苗條。大黑貓領她去醫院的磅秤上量體重,雖有恢複,“還虧十五斤!都是販運茶葉餓的、病的、凍的、愁的、嚇的……可憐的兔兔,可別鬧個氣血兩虧,教我斷子絕孫。”

“咱花兩萬吧,開個小酒館兒!”白兔小姐催著。

“開!開張之前,我得先把你那十五斤兔子肉補上。要不然我算什麽丈夫?”他把小白兔摟在懷裏,悄聲問:“兔兔愛吃什麽?”

“愛吃蘿卜愛吃菜。”

“好,再跟我出趟遠門兒……”

老北京人,就知道北京好。在白兔媽的心目中,北京什麽都好!白塔好,四合院好廠甸好田村的臭豆腐價廉物美,聞著臭,吃著香,最好。她從來沒吃過的烤鴨更好。故宮好,皇上住過的地方好。可是乾隆皇上為什麽七次八次下江南呢?這個難題兒她可答不上。她這輩子還沒出過北京城,沒法比較。

她隻知道雲南在雲彩南邊,貴州的稀飯一兩銀子一碗,所以叫貴粥。今天女兒跟著女婿又要出遠門兒,她放心不下,叮嚀再三:“去哪兒也別去雲南貴州!想喝粥哇,媽給你們熬臘八粥,犯不著跑出去花冤枉錢。”

白兔爹剛出席“五講四美三熱愛代表大會”,得了一麵“為人師表”的紅旗,顏麵增輝,顧慮叢生,認真地找大黑貓談話:“千萬不要再跑單幫!否則……否則……”他否則了半天,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幸虧這次不是跑單幫。用大黑貓的話說,是“蜜月補課”。他決心花錢買樂兒。把錢花在小白兔身上,讓她舒心,讓她漂亮、長肉、開開眼界。“咱為什麽沒資格旅遊?咱不偷不搶不拐不騙,錢是舍命掙來的,為啥不敢花一點兒?咱又不是亂花錢!我有個主意,也是個秘密……”

腰纏萬貫下揚州,還有蘇州杭州廣州。火車坐軟臥,飛機訂波音,汽車叫出租,賓館要單間,還得有澡盆熱水地毯彩電。小白兔沉不住氣啦,“為什麽這樣大手大腳?貓貓,別忘了大碗茶才兩分錢一碗!”

“這是個秘密嘛。你聽我的沒錯。”大黑貓開始講演了:“俗話說,生在揚州,長在蘇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為啥死在柳州呢?因為柳州出產樟木棺材。哈,如今時興火葬,而且連樟木箱子都買不著,而且咱倆活到2000年才四十郎當歲,所以咱們沒必要去柳州。我建議把死在柳州改成玩在杭州。而且我還決定咱倆嚐遍揚州蘇州杭州廣州的風味小吃!這一定會給我饞嘴的兔兔帶來豐富的信息和偉大的想象力……”

於是乎,小夫妻敞開了胃口。細嚼慢咽那多滋多味的小籠湯包、叉燒包、水煎包,蒸餃、鍋貼、咖喱餃,雪萊麵、排骨麵、蹄花麵,蝦肉餛鈍、三鮮雲吞、薺菜素餡大餛飩,火腿粽子、鹹蛋粽子、蠶蛹粽子,黑麻餅、姑蘇餅、蟹殼黃小燒餅,蓋澆飯、菠蘿飯、煲仔飯,糟魚、糟肉、糟蛋,嗆蟹、醉蝦、醉棗,燒鵝、燒鴨、燒鵪鶉,烤魚、烤蠔、烤奶豬,白切雞、鹽焗雞、酸筍辣子炒雞皮,獅子頭、燉魚頭、油炸麻雀頭,鹵鵝掌,鴨蹼湯、雞爪湯、豬手凍、狗肉火鍋、龜蛇羹、田雞腿、豬肉脯、兔肉丸子,湯粉、炒粉、腸粉、沙河甜米粉,還有名揚四海的三百種廣州茶樓點心……為了嚐個遍,甜酸苦辣鹹,小夫妻搞了個工作定額:每天三十種。而且作記錄,記價錢,寫感想,眼耳口鼻手腦並用,不分晝夜肚裏打算盤。

