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後選用兩名年輕的奶
媽,讓她們每天洗淨全身,穿上
大紅緊身上衣,隻露出**,跪
在西太後床前供她躺在**吮奶
吃。
(摘自《清宮太監回憶錄》)
楊嬤嬤18歲被選進金府當奶媽,整整60年之後,78歲啦,也就是公元1986年仲夏,她請求離開金府,還鄉去與兒孫們團聚幾天,領略一丁點兒天倫之樂。這事兒卻在金府上下引起了深深的不安和驚慌。
“老爺子!”楊嬤嬤嘴唇發白,哆嗦著對90高齡的金老先生懇求著,“我伺候您全家60年啦。小輩兒的不知道,您老爺子可是個見證人,今兒個是我頭一回請假呀!您哪能不賞我這點兒情哩。十年討饒一天,我總共朝您告6天假。六順,我一準順順當當地按時趕回來,決不耽誤。唉……您還信不過我嗎?”
“信得過,信得過……人之常情!”
金老先生這天屬於頭腦清醒的時候,靠了助聽器,把楊嬤嬤請假的話兒每個字都聽得真切。惟其清醒,聽得真切,一股淒涼傷感的心氣才由衷而發,麻酥酥、涼絲絲,順著後脖子一直爬上天靈蓋,連他幹澀的老眼也濕潤了,迷朦了。他隻能尊重這“人之常情”。
聽了老主子這句寬厚話兒,楊嬤嬤在幾秒鍾之內就摘心扯肝般地悔恨起來。“老爺子嗬,要不是,要不是親骨肉來勾我的魂兒,我就是把舌頭咬掉了,嚼碎了,咽進肚裏去,也決不敢說這請假的話兒呀……”
金老先生點點頭,沒再說什麽。他覺得,再開口,八成會走調兒,透出些嗚咽哽噎之聲,對老年人(不論他自己還是楊嬤嬤)的健康都非常有害,有悖於養身之道。
那麽,楊嬤嬤隻請6天假,回一趟平穀縣的老家,金府裏的老主子和小主子們又何必驚慌不安呢?這可要從金府說起。
北京的紫禁城,俗稱皇城,如今是聞名遐邇的故宮博物院了。就在這皇城根(當然是紫色城牆外邊啦),一條不起眼的小胡同裏,有一片廢棄了的王爺府。現在是居民亂住的大雜院。大雜院這個名稱十分精當,既大又雜。那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貧富榮衰、江南塞北的各樣人家,總共100多戶擁擠在裏邊,每人平均3.4平方米住房麵積,“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好比一個巨型沙丁魚罐頭,塞得滿滿的,早就超過了“見縫插針”的扁平結構而向雙層床三層床的立體空間躍進了。一戶至少升著一個火爐子,冬天放在屋裏取暖,100多個煙筒伸向院子,對口冒煙;夏天又全都搬到屋簷下燒飯炒菜,互相烘烤著。鄰居之間,真是呀:油鹽醬醋千般味,煙熏火燎盡相知。
這個大雜院裏真的就這麽擠嗎?真的。也不盡然。在院內一角,有個小跨院,獨門獨戶,碧瓦粉牆,雕梁畫棟,飛簷回廊,至今仍保留著王爺府的影子。它不是國務院參事室,也不是北京市文史資料館(這些單位具備保護文物的覺悟水平和經濟能力,占用了王府尚能保持王府建築物的老模樣),而是一代名醫“金一趟”的住宅。附近的老北京們仍然習慣於叫這個小跨院為金府。這因為,老中醫金一趟本人便是一位前清的貝子,也就是親王的兒子。他始終占據著親王府“祖業”的這一個小犄角,幾經戰亂,“改朝換代”,悠悠歲月90年,非但未被掃地出門,而且衣食優裕,名聲顯赫,經久不衰。
自從1911年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勝利,宣統皇帝遜位;1924年馮玉祥的大兵將溥儀逐出紫禁城,同時把享受民國“優待條件”的前清王公大臣們趕出各自的府邸;時至今日,像金一趟這樣依然盤踞王府(即使僅僅是一角)的遺老遺少,恐怕已是絕無僅有的了。
他憑的什麽呢?許多老北京都知道,找金大夫看病,不論患者是誰,也不論病情多重,他隻給你開一次處方藥單,“拿回去照方抓藥,文火煎服。有效多吃,沒效少吃。有效沒效,下次都甭來啦。聽明白了吧?下次要是再來,就等於您當眾抽我嘴巴!”據說,凡是服了他的藥,沒有不見效的。天長日久,有口皆碑,一傳十,百傳千,北京神醫“金一趟”名聲大噪。沿途設崗、驅車坐轎前來金府請他看過病的各類要員,從孫中山到汪精衛,從蔣介石到林彪,從土肥原到司徒雷登,以及郭沫若、梅蘭芳、江青、張恨水……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人物,數不勝數。所以就連無法無天的紅衛兵滿城“破四舊”的時候也未曾觸及金一趟的靈魂和皮肉,被迫承認中醫還是老的好,中藥方子還是“舊”的能治病。
更重要的,是金一趟及其家人會秘密地製作一種起死回生的中成藥“再造金丹”。這可不是花錢就能買的。不對症,自然不給吃;對症的,也得當麵吃當麵嚼當麵用溫湯送進肚,還得當麵用鹽水漱口。連牙縫裏的藥渣子也不準你帶出金府去。據傳聞,當年北京市革委會主任謝富治的夫人當衛生部長的時候,想要一顆再造金丹,金一趟答得挺幹脆:“我隻有一顆腦袋,您要不要!”
既然金一趟如此硬氣,不可一世,那麽,一名風燭殘年的老媽子請6天假回鄉省親,又何必大驚小怪哩!
不,事情很複雜。楊嬤嬤在金府60年,對一切都熟透了!
金一趟唯恐她泄露天機,把再造金丹的宮廷秘方傳出去……
如今是什麽世道?都說認錢不認人啦……他猛然想到了“風燭殘年”,90歲啦,可不就像露天野地裏點著的一支蠟麽,誰保哪邊不吹來一股風呢,人死如燈滅,一口氣,刹那間,冥冥之中,永世不得再投胎。趕緊把秘方傳了吧!傳給誰?
傳給誰?傳給誰?
金府無後。無後!無後……
留在人間吧……一種混沌的聲音在耳際嗡嗡響著,由近而遠,越來越遠,金一趟又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狀態。
一
金一趟原名金奕屏,是否與肅親王善耆的子女們同屬一支一輩?他自己不說,別人也沒考究過。自從著名的日本女間諜川島芳子被國民政府處決之後,他更是諱莫如深。川島芳子原名金壁輝,是肅親王的第十四格格。善耆將她送給日本浪人川島速浪做了義女,才改用日本名字的。至於彼此都姓金,金一趟倒是作過一點解釋:“金,就是愛新覺羅。不是漢人百家姓裏那個金!”他的意思,隻承認與金壁輝同族而並非同姓——離遠點兒好。
1926年,金一趟“而立之年”得子,十分欣慰,立刻派陳管事到京東去選奶媽。陳管事是留在這座小跨院“王府”中的最後一名太監了,老家在京東140裏的平穀縣,所以在小少爺尚未出生時,他就多次向金一趟吹噓平穀奶媽身子骨壯實奶水足了。
坐上金府的騾拉轎車,陳管事興衝衝地回到了平穀縣。平穀、三河一帶,幾百年來都是出太監和奶媽的地方,就像保定府那邊一樣。究其原因,除了這裏人多田少,農民生活十分貧困之外,就是那些當了太監而又受寵發財的極少數人,把白花花的銀子捎回老家蓋房置地所造成的影響。不少終年勞碌難得溫飽的貧苦農民,竟然認為這也是一條擺脫困境的出路。有的父母狠著心腸,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十一二歲就送去“淨身”,也叫“去勢”,然後再走門路把這不男不女的孩子送進後宮或者各座王爺府。30歲的陳管事永遠忘不了這些門路。他本人和許多小太監,當年就是從這兩條門路引進而“獻身”的。一處是北京城裏南長街會計司胡同裏的畢五家,一處是地安門方磚胡同的小刀劉家。畢、劉二人都是清朝的七品官兒,專營進送太監的活計。孩子們先由親爹親大爺的送到這兒“掛檔子”報名;然後“審議”一番,也就是特殊的考試吧,內容包括審視相貌是否端正,身體有無疾病,還要交談,類似口試,看你反應機敏不,口齒伶俐不?一切合格,辦手續,由孩子的親爹親叔伯在“獻身”契上畫押,永不反悔。此時,家長領了賞銀立即走人,一切的一切,全都拜托給畢五或者小刀劉了,生死不問!餘下的事兒倒也簡單,小刀劉們把動手術的小刀放在火上燒一燒(消毒),也沒有止痛藥,就像閹豬閹狗那樣把個男孩子活活地“割”了……陳管事永遠記得19年前這一刀造化。所以,今天他坐著藍布幃子的小鞍轎車,盤著膝下無物的雙腿,穿著真絲紡綢的光滑褲褂,摸著同樣光溜溜的下巴頦兒,聞著提神醒腦的鼻煙,一路打了許許多多痛快淋漓的大小噴嚏,便趾高氣揚地回老家選奶媽來了。
眼下雖然是民國十五年了,金府挑選奶媽卻依然沿用著老規矩。那契約條件既寬大又嚴格。不成文的條件是:體格健壯,性情平和,相貌端正,頭胎初乳。成文的字據是:進府之後管吃管穿,另賜月銀四兩(現改為銀元五塊);丈夫兒子等等親屬一律不準進府探訪;在府奉侍終身,生養死葬。這最後兩條——不準探視和終身服役,是金府的特殊規矩,大概與那神秘的再造金丹有關,怕奶媽偷走了宮廷秘方。
陳管事好不神氣啊!來到他在村裏建造的青磚大瓦房裏一坐,立刻有幾位本家大伯大嬸的躬身上前問寒問暖,敬酒獻茶,同時爭相推薦奶媽子。這些人圖的是20元酬銀,自然十分殷勤;陳管事身負重任,效忠主子,也不怠慢。他並不休息,邊吃邊喝邊幹,眼耳口腦手並用,沒到半天就親自檢查了十幾名送上門來的競選奶媽。平穀話管姑娘叫姑奶奶,為了表示這些剛剛生下頭胎的小媳婦兒年輕力壯,推薦者故意叫她們奶姑娘,而不稱奶媽。“張家奶姑娘,還愣著幹啥?快脫褂子呀,請陳公公看奶子!”“李家奶姑娘模樣兒生得俊!大臉盤,雙眼皮兒,身子骨也壯實!”“她是咱陳家的姑奶奶哩,啊不,現時剛變奶姑娘,您不信就擠一下瞅瞅看,奶水能滋3尺遠!”
亂亂哄哄,競競爭爭,領進屋來的其實都是些個女孩子。
由於早婚,這些剛生頭胎的小奶媽兒,最大的也不超過十八九。陳管事親手給她們檢查全身,連耳朵眼兒腳趾頭縫兒也得察看清楚,有一丁點兒皮膚病也不行嗬。小奶媽子們害羞,其實是無知,陳公公他是太監嘛,也是蹲著撒尿的角色,你怕他個啥?
