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的園中之園有座知魚橋。繆總經理的翠湖有座知魚亭。亭前有碑,碑上刻著先秦兩位哲學家在水邊觀魚時頗有思辯色彩的對話。

莊子:魚兒很快活。

惠施:你不是魚,怎麽知道魚很

快活?

莊子:你不是我,怎能斷定我不

知道魚很快活?

前來翠湖垂釣的人們,每到知魚亭小坐,或從碑前經過,也要議論兩句。

“這兒的魚快活得了嗎?”

“哈,快——活不了啦!”

當然,也有知情人,翹起大拇指說,“瞧人家繆總經理,到底是心眼兒活,精通行情,把養魚場改造得文謅謅的,招徠名人,很快就發啦?”

“沒錯兒,名人釣魚,魚釣名人。良性循環。”

“聽說繆總又要高升啦,正培養接班人呢。”

“培養誰當接班人哪?”

“培養他老爹。”

“啊?……妙,妙,妙!”

“你變成貓啦?喵喵叫。”

“兒子培養老子,老子接兒子的班……有戲看。”

“看吧,正應了電視妞兒的那句話:不看不知道,世界真真奇妙!”

總經理本名繆可言。他的身世既複雜又簡單。隻能簡單結說,他呀,屬於那一拔兒:生下來就挨餓,上學常停課,畢業就插隊,回城沒工作。

沒工作就自己找工作。先賣大碗茶,攢倆錢兒——擺地攤兒修理自行車,發點兒小財——承租一輛拖拉機跑運輸,又發中財——買輛大卡車長途販運外加娶媳婦,變成兩位數的萬元戶——找後台,換了個有文化的局長閨女當太太,承包郊區30畝爛泥坑,投資加貸款,建成翠湖魚場,兼營它項,自任總經理。

這一段兒說著輕巧,他姓繆的可是緊抓撓,有空子就鑽,有高枝兒就攀,沒皮沒臉,沒黑夜沒白天,足足掙巴了十四年。

翠湖並非30畝水麵的大池塘。從前這兒是公社磚瓦廠就地取土的廢窯炕,大坑套小坑,深深淺淺,凹凸不平。建魚場的資金有限,隻能隨坡就彎兒,挖挖墊墊,大體上歸置出8個小魚塘來。

繆可言說,“八個最好,逢八則發!還便於放養不同品種的魚苗。塘麵小,趕明兒也好拉網撈魚。”

起初,他這些塘裏還真的放養了幾批魚苗:鯉魚,草魚,鯽魚,白鰱和胖頭魚。塘心安裝電動攪水增氧器,塘邊搭起棧橋式的喂食台,植柳護堤,堤麵築成行車道,雇工12名,包括兩位技術員,認認真真地養起魚來。

可惜頭一個春旱就斷了水。沒水怎麽養魚呀?

“龍王爺管水。咱給龍王廟燒香吧。”繆可言在枕邊往太太耳朵裏吹風。

“要多少香火錢?”繆太太管賬,所有的錢都穿在她的肋條骨上。本來嘛,向銀行貸款,全仗著她爸劉局長的老關係,如今她不管賬誰管賬?

“這個數兒。”繆可言攥了個拳頭伸到太太懷裏轉一轉。

“啊!”硬梆梆的拳頭可是個大數呀,繆太太心疼肉疼,“不行!”

俗話說,拜金者愛鑽錢眼兒。事實上,鑽錢眼兒的人自古有之,古時的銅錢外圓內方,那方孔就是錢眼,用麻繩穿起來叫做一吊。所不同者,繆太太的錢都穿在肋條骨上,往下摘哪一個也疼啊。

繆可言何嚐不心疼錢呢。他賣大碗茶,才倆鋼蹦兒一碗,這錢來之不易。然而,他開大卡車長途販運,一路上不知道要過多少關卡,“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那種“雁過拔毛”的陣仗兒也經得多了,人家是路霸,你不放血行嗎?