“蜜月補課”結束,耗資三千,收獲是多方麵的。小白兔果然長了幾斤肉,其中不乏貓狗蛇魚蝦蟹龜多種肉食之多種維生素成份,再加上廣州藥膳——燉一隻雞也要投入十幾味中藥的複雜作用,她的臉蛋兒白裏透紅,胸脯鼓了,大腿圓了,一嗔一笑酒渦兒更深了,更美了。大黑貓也不再那麽傻大黑粗,皮膚白細了些,這是小白兔逼他每天洗澡的結果,而且肩寬腰細腿長肉緊,簡直有點當代美男子的氣概啦。小夫妻互相看著,順眼又順氣,禁不住嗤嗤直笑。“這就是花錢買樂嗎?”“不,這還是智力投資,花錢買見識!”大黑貓又演講了,“大開眼界呀,把咱倆賣大碗茶謀生的眼光,跑單幫玩命的眼光,變成精明的生意眼光!人家從西方引進,咱倆先從南方引進。風味小吃幾百種,誰能引進一百種,我保他當個百萬富翁;咱們先引進他十來種,當個十萬富翁如何?”他使勁拍了小白兔一巴掌,“幹,這件事我辦得到!”隻是用力過重,震落了小白兔兩顆激動的淚珠兒。

五年之內,三換門臉兒,一座專營江南風味小吃的快餐館在北京鬧市區出了名,站穩了腳跟。人工大理石的鋪麵,鋁合金骨架鑲嵌茶色玻璃的門窗,銀光閃閃的電鍍桌椅,空調、雪櫃、彩燈、輕音樂,身著綢裙彬彬有禮的服務員小姐……

甭打聽,大黑貓發了!他究竟是一位數還是兩位數的萬元戶呢?此事似乎已經不在話下,小夫妻關心的是另外的問題。

八年河東,八年河西(不用三十年)。如今的大黑貓已經是一位西裝革履的青年經理,經常主動給各種可以使自己出名的事業提供資助,要是花幾千元能買個掛名“理事”也在所不惜!這何苦呢?遠的不說,上次他特意租了一輛皇冠牌高級轎車,陪著美麗的夫人小白兔前去參加舞會,竟然被把門的擋了駕。貓經理遞上了香港印製的布紋紙名片,對方一笑:“憑會員證入場!”

“你們這兒不是賣票嗎?”

“憑會員證買票。”

“什麽會員證?”

“你不知道就甭打聽啦!反正不接待個體戶。”

身後急著入場的人說話更難聽,七嘴八舌:“閃開道,別堵門!”“倒爺還想跳舞哇?”“門口把嚴點兒好,別讓那些不三不四的暴發戶進來擾亂秩序!”

這些話能噎死人!貓經理差點兒當場暈倒,兔夫人扭頭就跑,氣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這天起,大黑貓才痛苦地承認了這個現實——有了錢還是沒有地位。“還是廣州好,廣州認錢不認人。再高級的賓館餐廳跳舞場,有錢就能進!北京怎麽就不行呢?”他向嶽父大人討教了。

顏老師已經退休,再過兩年就要悄悄慶賀花甲大壽的人了,對北京知根知底兒,前前後後這麽一比較,事兒就看透了:“這事兒可不能怨領導。這八年呀,市麵上倒是真的搞活了,要是領導不支持,有你?有這局麵?”

“那怨誰呢?”

“怨咱北京人自己!老北京曆來不是商業城市。唉,連我都輕商,還怨誰?”

“就不能改一改咱北京人的看法嗎?”

“慢慢來吧……改變世俗,也許還要兩三代人。”

白兔媽也湊過來說:“甭管幾代人!不讓你們跳舞是好事兒。舞場裏還有好人?男的女的摟著腰,沒親嘴兒也快挨上啦,電視裏頭我見過,不讓去就甭去!”

“我倒不是非去跳舞……”大黑貓的話沒說完,他一心要爭這口氣!丈母娘的話不值一駁,老丈人那個“慢慢來吧”也教他窩火。我就要快點改改北京人的看法!