日頭偏西,陳管事已選定了18歲的楊春妮。這個小媳婦雖然不屬陳姓的本家姑奶奶,卻生著一張瓜子臉、雙眼皮兒、高鼻梁、薄嘴唇……容顏俊秀,透著一股子靈氣。金府的小貝子吃了她的奶,“七分像爹娘,三分像奶媽”,所以容貌也很要緊;楊春妮的小丈夫杜七兒,抱著剛出世15天的孩子站在房門外,現身說法,足以證明她符合“頭胎初乳”的條件——初乳最“壯”,金府的小貝子怎麽能吃“寡湯剩水”的多胎奶哩!楊春妮的奶子脹成了兩個半圓球——金府的小貝子一準是大胃口,餓著了還行?楊春妮的……總之,選定了。陳管事當場擲下50塊白花花沉甸甸的“袁大頭”,20酬掮客(其實是他的本家嫂子),30賞杜七兒。吃罷晚飯,連夜登車回府。
藍布幃廂的小鞍轎車,鐵瓦大木輪子,咯登登地在大馬路上行走著。車上5個人。跨坐在車轅左側的車把式得了兩元酒錢,心裏美滋滋的,不時掄起長鞭抖個脆響兒,啪!啪!
單抽轅騾子的耳朵根,蹄聲得得,響的更密些了。跨坐在車轅右側的杜七兒,隻有15歲,卻說(虛歲)17,根本不懂這是怎麽一回子事。去年娶了個“女大三,抱金磚”的媳婦,原本也是為了給全家燒火做飯喂豬打狗聽使喚的,如今送進王爺府去當奶姑娘,興許那吃喝穿戴比在自己家裏強得多。爹媽都說過,“杜七兒呀,你要真疼你媳婦,就讓她進北京去吧,那王爺府裏金磚墁地,比咱家的熱炕頭還舒坦呐!”想來此話不假,親爹親媽親口講的嘛。藍布幃子裏邊,陳管事倒頭呼呼大睡,大功告成啦!而且,這次雇奶媽的錢,總數是100塊大洋,除去明麵上的花銷,我這一趟也落下48塊,全都留給了我的爹媽;而且,我爹說啦,隻要有錢,太監也會有兒子,從本家侄子裏挑一個過繼的,上趕著來哩;而且,你金一趟30得子,我與你同庚,也要30得子!而且……誰他媽的再敢說太監斷子絕孫,我就,我就娶個媳婦叫你們瞧瞧!想來想去,天無絕人之路,焉能斷子絕孫?想得頭頭是道,最大的安慰就是有錢,有錢就可以寬心大睡。
這輛騾車上,藍布幃子裏邊,此時隻有楊春妮獨自垂淚。
她懷抱著親生兒子,給他喂奶,吃吧,吃吧,這是你最後一晚上吃娘的奶啦。娘不是人,是一隻羊!咱家不是喂著一隻奶羊嗎,趕明兒你就吃羊奶去吧……可是春妮不明白,陳管事為啥讓杜七兒抱著孩子跟車送行呢?後來,過了好幾年,她才知道女人的奶汁必須讓孩子天天吸著,一停就會憋回去。
第二天黃昏,車到東直門臉兒,陳管事發話了:“杜七兒,你就甭進城啦,抱著孩子下車吧。再賞你一吊錢,就在這門臉兒外邊吃頓飯。別進城!等會城門樓子上一打點就關城門,小心把你關到城裏,叫巡警逮了去做苦工!也別在關廂住店。吃完飯,揣兩個大火燒,趁著大月亮地兒就原路往回踅吧。甭耽誤,別把孩子餓著了。放心過好日子去吧。你媳婦月月掙錢,逢年過節還能得賞錢哩,晃眼砸手的袁大頭自會流水樣的給你捎到家。人活著圖個啥?買房子置田地,上孝順父母,下造福兒孫,我也是這樣獻身的人嘛,哈,你也快變成小財主囉!有一句話你給我記兩輩子:金府可不是好惹的!你跟你這懷抱著的兒子,日後就算吃了豹子膽,發了橫財,也千萬不要進府來探親!”
陳管事為啥一口氣說這麽一大堆呢?原因好幾層:首先,他是個精明強幹的管事,明知道這樣雇奶媽跟買丫頭差不離兒,好話壞話硬話軟話都必須說周全,叫杜七兒小兩口兒聽明白,斷了那小夫妻之情,死了這條心,免得日後惹事生非;
第二層,我陳公公不停嘴地說話,你倆也就得注注地豎著耳朵聽,不容你小夫妻互訴衷腸,再說點子掏心掏肝牽魂動魄的私情話兒,更免得小奶媽傷心動情的那麽一折騰,氣血不順癟了奶;第三呀,說完就動手,迅雷不及掩耳,你倆還發愣哩,騾拉轎車往路邊一停,一腳踢在杜七兒屁股蛋子上,不由你不下車;嘩啦,一吊銅錢摜到地下,不由你不彎腰揀錢;
回過頭來叉開雙手就到楊春妮懷裏奪孩子……孩子哭,親娘叫,好不淒慘!
杜七兒呆呆地在路邊站著,他也才是個15歲的大孩子呀,此時好像彎了腰駝了背的小老頭兒,更像半截木頭樁子……車上,楊春妮死抱著兒子不撒手,可這個沒滿月的小家夥渾身嫩肉細骨頭,當娘的怎麽忍心下死勁搶奪哩!她護又護不住,奪又奪不過,急了,張嘴往那小胳膊上使勁咬一口,早被經驗豐富的陳管事一巴掌打了個歪脖兒。
她兩眼發黑,黑暗中又迸出許多金星。騾拉轎車咯登登地又搖晃起來。這生離死別的時刻,奇麗的金星……我苦命的兒啊!
二
今年春天,一輛皇冠牌出租小汽車停在了金府門前,走下來一位28歲的英俊青年,身穿羊皮夾克,毛嗶嘰西式長褲,雙色尖頭皮鞋,提一隻大紅旅行箱,客客氣氣地走進金府的黑漆大門,拜見他的祖母楊嬤嬤來了。
門房兼掛號的老頭兒不敢阻攔,立刻通報。
“我叫杜逢時,來給金爺爺送點人參。”
“喲!你就是杜逢時呀,我是金枝。”
接待杜逢時的,是金一趟唯一的孫女,掌上明珠呀,又為了紀念這高貴的血統,由爺爺給起名金枝。她今年26歲,醫學院畢業之後又當了兩年研究生,現在的重要工作就是兩項。從理論上整理金一趟豐富的中醫經驗,並且在密室裏參與製作再造金丹——這玩藝兒是絕對不準外人插手的。
杜逢時的來訪,提前打過招呼。近兩年楊嬤嬤與兒孫通信,都由金枝代筆。彼此還寄過幾次照片,所以金枝對杜逢時並不感到生疏。有趣的是,杜家的來信也都是逢時寫的,實際上,這兩個青年人已經存在兩年書信交往的關係了。說文雅點兒,神交已久。
小杜送人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杜家這幾年已經是個頗有名氣的人工植參專業戶了。隻不過金枝沒想到,這小夥子一打開旅行箱,竟然拿出四五斤上好的全須人參來!她了解這種人參的價值,瞥上一眼心裏也就有了個大數兒,這是一份上千元的重禮啊。而這小夥子卻大大方方捧出來,若無其事,好像從農村捎來了幾斤胡蘿卜。
55歲的顏寄萍親手攙著楊嬤嬤走進西廂房。杜逢時趕緊迎上前去,攙住老人,叫聲“奶奶!您老人家身體硬朗……”一語未畢,滿臉淚流。
楊嬤嬤身穿老式對襟紫緞子麵的絲棉襖,黑呢料的撒腿褲,千層底的圓口黑布鞋,兩眼放亮兒,閃動著淚花,被扶到紅木嵌貝花的靠背椅上坐定,目光始終沒離開過自己的孫子。她漸漸地感到納悶和傷心,眼前這個管我叫奶奶的大學生還是闊少爺什麽的,那肩臂腰腿,眉字之間,怎麽就覓不見一絲一毫杜七兒的影子呢?不錯,隔代的人啦,就算尋不出身影輪廓來,也該透出一星半點他爺爺的精氣神兒吧!唉,連個莊稼人的魂兒也沒有,也不像工人,又不像幹部,簡直是個四不像!
她很快就不太喜歡叫她奶奶的這個年輕人了。那本來就未曾十分激動的骨肉親情,又涼了一截。兩眼不再放亮,淚花也不再閃爍,倒顯得更端莊穩重了。杜逢時看得出,那位50多歲的太太,垂手直立在紅木椅子近旁,金枝又垂手肅立在太太下手……錯不了啦,這位太太正是金枝的母親。可是,這母女二人,都是金府的主人,為啥這般恭恭敬敬地對待我奶奶呢?我奶奶不是金府的老媽子麽?難道是我認錯了人?金枝的信裏寫過,她的祖母早就去世了,可見紅木椅子上坐著的還是我的奶奶……
“孩子啊,你爹媽好嗎?”楊嬤嬤問話了。
“好!托您老人家的福。”
“村裏的鄉親們好吧?”
“好!老輩兒的還囑咐我給您捎好兒呐。”
“嗯……還有人記得我呀!”
“記得,記得!天天兒都盼望著您回趟平穀老家哩!”
楊嬤嬤苦笑一聲。“我可不能回去。就跟你爺爺一樣的理兒,到死他也不敢來一趟……你爹也不能來。他不來看我,做得對,人言為信——咱們應該守信用!”
“是!我爹也這麽說,才叫我來看看奶奶。”
楊嬤嬤笑笑。“你能來!字據上隻寫著杜七兒父子一生一世不準進金府,並沒寫著杜七兒的孫子也不準哪。”
“是,是……”
杜逢時內心戚然。就連顏寄萍和金枝也覺得鼻子酸酸的,一直說不出話來。
“這要感謝陳管事。他沒寫上孫子也不準來。也許他壓根就沒想到我楊春妮還會有孫子。”
“是,是。”
楊嬤嬤又吩咐顏寄萍母女:“叫他住下吧。你們領著他好好逛逛北京城!從平穀進一趟北京也不容易。”
金枝笑了,“是,楊奶奶。不過,小杜他可不是鄉巴佬,上海、廣州都到過。從平穀到北京,人家來來往往都是坐的出租小汽車。”
楊嬤嬤又打量孫子,笑著說:“嗯,不土氣。那就給他做點兒好吃的吧。”
杜逢時趕緊說:“今天我請奶奶吃飯,請金爺爺全家一塊去!咱到仿膳去包一桌。願意去全聚德吃烤鴨也行……出租汽車我沒放它走,還在門口等著哩。”
“孩子啊,”楊嬤嬤不高興了,“不準放肆!這兒是金府,說話要有分寸。走,先跟我到金爺爺屋裏請安去……”
顏寄萍始終在紅木椅子旁邊站著,現在又趕緊攙起楊嬤嬤來,就跟兒媳婦伺候婆婆一模一樣。金枝寫給杜家的信裏,也曾說過金府上下都很尊重楊嬤嬤;今天一看,原來尊重到這種程度,也使杜逢時大惑不解。
瞧,這位楊奶奶,儼然是金府的女主子!年輕的農民杜逢時,一時半刻,怎麽能想象祖母這60年間吃過的種種苦頭啊!