“龍王爺是水霸,這筆錢不花也得花!”繆可言精通世故。

終於說服了太太。為拯救這8塘小魚,他給龍王爺塞了兩盒萬寶路香煙。這真是小意思,即使被外人看見,誰也不會嚷嚷,煙酒不分家嘛。當然嘍,外人無從看見那煙盒裏的煙卷兒,皆由百元大鈔卷成。

龍王爺也想得開,反正是春旱,麥田、棉田、菜田都旱,這點兒水怎麽也照顧不周全,既然不周全,那也就是給誰不給誰的具體問題了。

水來了,魚活了,運氣不錯,如此而已。

七八月間,酷暑如蒸,繆可言汗流浹背,繆太太猛吃冰激淩,大黃狗耷拉著舌頭喘氣,魚們紛紛上浮,一片小嘴兒露出水麵“喝風”。技術員發話了:8個魚塘的增氧器全打開,由一天兩次改為4次,別省這點兒電費。

可惜呀,天兒越熱,停電的次數越多。最讓魚們難熬的,似乎是雷公電母商量好了,幹脆限電拉閘。

“該給雷公電母燒香啦!”繆可言又來說服太太。

“他們這是成心敲竹杠,趁火打劫!”繆太太並不傻。

“他成心敲竹杠,咱就誠心燒香。你的明白?”

“不明白!我進城告他去。”

“你就不懂能源短缺?沒聽說過:停電停電,家常便飯。越告越麻煩!”

“那也進城,找爸去……我就不信沒人能管管他們!”

“當然當然,泰山大人正局級……可別忘了,這雷公電母是另一路神仙。”

繆太太不聽邪,連續進城告急。她爸也沒轍,強龍不壓地頭蛇。結果全在預料之中,繆太太又動一次大手術——從肋條骨上摘取香火錢。雷公電母笑眯眯,一合閘,舉手之勞,電就來了,氧氣增足,魚又活了。

“唉……哪路神仙不貪香火哩!”

繆可言這話說得相當含蓄。究竟有幾路神仙?總共燒過幾回香?您就是把他拽到法庭上,免費訴訟,保證勝訴,他也不肯說出口的。睡夢中,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學校,看見男老師跟女老師偷著親嘴玩兒,真新鮮,告訴了同學,很快就在校園裏傳開了。校長審問他:“是你說的嗎?”繆可言嚇得直搖頭。審急了,他才吭吭哧哧地說了一段順口溜:“沒提名,沒提姓,沒提老師戴眼鏡兒。”校長也被他逗笑了。一笑解千愁,此事不了了之。他小時候就有過這種經驗,如今成家立業了,更不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然而,養魚3年,提心吊膽,累死累活,才鬧了個不賠不賺。

“這魚……養不得啦!”繆可言私下裏跟太太商量。

“那也得把貸款還上啊,別給我爸臉上抹黑!”繆太太深知這貸款的來路。

“是啊,是得想個新招兒……”

苦思冥想,冥冥間,繆可言猛然想起了自己也有個爸爸。

繆可言的爸爸名叫繆立言,雖然一字之差,含義大不相同。當然,“可言”二字是立言取的,而且是由“立言”之含義派生出來的。

兒子發財之後曾經問過老子,“爸,為啥給我取這麽個名字呀?”

“咱姓繆,繆妙同音,中國有句算不得成語的俗話:妙不可言。爸爸我這一輩子的經曆呀,真是有點兒妙不可言!所以,你這一輩子應該是妙而可言。”

繆立言是北京大學中文係畢業的高材生,原本可以留校,當助教,講師,教授,或者去報社、出版社,當編輯,主編,總編,可惜他的兩個哥哥去了台灣,40年音信全無,沾了這份兒光,他就隻能屈才當中小學教員了。說具體點兒,政策適中他在城裏教中學,政策偏左他到鄉下教小學,政策極左的時候就由學生們教訓他。但這還算不上“妙不可言”。