前兩年,他和白兔已經花高價轉租到一套四室一廳的單元樓房,雇褓母看孩子,八大件電氣化,生活可比得上一位副部長;今天他又在家發了狠,把牆上貼滿了的大紅大綠的年畫統統撕掉,把桌上櫃上茶幾上土頭土腦的小擺設小玩意統統扔掉,雇人重新刷乳糊塑料牆紙。

“你這是幹什麽?”白兔吃驚地問。

“掛名人字畫。改變暴發戶沒文化的形象!”

大黑貓還添了四個書架,新買來上千本政治、經濟、文藝書,包括他根本看不懂的外文書——反正不讀,隻當擺設。

“我見過,知識分子家裏都有幾架子書!”

“就為這呀,”小白兔嘟噥一句,“還不如給咱小寶請個家庭教師哩,提前培養下一代吧!”

“說得對,樓下有位教授的小姐,在譽印社當臨時打字員,書香門弟呀,就把她請過來教小寶。”

“她肯來嗎?”

“嗨,多給幾塊錢工錢,準來。”

“那好!她還會彈綱琴哩,讓小寶也學鋼琴吧。”

“說得對,教授家有鋼琴,咱家也得有,買個大的!”

這些事很快就辦到了。可是大黑貓心裏還是不服氣,便利用他那鬧市區的快餐廳和家裏的四室一廳廣交文人,當然是窮文人嘍,諸如窮作家、窮記者、窮編輯、窮演員、窮導演、窮畫家、窮詩人……大的闊的請不動,凡是小有名氣而又阮囊羞澀者,都變著法兒請來交個朋友,附庸文雅,免費提供聚會場所,基本上白吃白喝(象征性收費照顧文化人的麵子),同時,朋友們為大黑貓站腳助威,壯壯門麵,寫幾篇小稿,登個報“屁股”還建議他的快餐廳改個名字——花四千元從大書法家那裏買回來四個筆飛墨舞大字:文化沙龍。大黑貓和小白兔還參加了幾個文藝協會,沒資格當會員,而是以資助者身份當了“會友”。再去參加舞會,衣袋裏可以隨意掏出七八個紅紅綠綠的會員證來。

大黑貓猶感不足。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一些消息,說個體勞動者也有當勞模的!還有當人民代表的,當政協委員的……

看過之後既興奮又慚愧,敢想不敢說,連對小白兔都不說。這種事兒的關鍵在哪兒呢?恐怕單搞“資助”已經不夠格啦,是不是應該搞點“捐獻”哩?唉唉呀,捐幾萬元給小學校?他忽然想到嶽父大人,這位顏老師無錢可捐,卻也得了個“為人師表”的光榮稱號,此事如何解釋?他一時還想不通。

這天小白兔倒是主動“捐獻”了一筆錢給娘家。白兔媽猶豫半天才收下;沒過兩個鍾頭,顏老師又把錢送回來了:

“我知道你們有(錢),也是一番孝敬老人的好意。可是這錢呐,你媽拿在手裏就心驚肉跳。你媽說……唉,我的主意——原數退回。”

“我媽說什麽?”小白兔追問,“爸,您得告訴我!”

“算啦,別問啦。”

“我媽是不是又說‘買賣人賺的錢不幹淨’?”小白兔哭了,眼睛鼻子嘴,像小紅櫻桃,像兔兒爺,怪可憐的。

顏老師也不勸她。抬頭看看牆上的名人字畫,又細看女婿的四架子書,心裏一動,把女兒女婿叫過來說:“你倆還年輕。依我看,可以抓緊時間讀夜大,電大也行……文化這東西,得從裏往外‘化’,才能脫俗。”

小兩口呆呆地站著,沒說話,大黑貓不敢跟嶽父抬杠,這也是一種文化。但他心裏還是不服,“商人沒文化,俗氣;瞧不起商人,就清高,不俗氣?”這話當然沒有說出聲。

顏老師告辭了。走在樓道裏還能聽見外孫彈鋼琴的聲音。

心裏暗想,有了錢就可以有鋼琴,有家庭教師,從小培養孩子,不用花兩三代人的時間了,這也是新道理嗎?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