18歲的楊春妮進入金府之後,就像隻珍貴的奶羊一樣被精心飼養起來了。不準受風,不準受熱,不準受驚,不準生氣,不準想家,不準發愁……那都會妨礙她生奶呀!30歲的名醫金一趟,極難退淨親王貝子的高貴心理。這種心理中極重要的一條就是延續高貴的血統。如今祖宗保佑,30得子,這一點血肉傳到了小貝子身上!什麽?小貝子?金一趟內心一驚,我可不是親王了,怎敢再說小貝子……那也是小少爺!聰明的陳管事已經張嘴閉嘴的叫小少爺了,對,隨他的便,就叫少爺吧。然而,貝子也罷,少爺也罷,反正都是龍血鳳髓,都是金府唯一的**!而這奶汁又是小少爺的**。因此種種原因,金府上上下下都十分珍視楊春妮這隻兩條腿的奶羊,也就不足為奇了。
金一趟的夫人是位體虛多病的格格,成天離不開藥罐子。
她幸虧嫁給了名醫金一趟,否則,在掃地出門的時候,不被馮玉祥的大兵賣到妓院裏去,也會在饑寒交加之下病死街頭。
由於嫁到了金府,雖然從格格變成了夫人,卻依舊生活在錦繡簇中,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更要緊的是有名醫治病,有現成的藥罐子天天煎藥。這位夫人雖然識文斷字,卻是百事不通,樣樣不會,連牙膏是怎樣跑到牙刷上去的都不知道。一天,她悄悄地向丈夫請教,金一趟先說“擠的!”又說“你就甭操這份兒心啦!”但她也看得出,府裏的太監、丫頭、嬤嬤、廚子、小廝們,日漸減少,被精明的陳管事一撥又一撥兒的“裁”了,漸漸地所剩無幾了,就想練習一些生活的本領,偷偷地去擠牙膏,擠了半天也沒擠出來。“我真笨!”她悄悄罵一聲,原來是牙膏蓋子沒打開,就動手拔牙膏蓋兒……拔不動,就用指甲撬,直到把長長尖尖的指甲撬劈了,十指連心嗬,手指頭疼得鑽心,額頭冒汗,嘴唇發白,這小小的牙膏蓋兒還是沒打開。她壓根兒就沒想到擰一下牙膏蓋兒,更不知道人世間還有個什麽螺絲扣之類的魔術被應用到牙膏蓋兒上來了。不過她也有腦袋,也會思想,此時想到的是當個使喚丫頭也不易,主子清早要刷牙漱口,你就必須具有很大的手勁兒,立刻拔開牙膏蓋兒,提前把牙膏擠到牙刷上!她又想了一陣子,更加佩服丈夫金一趟的說法了,“你就甭操這份兒心啦!”真對,會擠牙膏算什麽本事哩!女人真正的本事並不在這兒。我最大的功勞就是勤吃藥,調養好身子,給金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這也是金一趟的心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眼下的處境,再娶二房三房,再想找一位高貴血統的格格做妻子,恐怕難了!他念頭一轉,難道我金一趟的高超醫道,就不能治好夫人的不育症麽?就不能“妙手回春”了麽?別著急,別泄氣,慢慢來,中醫最講究慢功,慢慢調養,循序漸進,對此氣血兩虧之婦人,隻宜溫補,功到自然成。金一趟真不愧為一代名醫呀,在他精心調治之下,金夫人不但身子漸漸康複,而且居然在33歲的時候出現了喜脈!今天,母以子榮,她懷著極大的幸福感和榮譽感,高高興興地把新來的小奶媽召到榻前問話兒。
“你姓什麽呀?”
“我婆家姓杜。”
“從今以後就別再提起你的婆家啦!”
“是。我娘家姓楊。”
“我怎麽叫你呢?”
“我的名字是楊春妮。您怎麽叫都行。”
“真的怎麽叫都行嗎?”
“真的,反正我跟一隻奶羊差不離……”
“小嘴兒怪伶俐的呀,回話軟裏帶硬,還帶一點小脾氣呐!告訴你,當奶媽不準生氣!生氣能把奶水氣回去。吃了帶氣的奶,小少爺趕明兒也愛發脾氣。記住!”
“是,我不敢生氣。”
“你要真的不生氣,我就賜給你一個好聽好記好叫的新名兒吧。你本姓楊,很好,往後就叫楊羊吧!”
“謝謝您啦!”
“以後你就稱我太太吧。民國以後,什麽福晉呀,夫人呀,全都不如太太時興。”
“是,太太!”
還有,老爺已經給少爺起了名字,大成。能長大成人,能成家立業,立大業!今後,他吃你的奶,你就是他的半個親娘啦!跟我一樣,也有母子的情份。所以,別人叫他小少爺,大少爺;你就不用跟著叫少爺啦,你就叫他成哥兒吧!
“這……我可不敢。”
金太太紅了眼圈兒,拉住楊羊一隻手,掏心掏肝地說:
“等成哥兒長大了,我叫他給你磕頭!羊羔跪乳,這是天意。楊羊,我的好妹妹!從今天起,這孩子可就全托付給你啦……”
楊羊深受感動,流下了兩行熱淚。
金府珍視楊羊的措施還很多。什麽天天洗澡呀,夜夜加餐呀,專人伺候呀,不見生人呀,清規戒律,數不勝數。這些不成文的規矩,多數是陳管事遵照王爺府的傳統習慣宣布的;也有金太太心血**的時候追加的;更有名醫金一趟根據養身之道和多種“催奶偏方”親自製訂的。就拿楊羊的食譜來說吧,春忌魚蝦,冬禁炸炒,夏食蓮藕,秋吃西瓜。全年禁絕辛辣。卻是不分冬夏,天天必吃清墩肘子,清湯蹄子,早晚必喝雞鴨湯,用以催奶。而且湯裏不準放鹽,否則奶汁就“敗”了。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楊羊一看見這白湯白肉就惡心,比吃藥還難受,經常偷著去咬兩口老鹹菜,才能壓住胃裏直往上冒的酸水。
成哥兒吃人奶一直吃到7歲,背著書包上小學了才斷奶。
他不肯斷奶,又哭又鬧。還是金一趟的辦法多,用喜膽調了“萬應錠”,拿毛筆醮著在楊羊的奶盤上畫了兩個黑蜘蛛,把**塗抹得黝黑,成哥兒果然嚇傻了眼。半夜裏,睡夢中爬起來吸吮一口,又苦又涼,惡心到天亮,這才放過了楊羊這隻苦命的兩條腿奶羊。
哺乳7年,此時的楊春妮體形完全變了。那幾千隻無鹽的清燉肘子、蹄子和幾千碗雞鴨湯,把她“催”得過早地發福啦,渾身臃腫,兩隻**也長成了“口袋奶”,8寸長。25歲的青年婦女,兩鬢長了白發,簡直像個40開外的肥胖症患者。大概全世界也少有此種殘酷的刑罰吧,活活地把人摧殘到這種模樣。
更嚴酷的是,此時的楊羊,已經離不開金府的錦衣甘食了。這副模樣,連走路都喘氣,怎能回到平穀縣家鄉去幫助公婆砍柴挑水燒火做飯?幫助杜七兒割麥插秧薅草耪地?幫助全家紡線縫衣喂豬打狗?她連想也不敢想丈夫杜七兒牽著小毛驢前來贖她回家鄉了!
何況還有那張“在金府奉侍終身,生養死葬”的契約文書哩!死了回家團圓這條心吧。別說有那張字據,就是金府開恩,放我還鄉,婆家娘家,還有誰肯收留我這個活累贅哩!
成哥兒斷奶之後,楊羊一連三夜睡不著。
四
楊嬤嬤領著孫兒杜逢時到北屋(上房)拜見金爺爺的時機不巧,這位90高齡的老中醫正處在思維混亂的狀態,任憑你怎麽說,他還是想不明白杜逢時是什麽人。
“我的丈夫杜七兒,就是他的爺爺。他是我沒見過麵的親孫子!”楊嬤嬤坐到金一趟的床沿上,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
“你的丈夫……楊羊,你什麽時候又有了丈夫?啊?你沒有丈夫!你是金府的楊奶奶?”“是呀是呀,可我60年前有過丈夫呀。”楊嬤嬤哭笑不得,“我要是沒有丈夫,怎麽會有兒子!怎麽會在月子裏就進府來當奶媽?”
“你有兒子,說對啦,金大成就是你奶大的兒子!可是你沒有孫子。成哥兒死得太早啦,沒有給我老金家留下後代……”
聽到這,顏寄萍的臉色第一個變了樣兒。她丈夫金大成在“文革”當中死於非命,隻給她留下了個6歲的小女兒金枝。唉,日子怎麽過得這樣快,轉眼就是20年哪……看來老爺子今天神誌不清,否則他絕不肯隨便提起“沒有給老金家留下後代”這件全家忌諱的傷心事。然而顏寄萍也是滿族,也重禮貌規矩——當兒媳婦的呀,此時此刻,當著眾人的麵,她不敢規勸公公幾句,隻能垂手肅立不吭聲。
杜逢時更加尷尬,連他爺爺杜七兒在這裏都掛不上號,遑論孫子!所以他一沒說話,二沒磕頭,像個啞巴般地靠牆站著。
隻有金枝開通點兒,從小就是紅領巾嘛,上高中的時候又入了共青團,眼下正積極申請入黨哩,所受的集體教育多於家教——就說家教吧,她也是全家的“小不點兒”,孫女呀,隔輩兒的孩子,所以隻有她不怕爺爺。現在見爺爺犯糊塗,鬧得大家不愉快,立刻趴到**去給金一趟戴上助聽器,拿話兒打圓場,更想打破這淒切的氣氛。“爺爺,戴上吧。不戴助聽器,所答非所問,盡鬧笑話!小杜,你過來,現在可以跟他聊幾句啦。”
杜逢時上前叫了聲“金爺爺!”又深深地鞠了個躬。
金一趟總算答應了一聲:“哎!好孩子!”
乘著爺爺沒說胡話,金枝搶在頭裏替他說了幾句:“這不就認出來了嘛!小杜是楊奶奶的親孫子,跟我是同輩兒的,年長兩歲,也就是我的大哥哥啦!他現在是個種人參的專業戶,還特意從平穀縣的大山溝裏給您送來四五斤上好的全須人參哩!”
楊嬤嬤也說:“是孝敬金爺爺的!”
杜逢時糾正一句:“隻有4斤。”
金一趟問:“4斤?人參還有論斤的?”
金枝搶著說:“是呀,是小杜跟他爸爸一塊,人工種植的。”
自家種的,才敢論斤!要是在藥鋪裏買呀,幾兩幾錢,現在統一計量標準,幾克幾十克,也貴著呐!