後來,海峽兩岸有了交往,繆老師的侄子侄女兒一大群,走馬燈似的回大陸探親、經商、投資建廠,還請他去了一趟台北,看望腿腳不便的二哥,並為大哥掃墓。這本來沒啥,誰知繆老師又沾了這份兒光,上級決心予以提拔,隻可惜晚了點兒,繆老師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那也無妨,還是給他補了個政協委員,以及特批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樓房。

從那擁擠的平房搬進寬敞的樓房時,已退休的語文教師繆立言才感到自己的遭遇確乎有點兒“妙不可言”了。難道不是嗎?當年批改學生的作業,一大摞一大摞的作文本兒抱回家來沒處放;如今有了寬敞的房子,人卻退休了。唉,這麽好的房子,隻能給我安度晚年,不能為教育工作服務啦。他住進新樓房,常常想起話劇《茶館》裏,那幾位老哥兒們傷心的台詞兒:“花生豆倒是有了,可是牙沒啦!”

繆老師酷愛釣魚。他對兒子、兒媳都說過,“我的名字不好,繆立言——立著發言——在講台上站了三十多年,天天教書,擦黑板,吃粉筆末兒,沒得矽肺就算幸運了。如今成為有閑階級,騎上自行車,帶上漁具、幹糧、茶水,跑它幾十裏路,到郊外河邊一坐,空氣那叫新鮮,手裏握著漁竿兒,眼睛盯著漁漂兒,就能忘掉一切煩惱,意守丹田,跟練氣功一樣,真能益壽延年哪!”

“您上歲數啦,何必跑那麽遠呢,”兒媳婦說,“愛釣魚還不好辦,就到咱們養魚塘來嘛,敞開兒釣!我給您做糖醋鯉魚,還有五糧液哪——保證是真的,叫您兒子陪著喝二兩,不比您一人兒嚼幹糧強百倍呀。”

繆老師笑了,“養魚塘裏的魚忒傻,見鉤兒就咬,釣傻魚沒勁。”

“您在養魚塘裏釣過呀?”兒媳婦閑著沒事,跟公公磨牙玩兒。

“釣過,一個鍾頭就能釣好幾條。要是釣半天兒,好幾十斤,誰釣得起呀?6塊錢一斤,比菜市場賣的活魚還貴哪。”

“真貴!那您還去釣?”

“就那麽一回,政協組織的釣魚比賽。貴不貴的,反正是公家花錢。那回,我還得了個三等獎哪,獎品是一根日本產的海竿兒。”

其實,繆可言並不歡迎他爸爸到自己的養魚塘來釣魚,繆太太也是隨口說說而已。本來嘛,哪個認真養魚的塘主,或是哪位真正釣魚的高手,喜歡(讓人)到養魚塘裏來釣傻魚呢?釣上來也不光彩。那些沒釣上來的,鉤豁了嘴,刮傷了鱗的魚,也就活不成了,白肚皮朝天,漂在水麵,多難看呀。

然而,繆可言養魚3年,沒賺著錢,或者說,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又都被迫給各路神仙燒香上供了,自己反而拖著一屁股貸款,還得交利息……隻有逼到了這份兒上,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有個愛釣魚的爸爸,尤其是爸爸說過的那些話:在養魚塘釣傻魚,比菜市場賣的活魚還貴!貴不貴的,反正是公家花錢。

著哇!妙極啦。當今天下,不賺公家的錢賺誰的呀?