“不算什麽。”杜逢時財大氣粗。
“不算什麽?你好大口氣!同仁堂樂家老鋪的老掌櫃,也不敢這麽說!”金一趟盯著杜逢時,這身打扮,叫他納悶兒,“興許是我戴木頭眼鏡——瞧不透你!你到底是從哪座王爺府裏鑽出來的貝勒貝子嗬?拿著人參當蘿卜幹兒!唉,這種事情,我年輕的時候見過,現在可不信。”
杜逢時趕緊解釋:“我這人參是人工種植的,沒有野山參那麽貴重。再說,我奶奶在府上過了60年,我爸爸也整整60歲啦,他想親娘,我想奶奶……這4斤人參也不是隨便送的。”
金枝是個聰明乖巧的姑娘,聽得出小杜話中有話,唯恐他說出什麽要接奶奶回老家住幾年的話來,趕緊把話岔開:
“小杜是一片誠心!他到府裏來,就是為了看看楊奶奶,看看金爺爺,沒有別的意思。啊,爺爺您也累啦,小杜他今兒個也不走,明天再來給您請安吧!”
就這樣,杜逢時初次拜見金一趟的場麵,讓金枝小姐給圓下來了,也可以說被她攪黃了。
晚飯後,楊嬤嬤單獨“審問”親孫子的時候,又出現了另一個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場麵。60年,用我國農曆、陰曆或日夏曆的曆法計算,那可就是一個世紀啊!俗話說,30年河東,30年河西。那麽60年又將是多大的變遷呢?滄海變桑田麽?換了人間麽?
杜逢時也是個深知人世炎涼的青年。別看他才28歲,小小年紀,卻也足足當過22年夾著尾巴任人欺淩的“狗崽子”。
他算什麽“狗崽子”呢?原來曆史很會捉弄人,他這個“狗崽子”的命運竟然是祖母這隻兩條腿的奶羊賜給的。
插上了房門,小杜便嗚嗚咽咽地哭訴起來。
“奶奶,您當奶姑娘的那30塊光洋,爺爺把它縫到了蕎麥皮枕頭裏,一個也舍不得花呀。以後每個月捎回來的5塊光洋,他老人家也是到處塞,到處藏,埋在水缸底下,砌到鍋台裏,攢呀攢呀,一心盤算著買幾畝田,蓋幾間房……他老人家做夢也是這個心事!”
楊嬤嬤淒然一笑,“什麽他老人家!杜七兒那年才15,比你現在還矬一頭哩。要是在這北京城裏,15的孩子懂個屁!可是杜七兒卻當了爹,又當爹又當媽,還知道往水缸底下埋洋錢,唉,也真叫他吃苦了……”
“是,窩頭鹹菜都舍不得吃,一天兩頓兒野菜粥。這都是我姥姥親眼看見的。”
楊嬤嬤眯縫著眼睛回想,似乎自言自語:“水缸……咱家那口大缸是半截子埋在地下的,村裏家家都是這樣臥缸,挑回井水來,往缸裏倒著省勁兒。這水缸在村裏叫地缸。地缸裏存的水,冬暖夏涼,冬天凍不裂缸,夏天喝了不鬧肚子。那時節,誰喝開水呀,家家都是拿瓢舀涼水喝……唔,往地缸底下埋洋錢,也真難為杜七兒啦,他個子矬,沒手勁兒,怎麽抬得動那口大水缸啊……”
“奶奶,那都是從前的事兒啦,我猜爺爺他也不會每個月埋一回……整整攢了六七年,把奶奶您捎回家的光洋總到一堆數了數,呀呀,400多塊白花花的袁大頭哇!裝了一甕。我爺爺這年也20多歲啦,就四下裏托人,拜門子,給保甲長送禮錢,買田置地,備磚備瓦,又忙乎了3年,蓋起了5間大瓦房,壘了院牆高門樓,院牆外邊一轉遭兒栽了80棵榆錢樹,在村東頭還買進了36畝水澆地和一眼井……”
楊嬤嬤沉浸在孫兒如數家珍的追述聲中,一絲微笑摻和著苦澀味的慘笑爬上眼角嘴角,這大瓦房、高門樓、榆錢樹、水澆地,不也是她夢寐以求的天堂美景嗎?她娘家楊村就有這麽一戶財主,頓頓兒大米白麵,吃碗鹹菜還要倒半兩香油哩!她怎能不笑?笑得怎能不慘?想必杜七兒父子也吃上了大米白麵,鹹菜碗裏也倒上了半兩香油。可是啊,這一切的一切,不正是從她那兩隻變了形的“口袋奶”裏榨出來的白顏色的血嘛?
她慘笑著。“榆錢樹……80棵榆錢樹好哇。80,逢八則發,十全十美,都是最吉利的字眼。榆錢,就是年年溫飽而有餘錢……”
杜逢時可氣哭了。“奶奶!您還笑哩,還說啥吉利呀,餘錢呀……這簡直是災難!您就不算算,我爺爺剛雇了兩個長工,剛種了兩年半莊稼,日本鬼子就打到平穀縣啦!緊接著又來了八路軍,跟鬼子拉大鋸,天天拉,我爺爺呀,白天給維持會交錢,夜裏給八路軍交糧,不到半年又吃上野菜粥啦……1942年,平穀縣建黨建政——基本上是共產黨的天下了;1946年,傅作義的騎兵占了平穀,又鬧夥會(地主還鄉團),我爺爺膽子小,跟著八路軍的村幹部往山裏跑,可是人家又說他也是地主!他死活不認賬,不相信自己是地主,更不肯參加夥會跟鄉親們作對,鬧得兩頭不落人。轉過年來,傅作義的隊伍撤啦,夥會也跨啦,平穀縣提前搞土改……奶奶呀,您信不信,土改工作隊給咱家定了個地主成份!硬說咱家這些房子田地是剝削了貧雇農的血汗……”
楊嬤嬤不懂政策,可她也知道地主是吸血鬼、害人精。她爹就給財主家當了大半輩子長工,到頭來還是凍餓而死……
可是,我那杜七兒會害人嗎?我那公公也是個扛長活的老實人呀!再說,我那7年奶水換來的瓦房田產怎麽是剝削別人的血汗喲?老天爺呀,倒底是別人吸了我的血,還是我吸了別人的血呢?……她這是頭一次知道丈夫杜七兒當了地主。果然是我害了全家呀!我當了7年奶羊,得到的報應是讓丈夫當上了地主……她想哭,又想笑,可這哭聲笑聲全都咽到了肚子裏……她猛然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兒子,忙問:“那麽,你爸爸呢?”
杜逢時開始苦笑了。“土改那年我爸爸周歲21,虛歲22,完全合格,也定了個地主分子!”
楊嬤嬤心驚肉跳,她已經能夠想象自己這隻兩條腿的奶羊給丈夫兒子造成了多麽深重的不幸!
五
就在京郊平穀縣杜七兒老子被劃成地主,掃地出門的同時,北京城裏金府的陳管事也坐臥不安了。他的消息比別人靈通。趁著傅作義部隊騷擾平穀解放區的時機,花錢托人,就把自家的太監妻子、義子和為數不多的細軟悄悄運進了北京城,秘密地租了兩間別墅小洋樓,安頓停當,常來常往,卻不讓金府的人知道半點消息。
前清貴族大都有個通病——不善理財。這些驕奢成性的八旗子弟,提籠架鳥,抽大煙打麻將,捧戲子當票友,講排場擺闊氣,吃香的喝辣的,放風箏踢毽子,逛窯子趕廟會,樣樣精通,唯獨不會理財。正派點的,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行醫教書,寫小說作文章,栽花草養金魚,設計庭院題寫匾額,直到吃齋念佛,辦慈善事業,還是隻會花錢不會理財。他們為啥都有這個敗家子的通病呢?原因倒也簡單:錢糧來得容易。世襲爵位,俸銀祿米,北京城裏至今不是還有個錢糧胡同和祿米倉嗎?接月隻管去領,鐵杆莊稼吃不倒啊!北京城外更有許多旗地、營盤,園林、墳陵、這個“券”、那個“務”,這個“苑”、那個“坊”,這個“寺”、那個“觀”,這個“圈”、那個“池”……名目繁多,數不勝數,也都按年節、按時令向主子交租納銀,還送實物:雞鴨羊兔,鵓鴿鵪鶉,奶酪鹿脯,瓜果梨桃,紅棗栗子,白薯山藥,最不濟的也得送幾把笤帚幾領席,雞毛撣子蕎麥皮(灌枕頭用)哩!
自己不理財,有沒有人替他們理財呢?有。皇宮裏有內務府和太監總管,各個王府都有太監管事。金府裏的陳管事就是此種角色。別處府第,那些管事們早在1924年以前就跑光了。當然不是空著手跑,而是把主子的家財變賣一空,卷款而逃。陳管事不跑,則是認準了金一趟還能行醫,還保得住王府之一隅,還有那誘人的再造金丹。但他也早就開始逃跑了——人在金府管事,正好利用職權和貴族不善理財的弱點,釜底抽薪,把那能抽走的活錢不停地往外抽。抽到哪兒去?此人頗有眼力,頗有一幫朋友,知道共產黨遲早解放北京城,所以幹脆抽到香港去做買賣。
1947年,京東140裏的平穀縣都搞土改了,這北京城還能保得幾時!看透了這種時局,陳管事天天挾個小包袱上街去,把府裏的金銀財寶、古玩字畫,每次包走一小點兒,又包回點花生瓜子蜜餞果脯來。如此倒騰了個把月,金府上上下下竟然沒人知曉。
陳管事給金府留下了一個空架子,許多空箱子空櫃子,臨走之前意猶未足,十分遺憾——到了兒還是沒有偷到那製作再造金丹的宮廷秘方。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人生的“安慰品”太監妻子和太監義子說:“我在金府管事幾十年,今天才弄明白,那再造金丹的秘方壓根兒就沒有寫在紙上,而是印在金一趟的腦袋瓜子裏!”
這天,他帶著妻兒和許多有價的和無價的財寶,以及深深的遺憾,逃離了北京城。
陳管事的出逃,在金府上下引起了一片驚慌。十幾名丫頭、小廝、廚子、老媽子等等所謂的下人最先察覺,沒人派活兒了,也沒人給錢去買菜買米,更沒人發給工錢啦……吃了上頓沒下頓兒,好比樹倒猢猻散,每人卷巴一點兒衣物家什,明搶明奪,一哄而去。其次是那位21歲的大少爺金大成,剛在北京大學念了兩年書,金一趟夫婦怕他也參加什麽學生運動,鬧學潮遭橫禍,就留在身邊“休學治病”,其實是選定了一位大家閨秀顏寄萍,準備結婚“衝喜”,好把這獨根苗兒的心思拴在府裏。這下子倒好,連飯都吃不上了,還侈談什麽辦喜事哩,金大少爺也像個遊魂似地滿院子亂轉,拎一壺開水灌暖瓶還燙了腳。第三個發愁的是那位不會擠牙膏的金太太,她一連三天沒刷牙啦,隻會漱漱口,可又漱不掉嘴裏抽大煙留下的苦澀味兒,翻箱倒櫃找一遍,空空如也,連那大煙膏子也被陳管事偷光了。唉!幸虧炕頭上的煙盤子裏還殘留著半酒盅,罷罷罷,我雖然今生今世沒學會擠牙膏,總還會用銀簪子挑大煙膏吧,雖然兩種膏子一白一黑,總還都是膏子吧,總還都可以往嘴裏抹吧……她悄悄地把紫緞子旗袍紅緞子鞋穿整齊了,端端正正地躺在炕上,隻可惜那朝珠首飾也被偷了,沒能戴在頭上,帶不走啦,帶不走啦……又一個無能的滿族冤魂鑽出了她的軀殼,得到了理所當然的超脫,回首鳥瞰金瓦紫牆的故宮禁城,無所謂留戀,也無所謂悲傷,便輕輕地隨風飄去。
第四個發愁的便是金一趟本人了。少爺的婚事陡然間就變成了夫人的喪事。一呼百應的金王府在23年前縮小成了一角子金府,他曾經感到過院子太小,房子太少,卻萬萬沒有料到今天的感覺是太大太空,空空****,連三隻成天臥在炕角上睡懶覺的大黃貓都餓得跑到別人家裏覓食去了。“唉——”他仰天長歎一聲,想說話,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毛病到底出在哪兒了呢?想想祖訓,“切不可重用宦臣”,對對,陳管事就是太監,又是漢人,跟咱兩條心,兩層皮捏不攏,可是,他精明強幹呀,百依百順呀,不用他又用誰呢?……如若陳管事沒走,這婚事也罷喪事也罷,下人也罷黃貓也罷,一點兒不用我操心,他三下五除二,全能辦得順順當當!還是漢人好。要不,咱滿人旗人裏邊怎麽就不出這樣的人材呢?他越想越糊塗。那就甭想啦。於是肚子又咕嚕嚕地鬧開了饑荒……
金一趟沒想到,最後一個發愁的是楊羊。她大著膽子跑出了金府,跑出了東直門,想乘亂逃回平穀縣老家嗎?去跟她36歲的小丈夫團聚嗎?去看看她自己21歲的兒子嗎?她找到了當年小鞍轎車停靠的路邊。在這裏,15歲的杜七兒被陳管事一腳踹下了車轅,又彎著腰去揀拾扔到地下的那一吊銅錢;在這裏,陳管事從我楊春妮懷裏奪走了正在吃奶的沒滿月的兒子;在這裏,陳管事吐口唾沫也是鐵板釘丁啊,說出了永世不準我們夫妻母子再相見的絕情話;在這裏……陳管事你也有夾起尾巴逃跑的一天啊!
觸景生情,思前想後。兩條腿的奶羊也是感情動物呀……
然而楊羊並沒有乘亂逃回平穀縣的老家,而是用自己的工錢買了兩張荷葉包著的芝麻火燒夾驢肉,帶回府去跟金一趟父子平起平坐地圍在桌邊大嚼。吃完了驢肉火燒,再喝碗釅茶,51歲的金一趟環視左右,心裏才徹底明白了,今後的金府,隻能依靠楊羊了……
楊羊也是漢人。可她跟陳管事不同。自從成哥兒7歲斷奶上小學之後,楊羊仍然是他的奶娘,吃喝穿戴拉撒睡,紙筆墨硯冷熱涼,養育這孩子的一切責任全都擔在奶娘身上;那位不會擠牙膏的生母,就像一隻不負責任的母鴨子,下了蛋就走開了,自有母雞、母鵝、母雁之類的傻瓜替它去孵出小鴨子來。要不然人們怎麽會管母雁叫呆雁呢?楊羊就是一隻呆雁。至於小鴨崽混在小雛雞群裏,一塊往雞媽媽的翅膀底下鑽,一塊追著雞媽媽學步覓食,也是常見的事。楊羊就是這種雞媽媽。既然小鴨子是自己孵化出來的,雖然嘴臉生得有點兒怪,也舍不得把它一腳踢開!楊羊乘亂到東直門外的時候,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生母與養母,哪一個更親呢?不必查閱經典,七八歲的成哥兒心裏都明白——他根本不去找自己的親娘,就像楊羊今天不去平穀縣找她的親生兒子一樣。自從成哥兒上小學念書,楊羊還擔任了保鏢,上學送,放學接,胡同裏若有野孩子尋釁打架,楊羊不顧體胖氣喘也敢上前拚命!6年小學念下來的時候,楊羊身上的肥膘倒也來回走掉了一多半。更大的收獲,是楊羊也跟著成哥兒一齊高小“畢業”了。原來成哥兒在教室上課的時間,楊羊不放心,常常蹭到窗戶根底下偷著瞧一眼,聽一會兒,漸漸地聽上了癮,就索性坐到窗戶根底下當旁聽生,撅根柳條當筆,在地皮上寫寫算算。25歲的楊羊當然比7歲的成哥兒學得快啦,回府之後還能對照課本幫他複習、做作業。因此種種,貪玩的成哥兒跟楊羊更親近了。
危難見人心。現在金府的兩位主子,雖說都會自己擠牙膏,可是除此之外,那獨立的生活能力實在差勁兒。有句俗話說,“保姆麵前無英雄”——楊羊對他父子的能耐太清楚啦!
所以她隻能留下來,把用不著的皮鞋皮襖、煙槍酒具、紅木家具、地毯被褥,整車整筐地送進了當鋪,化成活錢,草草地辦完了金夫人的喪事,還撐著金一趟的脊梁骨讓他重新開業行醫。
從這年起,金府裏裏外外一應事務,便曆史地落在了楊羊肩上。
六
杜逢時在金府一連住了3天,金一趟思維紊亂的周期還沒過去。他原本想跟老中醫當麵交談的重要話兒始終無法進言。不過,小杜也是個膽大心細的青年,這3天親眼觀察,他看透了金府幾件事:一,金一趟本人已經是行將就木的老者了,一陣子糊塗,一陣子明白,必須趁著他老爺子還有點明白的時機,趕緊設法讓他把那些該留下的寶貝留下!二,奶奶在金府占有特殊地位,甚至是實際上的“當權派”,這對我的雄心壯誌極為有利。三,少奶奶顏寄萍是個沒用的人,無足輕重,對她,大麵上過得去就行。四,金枝小姐活潑開朗,懂專業,又是金家唯一的“接班人”,必須爭取她當個同盟軍。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杜逢時暗自訂下進攻方案,首先就要挑動奶奶的親子之情。因此,話兒還得從平穀縣的老家說起。
奶奶,您不知道啊!自從平穀縣1947年土改以後,我爺我爸就在村裏監督勞動,晝不出村,夜不出戶,除了幹農活兒,還要義務掃街掏茅房,隔三岔五聽一次治保主任訓話。這些事兒也就甭多講啦,講也沒好處。奶奶,我隻是想說明一件事:不是我爺我爸不想您,不接您回家去過團圓日子,我爺念叨了一輩子,自言自語,老是這麽幾句兒:解放啦,我再也不怕那王爺府啦!走,去把春妮贖回來!贖回來幹啥呢?
陪著我當個地主婆唄!’奶奶,我爺爺臨死的時候還說哩:
‘在城裏當奶媽,比回村當地主婆強!’
“你爺爺是怎麽死的?”她小聲問。
“大躍進以後餓死的。為了不斷香火,他勒緊褲腰帶,拚死拚活地幹,攢下了幾擔糧食,給我爸娶了個啞巴媳婦。第二年,我剛出世,村裏就搞食堂化,家家戶戶糧食充公,砸鍋煉鋼,不分老少全到大食堂裏去喝粥。怕兒媳婦吃不飽,怕孫子斷了奶,我爺我爸每頓兒都勻出半碗棒子麵粥來給我娘喝……我滿周歲的時候,也就是1959年,爺爺已經餓得皮包骨啦,走路直打晃,還去掏茅房,挑著糞桶摔在了橋底下。就是這天夜裏,他臨死之前,回光反照,明明白白地說了那句話,‘在城裏當奶媽,比在村裏當地主婆強!’奶奶,我爸他也是地主分子呀,所以他再怎麽想念您老人家,也不能、不敢接您回村。您就寬恕他吧!”
楊嬤嬤再也不忍心問什麽了。眼淚汪汪,嘴唇哆嗦,拉著孫兒上下端詳……也許是淚眼模糊,也許是親骨肉之間的生物靜電產生了特異功能的磁場,她終於在杜逢時身上,臉上,眉宇之間,神態之中,隱約看見了小丈夫杜七兒可愛的影子!
這影子一閃一現,捉摸不定。如果不是杜七兒借身還魂,也是那奧妙無窮的遺傳因子在祖母的目光下迸發了異彩。“我苦命的兒啊!”楊嬤嬤把孫子摟在懷裏,其實是撲在了身強力壯的孫兒懷裏,放聲慟哭起來。這一哭可非同尋常,至少同時起到了四種效用:其一,楊羊心中積鬱了60年的冤氣怒氣,終於得到了宣泄的放氣口,須知,她也是78歲高齡的老人了,再憋下去怎麽受得了?其二,這嚎啕之聲不啻給金一趟敲響了警鍾,催他早日清醒過來,楊羊並不僅僅是一頭兩條腿的奶羊,她也是人,也有兒孫,也有對金府的深厚情感以外的人之常情!其三,聰明的金枝小姐也預感到一種模糊的不祥之兆,要麽楊奶奶被她的親孫子奪走,要麽這個送4斤人參重禮的小杜同誌將變為金府的常客,甚至是金府的一員。其四,胸懷叵測的杜逢時暗自慶幸,他已經旗開得勝,贏了頭一著棋,打動了老奶奶的親子之情,可以奪關斬將、得寸進尺了。
“奶奶,政府給我爸爸摘掉地主帽子的那天,他也大哭了一場,連我那啞巴娘都哭出了‘老天爺呀’這樣的字話兒來啦,哭過之後,我爸爸就橫下了一條心,說:‘這恩情咱杜家子孫萬代也忘不了!孩子,我給你改個名兒吧,從今以後就叫杜逢時。你今年才23,高中畢業回鄉務農也整5年啦,樣樣農活兒都拿得起,又有文化,已經不是狗崽子了,人逢盛世,咱爺兒倆就使出吃奶的勁頭幹吧!你也別著急娶媳婦,你爺爺就吃了娶媳婦的大虧,要不然咱家還不當地主哩。你就向我學習吧,不過30不結婚。家務活兒全由你啞巴娘一人包啦。咱爺兒倆,兩條雞巴四隻手,啥活兒不能幹呐!你小子要是有骨氣,就跟我承包一麵荒山坡!刨垵栽樹,樹蔭涼底下種人參,不出5年,咱也當個萬元戶,人參王!鄉親們害怕政策變,哈哈,唯獨咱不怕!愛咋變就咋變吧,大不得了批我一個走資本主義唄,那也比當地主分子強多著呐!’奶奶,我從前真不知道,我爸爸心裏倒藏著十把鐵算盤哩。我娘她口啞耳不聾,心裏跟明鏡一樣,聽了我爸爸這番總動員的演講,怪不怪,啞巴娘一連聲喊了三個好!奶奶,我不跟您絮叨啦,隻跟您亮個底牌吧,如今,您的兒孫,我們這三口之家的種植人參專業戶,早就不是什麽萬元戶嘍,一年就收入三萬多塊,講存款,十萬開外!”