大凡一個人的思想,都有個開竅的時刻。牛頓看見蘋果落地,瓦特看見開水壺蓋兒被熱汽衝起來,就分別發明了萬有引力定律和蒸汽機,這是科學家思想的升華。李白鬥酒詩百篇,是文學家靈感叢生的節骨眼兒。林衝被逼上梁山,是禁軍教頭思想之飛躍。倒爺見空子就鑽,也是他們的生財之道呀。今天繆可言終於想通了一件事——賺公家的錢!看來,他也悟道了。

一不做,二不休。繆可言通過其泰山大人局長閣下之種種關係,再次舉債貸款,以破釜沉舟之決心,背水一戰之架勢,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將養魚場改造成風景秀麗的釣魚區,請他文學修養博大精深的爸爸、退休的語文教師繆立言前來正式命名,曰:翠湖文化公園。

事實上這是他父子二人的合作。8個魚塘都曾植柳護堤,這柳樹生長甚快,命名時雖未形成蔽日濃蔭,倒也千絲萬縷的垂向水麵,碧波綠柳,煞是好看,觸景生情,繆老師選用了“翠湖”二字。

“就叫翠湖公園吧。”老子說。

“叫翠湖文化公園。加上文化——這倆字兒很值錢!”兒子說。

繆總經理之所以特別重視文化二字,隻因為他本身缺少文化。說來心酸,當年“上學就停課”嘛,或者說,學的隻是一門“階級鬥爭的主課”,文化從何而來?更可悲的,是眼下許多大款,你叫他倒爺也罷,暴發戶也罷,私人企業家也罷,先富起來的幸運兒也罷,弄潮兒也罷,隻要屬於繆總經理這個年齡組,也就在劫難逃,統統缺少文化。這不能怨他們。然而嚴酷的現實卻是,缺少文化者,賣大碗茶還行,修理自行車也還湊合,要管理現代化的企業、商業、服務業,參加市場競爭,可就不行了。所以,這個年齡組的大款們,不能不特別重視文化。

他們重視文化的方法又不盡相同。第一類,抓緊一切時間補習文化,就像所有經過“十年動亂”的有誌氣的青年人一樣,決心把丟失的時間再奪回來;第二類,自己吃不得苦,或是忙得腳丫子朝天,逝者不可追,便往子女身上進行智力投資,請家庭教師,買鋼琴,買電腦,送孩子上重點學校,私立學校,乃至貴族學校,不論花多少錢,也要讓下一代成為有文化的知識分子;第三類,自己沒文化,就高薪聘請專家學者當助手,當智囊,包括那些離退休的教授、高工、研究員,解決他們苦幹一輩子也沒得到的小汽車、小洋樓,禮賢下士,不怕他不“士為知己者死”;第四類是大多數,上述種種全都做不來,或者說想做,還沒來得及做,但也開始往文人圈兒裏混,跟文化人交朋友,附庸文雅,妝扮自身。

將心比心,繆總經理是了解自己這幫同齡人的。他想,除了賺公家的錢,還要賺這幫大款的錢。所以,翠湖之後加上文化二字,就更能吸引這些缺少文化、又一心附庸文雅的有錢人。

繆老師也不爭論,這“翠湖文化公園”的名字就定下來了。

公園裏還建了個古色古香的亭子,亭前有碑,皆須“文化”一番。

“爸,您是教語文的,這兒又是文化公園,您就可勁兒地斯文斯文吧!您沒瞧見哪,全國各地的旅遊景點,不是名勝古跡的也硬往上拉。不知道咱這兒能不能說是薑太公在此釣過魚?您甭笑話,我隻是隨口一說,啟發您的文思。總之,原則上,越是古董越值錢!還得想法跟魚掛上鉤……就瞧您的聰明才智啦!”

繆老師的聰明才智一輩子也沒得到充分發揮,今天在兒子的鼓勵之下才露了一手。這就是命名“知魚亭”,以及亭前那段碑文。繆總經理得意洋洋。誰能說這“知魚”的故事不古老?兩千多年前的玩藝兒準能唬人,賺大錢。

再就是公園裏的餐飲部,定名:菜根香。

繆總經理胸有成竹,根據市場信息,知道那“生猛海鮮”專愛宰人,店前往往“血流成河”,嚇得客官不敢問津。

那“熱狗”之流也不會長期熱下去。倒是“綠色食品”方興未艾,青菜豆腐百吃不厭,窩頭白薯功能減肥,“黑五類”防癌烏發,尤其吃香——喏,黑芝麻,黑豆,黑木耳,發菜,烏雞,精工細作,堪稱藥膳。我這“菜根香”開業,就以此類“土菜”招徠名流高官貴客,和那些厭甘懼肥的大款和小姐,低成本高效益,何樂而不為耶?