楊嬤嬤不哭啦,聽得如醉如癡。她不知道十萬塊錢是多少,可是知道金一趟收的診療費,一天最多也超不過100塊,嗯,100個100塊才是一萬?照金一趟眼下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再扣去金府的花銷,製作再造金丹的本錢,唉,一代名醫金一趟啊,你今生今世也存不下一萬塊錢喲!
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一聲“十萬?”孫子重複一句“十多萬!”又想,孫子跟我也犯不著吹牛擺闊,想必是他爺兒倆真的發了財。好像金枝也說過,大雜院裏賣冰棍兒的槽老頭子,一家四口煮掛麵條兒,在胡同口也賣出來一個萬元戶,比大名鼎鼎的金一趟還強哩。可見世道真的變了,如今人們都敞開了一條活路。今天,她親耳聽了孫兒一席話,狗崽子也能當萬元戶,豈不真是換了人間嘛!
“奶奶,我再說件兒,興許您不信……”
“為啥不信?親骨肉說的還不信嗎?”
“好,那我就鬥膽說出來吧。我想投資十萬元,辦一個精密的小型中藥加工廠。”
“中藥廠……做什麽藥?”
“北京名醫金一趟的再造金丹!”
楊羊驚得兩眼發黑,又冒金星了。比60年前陳管事奪孩子打她那一巴掌的時候迸發的金星兒都多。幾十顆金星兒,像拖著閃亮尾巴的小蝌蚪在她眼前遊動,絢麗多彩,妙不可言,一忽兒這金星星又紛紛落下,變成了許許多多的再造金丹!
“不行!你瘋啦,這再造金丹是金爺爺的**,你怎麽會有藥方子哩!”
“我沒有,可是我親奶奶有。”
“糊塗!這是宮廷秘方,除了金一趟本人,隻有金大成知道。你金爺爺是連兒媳婦和親孫女都不傳的!我怎麽會有?”
杜逢時閃動著眼睛,流露出一絲狡黠的光芒。“奶奶,我要是不探聽清楚了,能跟您提這檔子事兒嘛!”
“放肆!你知道金大成是怎麽死的嗎?製藥廠的造反派把他綁架去了,逼他說出再造金丹的秘方子來,活活把他打死,也沒說呀!”
小杜知道時機尚未成熟,連忙裝出一副驚愕的神情,把話岔開,又說了點家鄉的新氣象,以漸進的方式繼續積聚感情,討奶奶歡心。但他自己心裏卻產生了個大疑團:究竟是什麽力量把我奶奶改造成金王府利益的老衛兵了呢?
七
1948年底,解放軍已經團團圍住了北京城。夜深人靜時,金一趟聽見了隆隆的炮聲。他並不害怕什麽,心想,張作霖、吳佩孚、曹琨、段祺瑞,這些軍閥我不怕;孫中山、馮玉祥,後頭的李宗仁、傅作義,我也沒怕過;就連日本鬼子和漢奸也相信中醫中藥嘛,何況今天圍城的八路軍還是中國人哩!人吃五穀雜糧,又有七情六欲,那就沒有不生病的。平民百姓生病,高官顯貴照樣生病。隻要我金一趟藥到病除,一心行善,那還怕個啥哩?因此,他發話了:“楊羊,今兒個可要瞧你的本事啦!顏公館的老爺太太膽子小,說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誰也不肯把20來歲的大小姐留在閨房,一個勁兒地催咱們金府辦喜事哩。成哥兒今年也22周歲了,該結婚啦。隻是陳管事這個沒良心的奴才手忒狠毒……甭細說啦,全靠你楊羊,給我辦一次不請客不花錢的喜事兒吧。要知道,娶過門來的顏家大小姐,也是你楊羊的半拉子兒媳婦!拜托給你啦……”說到最後,金一趟還滴下了幾點眼淚。
主子的眼淚,使楊羊受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尊重和感動!
她親眼見過,耀武揚威的陳管事在金一趟麵前的奴才相,也見過許多達官顯貴給老中醫送禮掛匾,更有一些鄰居百姓,治好了病之後,帶著全家老小來給救命恩人燒香磕頭……管金一趟叫恩人、爺爺、菩薩的大有人在,今天這位金菩薩卻衝著我楊羊淌了眼淚!人心換人心,我楊羊就是累斷了脊梁骨,也得把成哥兒的喜事辦下來!
當晚,楊羊興奮到了極點,躺在**輾轉反側,通宵無眠。她來回細嚼主子的話:“娶過門來的顏家大小姐,也是你楊羊的半拉子兒媳婦!”她忽又想起那位不會擠牙膏的金太太20多年前拉著手說的一番知心話:“成哥兒吃你的奶,你就是他半個親娘啦!跟我一樣,也有母子的情份……等成哥兒長大了,我叫他給你磕頭。羊羔跪乳,這是天意。楊羊,我的好妹妹!從今天起,這孩子可就全托付給你啦……”現在金太太已經去世,我對不起活人也要對得起死人。再把太太22年前的話跟老爺今天的話一對照,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可見主子拿我當親人對待,一點也假不了啦!好吧,人心換人心,你親我也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從今以後,我楊羊工錢也不要啦,要當好半個婆婆半個媽,在成哥兒小兩口麵前就得像個長輩的樣兒,何況金府現在正處於缺吃少穿的窘日子哩!
想了一夜,楊羊心裏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和滿足。她從一隻奶羊又變成了一頭耕牛。操辦婚事,迎來送往,煮飯洗衣,灑掃庭堂,往返當鋪,籌措錢糧……除了看病開藥方和那製做再造金丹的秘密工作之外,金府的一切活計全由楊羊獨力支撐。直到1956年,北京市完成了對私營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衛生部門準備給老中醫金一趟派兩名助手而又遭到拒絕的時候,金府才雇了一名廚師一名保母,解脫了楊羊洗衣做飯的勞動。
此時,金一趟仍然堅持私人掛牌行醫,收入穩定,而且遠遠高於一般醫院裏的公職醫生。金大成在父親的指導下擔起了秘密製做再造金丹的使命;大家閨秀出身的少奶奶顏寄萍,為人謙和,輕手輕腳,細聲細語,也很勤謹,正適合當個護士,兼管掛號和司藥。楊羊年近半百,仍然主持家政,更是閑不住,每天協助廚師和保母幹些雜活,半主半仆,身份特殊,越發受到金府上下的敬重。
這段安穩的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十年。老中醫金一趟的聲望更高;在楊羊一片精誠操持之下,金府的經濟生活恢複了元氣,家底殷實,衣食優裕;顏寄萍的小女兒金枝聰明可愛,6歲在家就學會了500單字,還會背乘法“小九九”,會唱30支兒歌,跳40個娃娃舞,背50首短詩,畫60種大蘋果。由於金一趟治好了一位大首長的腎虛病,此公便批個條子,給金大成在中醫研究院安置了個閑差,不上班也白領一份工資,特許他在家長期“研製”再造金丹,還作為“組織上”關懷中醫中藥的典型事例大張旗鼓地宣傳了一番。水漲船高,由於有了小金枝,年近花甲的楊羊也就理所當然地被尊稱為楊奶奶了。叫法又因人而異,金枝和傭人叫她楊奶奶;
金大成夫婦叫她楊嬤嬤,因為她畢竟隻是半個親娘和半拉子婆婆;隻有古稀老人金一趟還叫她楊羊。至於楊嬤嬤本人,你怎麽叫都行,她都笑眯眯地趕緊答應。有一次,小金枝學舌,也叫了一聲楊羊,當場被金一趟打了一巴掌。金枝小姐的眼淚,再一次使楊嬤嬤受到了極大的尊重和感動。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史無前例的大動亂爆發了!8月18日紅衛兵在天安門前受檢閱;19日金府被紅衛兵初次抄家;
20日金大成被綁架,30日死於非命;31日顏寄萍嚇瘋了;9月1日金府被再次抄家,楊羊藏到廁所裏的現款、存折被洗劫一空;2日,江青到府請金一趟看病;3日,紅衛兵來捉金一趟遊街的時候,金府門前已經站上了八三四一部隊荷槍實彈的護兵!
紅衛兵是不可一世的“英雄”;他們的宗教信條是“誓死保衛江青”;江青體虛多病,需要金一趟救命;金一趟從此不怕紅衛兵。
要解釋這個簡單的圓圈邏輯學,大概需要99位哲學家研究99年。楊羊不是哲學家,她卻猛然從小金枝唱過的兒歌裏悟了道。那簡單的歌詞是:拍手笑,拍手跳,轉一個圓圈又轉回來了,小朋友們哈哈笑!
八三四一部隊的護兵撤走之後,紅衛兵也再不敢來騷擾金府。因為經過江青的義務宣傳,陳伯達、康生、張春橋等等委員也迷上了金一趟的再造金丹。金府門前和皇城根的小胡同裏,常有不少護兵和便衣保衛人員遊動,戒備森嚴,誰還敢抓金一趟去遊街!此時的金一趟,老年喪子,悲憤交加,也顧不得滿族旗人一貫講究的禮貌了,叫楊羊監督著陳伯達這些要人,照章當麵吞嚼再造金丹,然後當麵用鹽水漱口,不準把牙縫裏的一丁點藥渣帶出金府。
金一趟越沒好氣兒,陳伯達反而越聽話……這天晚上楊羊在院子裏也哈哈大笑起來,笑自己7年奶汁喂大的成哥兒死得太慘,笑自己為金府積蓄的錢財全被抄光,笑紅衛兵的老頭子們也難逃病魔纏身,笑小金枝的圓圈歌妙不可言——
轉一個圓圈又轉回來了!今天再想賣家具衣物,恐怕連個當鋪也沒處找啦。惡夢就老圍著咱轉圈兒呀?我楊羊還能不能把這個金王府撐下去呢?還容不容時間讓我再把小金枝伺候成人呢?老天爺呀,你跟我楊羊開的玩笑也太大發點兒了吧!
……她哈哈大笑,笑得滿院子冷風嗖嗖,笑來了一場急雨,每一溜瓦楞都為苦命的楊羊流淚!
八
杜逢時走了。他要籌建製藥廠,還有很多事情要辦。辭別金一趟的時候,老先生哼哼呀呀地還有幾分糊塗,也有幾分明白,大概是被楊嬤嬤那次嚎啕大哭驚醒的,所以親切地說了一聲:“孩子,有空就常來看看你奶奶,咱們兩家就跟一家人一樣!”
按規矩,隻有同輩的金枝把小杜送出黑漆大門,出租汽車已經停在門口等著了。
“再見!”
“歡迎你再來!”
“常通信吧。”
“好。”
“有啥粗活笨活兒,隻管叫我來幹!”
“好。”
“金爺爺和我奶奶,兩位老人家的健康,全靠你一個年輕人……沒個幫手……也太難為你啦。”杜逢時故意說得吞吞吐吐,弦外有音。
金枝一笑:“你不就是個好幫手嗎?”
她伸出手來,小杜有禮貌地與之握手,悄悄用勁捏了一下。為什麽?彼此都可以做這種理解或者那種理解或者這種理解那種理解兼而有之的理解。
兩個月以後,北京一進初春,天氣立刻炎熱起來,比南京、武漢、重慶這三大火爐還熱得快。天氣預報在30攝氏度左右,實際氣溫高達三十七八度,居全國之冠。為何“謊報”氣溫呢?有人瞎猜,也許是耽心工人們怕熱偷懶打瞌睡,因為他們每晚和淩晨3點都要圍在電視機前麵觀看第十三屆世界杯足球賽。據說巴西一星期就要因此損失一億美元的工業產值。我們當然要想方設法動員球迷們去上班嘍。
在這炎熱而熱鬧的日子裏,有一位香港大亨不遠千裏來到北京,先派人送重禮四大件,然後畢恭畢敬地來求名醫金一趟治病。
此人60來歲,姓董,名片上的職務是董事長。如果叫他董董事長,有點不大文雅,像說繞口令,所以金府的人隻叫他董先生。顏寄萍查看了這四大件家用電器,心裏喜歡,暗自估量總值不下4000元,便極力敦促公公不要怠慢了他。幸好金一趟處於清醒狀態,可是,他畢竟90歲啦,在這酷暑天氣,一般不再親自接待病人,隻由金枝代勞。此番例外,四大件4000元的重禮,盛情難卻,隻好親自出馬。
約定了上午八點半,暑氣尚未蒸騰肆虐的時刻,董董事長準時驅車來到。顏寄萍身穿白大褂兒,陪著他從大門口走向北屋上房,不料這位董先生走得極慢,很像中風患者,兩腳蹭地皮,搓搓板兒,緊倒騰,不挪窩;那顆腦袋又像貨郎鼓,上下左右不停地直搖晃。看來病得不輕,難怪要送四大件。
這位董董事長左顧右盼,並非參觀王府的宮殿式建築,那完全可以買張票去逛故宮;其實是認真觀看那些門楣上、廊簷下懸著的匾額,三間一明的正房裏掛滿擺滿的中外名人贈送的銀盾、金杯、明鏡、錦旗、屏風、字畫。什麽“扁鵲再世”、“妙手回春”、“華陀真傳”、“起死回生”、“恩同再造”之類的溢美之詞比比皆是;還有許多新詞兒,“為人民服務”、“救死扶傷”、“老當益壯”、“五講四美三熱愛”、“納稅先進戶”、“行醫執照”等等。董先生看得仔細,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些匾額字畫的落款,那題詞的年月,都在1976年以後。而他聽說過的,什麽馮玉祥、李宗仁、李濟深、傅作義等人贈送的金匾一塊也沒看到。為什麽?這些人的名聲並不壞呀,抗日將領,愛國人士的金匾也不準掛出來嗎?要是掛出來該多好啊……正在胡思亂想,卻看見了美國駐國民黨政府的大使司徒雷登送的一塊閩漆燙金匾,上書“普濟眾生”,乃解放前的贈品,也是董先生聽說過的。奇了,為什麽能掛他的匾,卻不準掛別人的呢?是因為中美關係進一步熱乎起來了麽?
這位港客的思維方式當然屬於香港型的嘍,不但具有生意眼,而且自詡“政治敏感”。但他善於發現問題的腦袋,還是缺少“大陸常識”——他畢竟沒有親眼見過紅衛兵“破四舊”的野蠻行為,連全聚德烤鴨店的招牌和王致和臭豆腐的字號都砸了,遑論其它!但又有“漏網”這一說,魚可以漏網,各種“份子”的大活人也可以漏網,難道就不準司徒雷登的一方燙金匾漏網乎?董先生親臨金府視察的水平並不高啊。
金一趟從臥室裏走出來,一不問好,二不道謝(他知道送了四大件),便按照自家習慣的程序先給董先生切脈,然後令他張大嘴,伸舌頭看舌苔。奇怪的是,金一趟一露麵,董先生的中風病就好了,頭不晃、腳不搓、手不抖,而是注注地打量老中醫,好像是在互相看病。相比之下,倒是金一趟看得馬虎,董先生看得仔細——他在心裏仔細揣度著這位九旬名醫的陽壽還有幾何?嗯,是該采取緊急行動了!中醫中藥是國寶。我是中國人,香港是中國領土,所以呀,搶救國寶人人有責。
金一趟發話了,完全是一種訓斥病人的口氣:“不想吃,你強吃,血都黑啦!大老遠來的,給你開個方子治治吧。拿回去照方抓藥,文火煎服。有效多吃,沒效少吃。有效沒效,下次都甭來啦。聽明白了吧?下次要是再來,就等於您當眾抽我嘴巴!”
董先生大吃一驚。原來,他事先聽過金一趟訓斥別位病人的錄音,與今日當麵聆訓的話兒幾乎完全一樣。特別是分析病情的那開頭三句,“不想吃,你強吃,血都黑啦!”連語氣都是一樣的。這,這,不同的病人怎麽會得出相同的診斷呢?真是百思不得一解。總不能懷疑金老先生賣的也是“晉江假藥”而欺世70年吧!
藥單子已經由金枝小姐代筆寫就:黨參15g 白術10g茯苓10g 甘草3g 陳皮6g 薑夏10g 木香3g 砂仁6g大棗三枚董先生並非不懂中藥,看了一遍,乃是調理脾胃之處方。
而且劑量的單位寫的是克,心中佩服——國內已經實行了統一的計量法,連老中醫也認真執行,真不易嗬。
“金老先生,據您診斷,敝人的病痛全在於脾胃了?”他恭敬地請教。
金一趟看看他,點點頭,隻答了一句:“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說罷,便由兒媳顏寄萍攙著回臥室去了。
遺憾的是,並沒給董先生吃一粒再造金丹,也就無須乎用鹽水漱口了。他十分了解這些過程。隻能遺憾,卻不敢請求嚼一粒金丹以求再造。他也知道,內地實行公費醫療,往往出現病人想吃什麽藥醫生就開什麽藥的怪現象,但是金一趟不買這個賬,始終堅持對症下藥。
回到北京飯店之後,董董事長召集隨行人員,以及一位從香港帶來的中醫師,共同研究了金一趟的處方,與影印的另幾張金一趟的處方相對照,皆屬大同小異。
中醫師說:“金一趟的脾胃學說,是大同;每張處方隻調換一兩味藥,劑量略有增減,是小異。難就難在這‘小異’上麵。我不敢妄加評論。董董事長不妨一試!”
姓董的哈哈大笑:“我根本就沒有病!更沒有腸胃病。不過,為了我們東南亞參茸洋行的發達昌盛,我這個董事長甘願以自己的身體作一次認真試驗!也是以身試法呀。”
九
江青、陳伯達這些大官是什麽人物?金一趟和楊羊都不知道。因為外邊整個亂了套,今天打倒張三,明天打倒李四,誰知道後天打倒哪個!不過,楊羊心裏有個判斷——她最痛恨紅衛兵。這幫暴徒抄走了她為金府存的錢,綁了成哥兒的票,嚇瘋了少奶奶顏寄萍,所以一定是土匪;但是紅衛兵不敢惹陳伯達他們帶來的綠衛兵;可見這些有綠衛兵的大官能降住土匪,八成就是個好官兒吧?
外邊的事情反正是弄不清了。楊羊想起平穀縣的一句俗話:漿子鍋裏煮鐵球——混蛋帶砸鍋!就是這麽回事兒,甭管它。可是,院裏的事情楊羊不管可就不行嘍!少奶奶顏寄萍瘋得可憐,不哭不鬧,兩眼發直,一句話也不說,稍不留神她就會尋死上吊。更可憐的是小金枝,又怕媽媽的模樣,又怕媽媽上吊,隻好遵照楊奶奶的囑咐,拖在十步以外當條小尾巴,跟出跟進,一見媽媽拿繩子就大哭大叫。金一趟呢,70歲啦,看見兒媳婦鬼一樣的身影,聽見小孫女一陣又一陣驚呼慘叫,真是心如刀剜嗬!但他還得強打精神,為大官、中官、小官和百姓看病,一位隻敢收一毛錢掛號費,扣除房租水電,剛夠四口人的嚼穀。楊羊早就不要工錢啦,此時成了金府名副其實的楊奶奶。除了洗衣做飯等等家務活以外,她白天兼任護士、掛號員,夜裏用身子把顏寄萍擠到炕裏邊睡,一有動靜立刻醒來,幾乎每夜都得起床,陪著這位瘋少奶奶上廁所,在院裏傻坐著……
楊羊也是58歲的老人啦。菜少了,她偷著用鹽水泡飯;
飯少了,她說自己在廚房裏先吃過啦。一天上街去買菜,又困又餓,走路直摔跟鬥……兩眼發黑,黑洞洞的天空又迸出許多亮晶晶的金星兒。她看見了一顆金星落地,原來是正在懷裏吃奶的成哥兒!轉眼間這孩子長大成人了,是40歲的金大成,頭破血流,還叫著“媽媽”給楊羊磕頭。
“成哥兒,我苦命的兒啊!”
“媽媽,您別哭,我再求您三件事兒……您別哭,時間來不及啦!”
“我的兒,你快說吧!”
“把您的兒媳婦看住了,千萬別讓她尋死上吊!寄萍她的瘋病能養好。”
“我看住啦……還有呐?”
“把您的孫女帶大了,讓她長大成人!”
“我伺候著呐……還有呢?”
“再幫我爸爸一把兒吧,他70啦,一個人做不成再造金丹!”
“這,這……我能行嗎?”
“媽媽,您想想,咱老金家再多一個親人也沒有啦!要是信不過您,還相信誰哩!”
“這孩子嗬,等等,你別走,媽也有話要問你:到底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的?你說……快說話呀!成哥兒,你別走……”
可是,金大成滿臉流淚走遠了,化作一顆金星,消失在冥冥之中……
鄰居把楊羊攙回到金府大門外的時候,她不讓敲門,而是仔細地撣淨身上的土,撫攏好了頭發,強打起精神來,和平時一樣,自己掏鑰匙開了門,大步走進廚房裏去做飯。
楊羊認準了是成哥兒給她托了一個夢。她常對自己說:
“夢裏答應鬼魂兒的事,更要守信用!”從此,她更加任勞任怨,含辛茹苦,與金府一家三代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掙紮在人生的逆境之中。
這天,金一趟在屋裏點起了幾支檀香,把楊羊叫進來,請她坐好,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長揖。楊羊一時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半天沒說出話來。
金一趟坐到她的對麵,極其認真他說了一番話。那奇怪的神情,楊羊進府40年來從未見過,也無法形容。
楊羊,我金奕屏祖上無德,如今落到斷子絕孫、山窮水盡的地步了。今天,我也要造一造祖宗的反,把製作再造金丹的祖傳宮廷秘方,傳授給你!