據說我國的若幹大中城市已經提前進入了小康社會。又據洋人經濟學家說,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三經濟大國。且不論洋人說這種大話的動機如何,目前悄悄興起的釣魚熱倒是實情。君不見《釣魚訣竅》之類的小冊子成了暢銷書,漁具商店紛紛開業,一根全碳素漁竿上千元,報紙上釣魚比賽的消息也屢見不鮮麽?

翠湖文化公園剪彩開張的當天就組織了一次新聞記者的釣魚比賽。參賽者近百人。遍請各家大小報社、電台、電視台的領導、編輯、記者,以及他們的汽車司機;同時將燙金請柬送到各路神仙家中,請他們以“記者之友”和貴賓的身份參賽,當然也歡迎他們的家屬和汽車司機啦。

繆總經理夫婦率領10名身披彩帶的公關小姐,笑容可掬地將大家請到知魚亭。亭外擺著一色新購置的小椅子,每把椅子上都放著幾筒飲料,有可口可樂,雪碧,椰汁,果茶,也有藍帶啤酒和礦泉水,客人們或立或坐,或飲或拿,皆可隨意。

“現在宣布比賽規則!”

繆總善解人意,講話十分簡潔。規則是:抽號,定釣位,每人一根手竿,比賽3小時,發獎之後請到“菜根香”便宴。

他總共講了一分鍾,獲得一秒鍾並不熱烈的掌聲。抽號倒是緊張熱烈,人人按號尋到釣位,立刻拉開架式,試漂兒,掛餌,甩竿兒……迅速進入境界,聚精會神,鴉雀無聲,連漂亮的公關小姐走來詢問缺什麽都沒人搭理了。

這些新聞記者,包括神仙貴賓,並非不懂禮貌,連句客氣話兒都不會說嗎?不。隻因為他們都屬於“魚蟲子”,釣魚釣上了癮,一旦(迅速)進入境界,輕者廢寢忘食,重者六親不認,當然更沒功夫跟你公關小姐磨牙玩兒啦。

寧靜之中一聲喊:“收竿兒啦!”

3個鍾頭的比賽時間轉眼過去。發獎!哈,送獎名目繁多:

開竿兒獎一名。總尾數獎3名。總重量獎3名。單尾重量獎3名。紅鯉魚獎3名。貴賓獎3名。女賓獎3名。幸運獎3名(送給66、68、88號位)。榮譽獎3名(送給領導幹部)。特別獎3名(送給老幹部)。安慰獎3名(送給未開竿者)。獲獎者總共31人,占參賽人數的1/3強。

獎品主要是釣竿等漁具。當然,誰釣的魚歸誰(多的高達30斤呢)。釣得少的,臨走時還加送幾條。

“菜根香”也很露臉,擺宴10桌,10位公關小姐陪酒,“土菜”大受歡迎。連吃帶拿——幾位刻意減肥的記者小姐說,“繆總,如果你上烤鴨,東坡肘子,那是成心害人!這窩窩頭賽過黃金塔,給我們每人包幾個拿回家吧!”

夜晚,繆太太算了一筆賬,“這次釣魚比賽,連魚帶獎,連吃帶拿,總共花銷8000掛零兒!”

“妙——啪!”“哎呀!”

繆可言一巴掌拍在了太太的大腿上。

他也算了一筆賬,“8000,比我作廣告省多啦!你知道電視台黃金時間的廣告費是多少嗎?30秒鍾3萬!”

“他們能給咱上電視嗎?”

“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我為什麽開張第一天不請別人單請新聞記者呢?他們全是人精,連這規矩都不懂,還能當記者嗎?”