“過到了這步田地,所有的廢話全都甭說啦。隻說三句要緊的:第一,我金一趟信得過你。第二,傳秘方,不是便宜了你,而是便宜了我!我一個人做不出金丹來啦,非你幫忙不可。誠然,也是為了咱一家4口人的嚼穀,不能瞪著眼挨餓。第三條,你聽明白,你學會了製作金丹,那才會了一半——什麽病能吃?什麽關坎上吃?配著什麽藥引子吃?什麽病不能吃?這一半學問還藏在我腦袋裏呐。所以你要離了我,會做金丹也白搭!你要把這秘方賣給了別人,你就是賣了我,也賣了你自己的魂兒,還坑了那個買主兒,害了所有亂吃藥的病人!你聽明白了吧?”
楊羊還是目瞪口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到了主子的信托還是受到了侮辱?作聲不得。
“你不說話,就點點頭吧!”
楊羊順從地點了點頭。
從這年起,楊羊又變成了金一趟的助手,進入了製作再造金丹的秘室。等到瘋少奶奶恢複了健康,金枝小姐考入了醫學院,那已經是中華民族走上建設四個現代化的新時期了。
十
東南亞參茸洋行的董董事長吃過幾劑金一趟開的湯藥之後,果然感到精神振奮,醒腦明目,腿腳有力,脾胃舒服。他算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二話不說,立刻買票飛回香港,與洋行90歲的陳董事密談了個把小時。
不久,一位青年經理陳繼明從香港直飛北京,驅車沿著故宮的紫牆,很順利地便找到了金府大門前。這是個真正的不速之客。他對金府相當熟悉,叩開大門,不用引路徑直走進了金一趟那三間一明的高大北房。
進大門時,顏寄萍剛想問話,他已快步走到當院;金枝小姐追過來,他已進了北屋。
“你找誰?”
還是杜逢時腳步更快,把這位西裝革履、滿身香水氣味的港客擋住,才沒讓他鑽進金一趟的臥室裏去。
“我拜見金爺爺。”
“那也要通報一聲啊!”
“對不起……這裏跟我的家一樣啊。”說著,他雙手遞過了名片。
小杜和金枝看了名片。陳繼明,東南亞參茸洋行公共關係部經理……原來是那位送過四大件的董董事長一塊的!
“請坐。”金枝的態度客氣多了。
杜逢時是聽說來過一個香港董事長,才趕到金府探聽虛實的。剛才金枝還在說這件事,現在果然就把經理派來了!好厲害的對手呀,行動真快,達到了爭分奪秒的水平啦。小杜登時對他產生了敵意。
“陳先生,你要看病嗎?”
“不不,”陳繼明一笑,“我剛才說了,是代替我的祖父,專程拜訪金爺爺的。”
“你祖父是誰?”小杜毫不客氣。
“40年前金王府的陳管事呀!”
小杜和金枝當然沒有見過陳太監,可是早就聽長輩們罵過這個昧良心的奴才。他倆立刻沉下臉來,心裏直冒火——
這還事小;杜逢時立刻把這個經理與金府的宮廷秘方聯係起來了,好哇,賊心不死,隔了一代人,你又找上門來啦!
“你還有臉到這兒來呀!”小杜差點沒罵出髒話來。
資本主義製度下的大公司、大企業,一般都設有公共關係部,至少也有幾位公關小姐。公關小姐決非女招待之流,而是很有教養、有學識、有才華的“外交家”,能代表本公司處理許多事務,解決許多“關係問題”,因此又是實權人物。今天參茸洋行派來了公關經理,自然又比公關小姐的智謀高嘍。
隻見陳繼明繼續微笑著說:“如果我祖父做過對不起金王府的事情,那麽,今天派我前來拜訪,則正是為了探討一種懺悔與彌補的方式。金枝小姐,我們董事長先生服用了您開的藥,親身領略了中醫中藥的神奇效力,所以希望進行大額投資,與金老先生合作,共同開發祖國的傳統醫學。這樣,造福於海內外炎黃子孫,不是比那樣計較個人恩怨,更富於寬廣的實際意義嗎?”
陳繼明的話是很難反駁的。杜逢時快速開動腦筋,想起了“知己知彼”的原則,無論如何應該聽聽對手到底打算幹什麽?一怒之下把他罵走,並不是有力量的表現。因此,三個青年人倒還心平氣和地交談了一陣子。為了慎重起見,金枝推說祖父身體不適,叫陳繼明隔一天再來。公關經理自然明白這些托詞,客氣地告退了。
這件事立刻攪得金府老少不安。金一趟恨透了那個也是90歲的老奴才,怎麽肯跟他所在的什麽洋公司合作!杜逢時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設計著徹底擊敗對手的方案,決心把再造金丹的秘方掌握在自己手中。金枝和母親的想法趨於一致:
秘方遲早應該公開,港商投資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但是一定要通過外貿部門,正兒八經地簽訂合同,免得再一次上當受騙。隻有楊嬤嬤想得大膽,她一心想把孫子杜逢時入贅給金府,當金一趟的“倒插門”孫女婿,若能如願,連醫道帶秘方一齊傳給他們小倆口兒,我楊羊也就真真正正地變成金府的楊奶奶了!
楊羊把孫子叫來單獨審問了一通。小杜雖然悄悄捏過金枝的手,還是不肯對奶奶說。
“那我就跟你金爺爺說去。由我包辦啦!”
奶奶的願望,倒從“戰略上”誘發了小杜的雄心。要真是這樣,那呀,由我當全權代表,跟你陳經理正式談判,你有錢就投資吧,多多益善!製藥廠歸我;再造金丹給你一半拿到東南亞去經銷。利潤按比例分紅,總比我用10萬塊錢建個小廠掙得多吧!
陳繼明也不是等閑之輩,回到參茸洋行在北京飯店長期包用的客房,與董董事長留下的智囊人員一道仔細研究了杜逢時這個對手的檔案材料,作出基本判斷之後,立刻通過醫藥進出口公司的“關係”,單請杜逢時先生和金枝小姐赴宴。
金府的黑漆大門正對著故宮高大的紫牆。金枝每次出門,都被這古老的紫牆擋住了視線。從小如此,並不覺得別扭。直到當了研究生,專司研究的神經發達起來,才對紫牆產生了一點疑問:“我見過的許多國旗,大都采取鮮明的顏色。為什麽中國的皇帝單單喜歡紫色呢?”這真是個怪問題,研究生班的同學誰也不能回答,連想都沒想過嘛;導師也隻是說:“中國人有‘紫氣東來’的成語,還喜歡什麽萬紫千紅、紅得發紫……”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倒是金一趟點化了孫女:“紫牆凝重!”從此,金枝小姐對紫色和紫牆產生了反感。
是應該反感。在紫牆遮蔽視野的情形下,金枝對“信息時代”的突然來臨很不適應,更沒想到金府一家人包括楊羊和杜逢時的各種材料已經被收集整理,裝入香港大亨特製的檔案袋!成了他們的研究對象和信息財富。所以陳繼明小經理的工作急中有穩,絲絲入扣。今天,由官方醫藥進出口公司的幹部出麵宴請金枝小姐和小杜先生,怎能不去?去了之後又怎能不在人家的樂曲旋律中跳舞?
千萬別誤會,我方醫藥進出口公司的幹部決非壞人,更沒有收禮受賄等事。他的目標是爭取港商投資和為國家創匯。
他希望一代名醫金一趟的祖傳秘方不被帶進火葬場,又決心保護國家及金府的利益。他決定首先說服金枝和小杜這兩個80年代的青年人,消除他倆與小陳經理之間的隔閡,攜起手來……所以,他完全是一位好人好幹部。
年輕人畢竟有許多共同語言,也不像他們的祖輩那樣背負著許多沉重的包袱和積怨。在外貿幹部牽頭的工作午餐會上,雙方頻頻舉杯,達成了初步諒解。
如約,公關經理陳繼明第二次來到金府,楊羊賭氣躲在西廂房裏,不見這個壞種的“幹孫子”,卻又按捺不住焦慮的心情,便掀開一角窗簾兒,往院裏窺視,看著奴才的孫子走進北屋去,又滿心希望一兩分鍾以內,金一趟就大發雷霆,把他屁滾尿流地轟出來……然而,這種事情並沒發生。
金一趟端坐在北屋的靠背椅上,戴著助聽器,端著一隻空茶杯(準備隨時把它摔個粉碎,代替逐客令,又免得大聲怒罵氣壞了身子)。顏寄萍母女站在兩旁,準備隨時勸解。氣氛是相當窘迫的。就瞧小陳經理有什麽絕招兒了。
陳繼明進了屋,直接走到金一趟麵前,垂手肅立,彼此照了個麵,就咕咚一聲雙膝跪倒,嘭嘭嘭地給金一趟磕了3個響頭,像隻大青蛙樣地趴在地下說:“奴才陳管事的孫子給您磕響頭啦!金爺爺,您就饒了他吧!他今年也90歲啦,行動不便,要不然就自己到金王府磕頭請罪來啦。他派我來當麵討您一個寬宏大量的話兒,要不然他死不瞑目啊!金爺爺,我聽說:天下沒有哪位主子不能饒恕奴才的!”
金一趟手裏的空茶杯輕輕放在了桌麵上。3個響頭就像3聲雷,震亂了他的心。再加上“主子”、“奴才”的一番話,聽來頗有隔世之感。“90歲啦”,對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起來,快起來,你回去告訴他:天底下沒有90歲了還不饒人的!聽明白啦?我跟你爺爺同庚,也90啦。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一種美德。”
陳繼明站起身來,再三感恩道謝……那投資合營再造金丹的話兒卻一字不提。隻能穩中求快,循序漸進。
就在參茸洋行向著古老的一角子金王府步步進攻的時候,我的故事卻要結束了。因為此後的事情還沒有發生。不過,今天下午又得到了一則“最後新聞”:楊嬤嬤終於被激怒了。她氣衝衝地對金一趟發了脾氣:“陳太監的假孫子3個響頭,就磕掉了您幾十年的怨恨呀!那好哇,我也給您磕仨響頭,再把我的親孫子杜逢時也獻給金王府,給您當個倒插門的孫女婿行不行?您也憑良心掂量掂量,一頭是陳太監,一頭是我傻楊羊,您到底信得過哪一頭?平穀縣老家我也不回啦,您賞給的六天假我也不要啦,就守在府裏單等著看戲嘍!”
楊嬤嬤這麽一吵,金一趟反而又清醒了幾分。她進府60年,可是從來沒發過脾氣呀,難道是我把她逼急了?對呀,這金府也好,再造金丹也好,金枝也好,要是沒有楊羊,哪一樣能保到今天呢?也罷,金一趟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噙著淚水說:“楊奶奶,隻有你是金府的大忠臣!往後的事兒全由你操持辦吧……”
楊嬤嬤哭了,哭得像個老小孩。女人的一生啊,她感到自己終於獲得了最高的報償。
至於金枝小姐,杜逢時和陳繼明這一輩年輕人的事業,究竟怎麽發展?那將是另一篇故事。
一九八六年七月十日於科爾沁賓館