繆總經理的話很快就兌現了,不但電視上,許多大報小報也都發了消息。發新聞消息是不收費的,而宣傳效果遠遠超過“老王賣瓜”式的廣告。

還有一條特殊效益,那些參賽的貴賓神仙,看到電視和報紙上的消息之後,對繆總經理也開始有點兒敬畏了——原來你姓繆的有這麽多新聞界的朋友哇——在各路神仙心目中,記者是最討厭的人!惹誰也不惹記者。咱當神仙的,貪點兒香火,司空見慣;可是一旦讓記者登到報上,尤其是電視一播,在億萬觀眾麵前一曝光,那可就是“吃不了,兜著走”啦!

真是一物降一物,神仙怕記者。繆總經理這一招兒,最大的受益者正是繆太太——真不知她免去了多少次大小手術,從肋條骨上少摘了幾多香火錢?

“爸,您就搬到這兒來住吧。釣魚,您是專家。”繆總經理說。

“我才不來釣自家養魚塘裏的傻魚呢!”繆老師一口回絕。

“對呀,當然不是請您來釣傻魚。而且,從今往後,我這兒也不養魚啦。”

“那你叫我搬過來幹嗎呀?”

“請您來幫兒子一把,別人我信不過。如今家大業大,翠湖這一攤兒我投進去幾十萬啦,得趕緊賺回來,把貸款還上。您沒見我把兩個技術員都辭了嗎?新招10個大美妞兒搞公關,往後哇,隻釣魚,不養魚。”

“那還不把魚釣光啦?”繆老師死心眼兒。

講了半天,兒了才把老子,“教育”明白。原來繆總經理的大卡車已裝配了帆布水箱,他要親自開車,帶上幾名男工,經常去外地各處魚塘尋摸著買魚——人家已經養大了的“成魚”,運回來放進翠湖的魚塘裏,再讓客人們釣著玩兒。這筆賬很簡單:買“成魚”3元左右一斤,釣出去的6元一斤。扣除損耗、運費、管理費、稅金等等,搞好了,每斤可獲純利2元左右。

“關鍵是得搞好了!”兒子繼續給老子上課,“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出漏洞,砸鍋。先說買魚,得當場看魚、侃價兒、付現款。活魚呀,買的時候過一回秤,回來可就不能再過秤啦,一路上還得開快車,遇上路霸還得痛痛快快地放血——不能耽誤,眼皮都不眨一下,立馬送他幾條,所以我必須自己開車去。我走了,這邊呢?誰釣了多少魚,得過秤、收現款,各路神仙來了還得白送吧?這裏麵的活口可就多啦!爸,打虎全靠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兒子我沒有分身術,這邊兒可就全靠您領導我那好吃懶做的太太啦!”

“我領導她?”

“當然啦,您是公公,她是兒媳婦嘛。不過,她也有優勢……”

“你把話說完。”

“她爸爸有優勢,這貸款……由她負責記賬,還債。”

“聽明白啦,還是她領導我。這樣才好。”

“兒子我可沒這意思!您別誤會。”

“沒誤會。當今的世道,都是年輕人領導年老的。這樣才好。”

不論怎麽說吧,繆老師還是答應了兒子的請求,搬到風景秀麗的翠湖文化公園裏來住下了。此事一來不能推托,二來呢,退休之後,閑得難受,現在扛上一杆秤,滿園子轉,秤魚,收錢,忙忙乎乎的,心理上倒也求得了某種平衡。

繆總經理除了開車買魚,不斷補充他的魚塘之外,就是廣結人緣,發起一次次的釣魚比賽和“名人休閑活動”。從前有句俗話,說新聞記者“無孔不入”,現在他的本領則是跟記者聯絡感情,再利用記者的活動能量,為翠湖拉生意。

此類生意的名目甚多,關鍵是靈活性,不妨搞點兒文字遊戲,融會貫通,別死心眼兒就行。

譬如,近年來報刊進入市場競爭,許多報紙便一窩蜂似的辦起了月末版、周末版,展開“周末大戰”——這信息便是被“聯絡”了“感情”的記者提供給繆總經理的。

“繆總,這‘周末大戰’的關鍵是抓稿子,抓熱門話題。”

“唔,什麽是熱門話題?請多多指教!”

“您沒看報?A歌星告了B歌星;曼哈頓的女人要告中國的男人:X先生也有婚前戀:W影星說她絕對沒拍裸照……”

“請您接茬兒往下指教,這熱門話題怎麽樣才能跟我的魚掛上鉤呢?”

“組織‘釣魚筆會’呀——這樣的熱門稿子總得有人寫吧?而且,這些熱門作家對那些‘吃喝筆會’、‘旅遊筆會’早已厭煩了,唯獨釣魚之興趣盎然,召之即來,來之能釣,釣完就走,走了也就欠下了‘文債’。文人臉皮兒嫩,不還債,何顏以對‘釣魚筆會’的組織者——‘周末大戰’的編輯部諸君呢?”

“謝啦!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願意跟任何編輯部聯合組織‘釣魚筆會’,我出魚,他出錢。而且,我想,那些熱門作家既然釣魚上了癮,恐怕隔三岔五就想再來一回吧?”

“沒錯兒,‘周末大戰’也是7天一回嘛!”

“好!這鉤兒就算掛上啦。明人不做暗事,您也得有第二職業呀——有償服務,我正式聘請您當托兒。”

記者大笑,“托兒,太難聽。就叫聯絡員吧!”

如此這般,“釣魚筆會”頻頻舉行。辦法也很簡單,報社編輯部拿來一張空白支票,往繆太太櫃台上一押,他們請來的熱門作家輕車熟路,無須招待,自己就會選擇釣位,甩竿兒靜坐。這種會議比那“文山會海”省事千百倍,誰都不用發文件、作報告,彼此心裏明白。正是,此時無言勝有言。

“筆會”結束時,繆老師掌秤約魚,隻記數不收錢,斤數報告兒媳婦,她也有文化呀,將此斤數乘以6,往那押櫃的空白支票金額欄裏填好,再往用途欄裏寫明“會議費”即可。當然,她還要開一張“會議費”的收據給報社。就算將來有人查賬,報社花兩千元在翠湖文化公園開了個筆會,不是比那“吃喝筆會”、“旅遊筆會”節儉得多嘛。

隻是繆老師對此頗有看法。明明是釣魚的開支,轉眼就變成了會議費,可我壓根兒就沒見著他們開會呀?

“可言哪,”繆老師私下裏對兒子說,“我當教師這麽多年,不說桃李滿天下,也有幾千學生吧,老師什麽時候教你們弄虛作假來著呢?”

兒子一笑,“爸,別說您教書幾十年,就是您上學念書的時候,學過市場經濟嗎?這不是弄虛作假,是融會貫通。您想想,不吃不喝,不送不拿,哪家報社召開組稿會,能把這些熱門作家全拘來呢?咳,現在連吃吃喝喝也不靈啦,送包送鍾也不稀罕啦,黃山廬山也都去過啦,唯獨這釣魚筆會還有號召力。”

“那你這就不是作家釣魚,而是魚釣作家!”

兒子大笑,“說得妙!您到底是語文教師呀。”

另有多種“名人休閑活動”,也是“魚釣名人”。繆老師繼續給兒子幫忙,扛著秤杆滿園轉,約魚,記數,向兒媳婦報數,看她填寫空白支票。久而久之,他對“名人”的概念產生了疑惑。原先在他心目中,名人者,就是那些著名的專家、學者、藝術家,可現在來釣魚的“名人”們,怎麽一個也不認得,那名字也聞所未聞呢?

“可言哪,”繆老師又向兒子討教了,“也許爸爸我孤陋寡聞,這一撥又一撥兒的,究竟哪幾位是名人呢?”

兒子一笑,“李小姐,張太太,王總,劉董事長,陳侃爺,孫陀爺,司馬倒兒爺,歐陽板兒爺,他們全是大大的名人啊!”

繆老師懵了,“我怎麽一位也沒聽說過呢,他們是怎麽出的名兒?”

“爸,這方麵您還真得學著點兒。就說方小姐吧,上個月她唱過一支歌兒,《妹妹你別往前走》,就有郝董事長拍出一筆錢來為她拉場子,雇人寫評論,半個月之內名聲大噪,平地升起一顆璀璨的新星!昨天,郝董事長撕張支票往您兒媳婦櫃台上一拍,遍請朋友們前來陪著方小姐釣魚,不看僧麵看佛麵,您說誰能不來呢?再說歐陽板兒爺吧,他原本是蹬平板三輪車的,這兩年發發發啦,那錢哪,吃不完穿不完,用他的話說,一人隻有一個肚皮,能吃多少呢?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他就到處捐款,修橋補路,建小學校,讚助電視劇,資助作家出書,還花錢雇人寫書,用他的名字出版……簡單結說一句話:花錢買名兒。他說呀,人越有名,買賣就越好做,越好做大買賣。前天,他請老幹部俱樂部的離退休幹部到咱這文化公園釣魚,休閑消夏,以表示對老幹部的尊敬和關懷,誰能說這不是一件好事兒呢?這消息第二天就見報,等於為他自己作廣告。您能說歐陽板兒爺不是名人?還有周太太,做房地產生意發了大財,昨天看見歐陽板兒爺這條消息,心裏不服,當時就給兒子我打電話,定了後天要請台灣一個旅遊觀光團來翠湖垂釣,叫我先把塘裏的魚餓3天,保證魚們見鉤兒就咬,讓客人們玩個痛快,回台灣去給她揚名!”

繆老師聽得暈頭脹腦,嘟嚷道:“這位周太太,她要幹嗎呢?”

“她要跟歐陽板兒爺鬥富!”

“什麽,鬥富?”繆老師感到吃驚。

“爸,這些人的心思我明白。”兒子誠懇地說,“他們跟我的歲數差不多,當年沒好好念書,有了錢也不會花。您就沒看見,小學校放學的時候,一溜一溜的小汽車等在校門口接孩子嗎?那也是鬥富,你開‘上海’,我開‘桑塔那’,你開‘奧迪’,我開‘皇冠’,寵得那些小皇帝、小公主連北京吉普車都不肯坐了。還有,在卡拉OK酒巴點歌兒,捧歌星,你出一百,我出兩百。在餐館兒請客,你叫10個菜,我偏叫20個,吃不完也讓它盤子摞得高高的。爸,您甭大驚小怪,我是說,與其讓這些沒文化的暴發戶在餐館酒巴鬥富,還不如把他們引誘到咱翠湖文化公園來鬥富呢。好賴咱這裏還沾點兒文化的邊兒呀。”

繆老師被他兒子“教育”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翠湖文化公園的生意果然越做越興隆。繆總經理經常開車去外地買魚,他必須保證自家塘魚的密度,才能更多地賺取公家和大款們的錢。

這天,繆總格外開心,跑來告訴父親,“爸,有件事兒我是先斬後奏啦——就是那位炒房地產的周太太,她聽說我二伯父和那麽多堂兄弟姐妹在台灣,就決定調我去給她當助手——兒子我要高升啦!”

繆老師又懵了,“她是什麽人?有權調你,給她當助手,還是高升?”

“爸,您啥也甭問啦。調就是調走,高升就是高升。我走了以後,翠湖這個總經理可就由您接班啦!還是我從前說過的話,這方麵您真得學習著點兒。”

繆老師無可推托,也不想推托。不過,他思前想後,徹夜無眠。我這個教師是怎麽啦?“文革”當中學生教訓我,紅衛兵、造反派教訓我,下鄉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退休以後又是兒子培養教育我……老了老了還要當個總經理,主管釣魚工作,看起來,不學習兒子那一套,還真有點玩兒不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